账确实是烂账,见不得光的那种。
这东西也是真的。
而且姜承德可以确定的是,姚玉明手里还有好多份儿,誊录的一模一样的,他手里拿的这份都未必是最原本的那一件,还有账本——福建贪墨案发生之后他提心吊胆,但是不敢派人去探听消息,这种时候还往里头伸手,一旦被抓了包,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何况朝中还有赵盈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如今福建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不得而已,退出内阁后消息只会更加闭塞。
原本寄希望于闫达明总该有些手腕,难道连几个年轻孩子也对付不了?
现在看来,他是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是不可信也靠不住的。
闫达明一定出事了,他老底儿都叫人查抄了个干干净净,才会翻出这十几年的旧账。
至于姚玉明怎么拿到手的——
姜承德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脸,表情看来是有些狰狞的:“你是怎么得到这东西?”
姚玉明啊的一声,更像是吃惊:“姜大人怎么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呢?”
这小丫头。
姜承德就嗤了声:“也是,大概是我太小看你了,所以以为你会告诉我。”
这就是实话了。
自负如姜承德,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这个黄毛丫头,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对手看待。
来之前赵盈特意叮嘱过她的,也不要因为姜承德的态度而生气恼怒,反而上了姜承德的恶当,别一激动上头,真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便先落了下风去。
还真叫赵盈给说中了。
怪不得人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姚玉明心下如是想,面上却不表露分毫,只一挑眉,重新捡起先前的话:“我今日带着这东西登门,其实是为了示好而来的。”
姜承德眼儿一眯:“怎么个示好法?”
“我知道上次玉安观的事情得罪了姜大人,大人之所以不跟我计较,是因为我年纪小,不值当,也给了我爹娘一个面子,但那件事,在大人眼中,我和永嘉是一条路子上的人,那便是站在了大人的对立面,要整治我,甚至对付我们姚家,对大人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姚玉明言辞切切,说的那叫一个真情实感,而姜承德压根儿就不为所动。
他的神色尽落入姚玉明眼中,她不免心中感慨,赵盈又说中了,姜承德不会信她这鬼话的。
她也不管这些,又道:“说出来大人可能不太信,我实在是不想和大人为敌的。这偌大朝堂,其实和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搅入大人和永嘉之间的争斗,算我倒霉,我自认倒霉,谁叫我好奇心那样重,一日在道观见了徐将军,就要生出些逗弄心思,还真的把人给唬住了,结果弄出这么大的事来。
现在讲这些,大人必定是不信的。
所以我得了这东西,第一时间就想着带上东西来见大人,不管大人信不信,这是我的心意。
人家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姜大人总不至于要把我一个小姑娘家往外赶,所以才没有惊动我父亲母亲,自己独身不请自来了。”
姜承德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是那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姚玉明真真假假这一番话,他说不得就信了七八分。
毕竟小姑娘生的好看,一双眼水汪汪的,澄澈清明,最是干净灵动。
说起话来眼波流转,透着那么一股子天真,说是来示好,就把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讨好。
真真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要是。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透,那才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
只不过是懒得跟个小丫头逞口舌之争,在这儿争辩什么你是来示好的,或是你是来找麻烦诸如此类的话。
于是等到姚玉明话音落下的时候,姜承德不紧不慢的把她的话尾给接过来:“这么说来,东西给我留下,你回家去?东西怎么来的总要告诉我,人家手上八成还有后招等着我,你说是不是?”
姚玉明却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姜大人可以理解为,我一觉睡醒,床头放了这样的东西,我看过,惊愕不已,又不敢惊动旁人,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哪位好汉晓得我因得罪姜大人而终日惶惶不安,把这样的东西送到我手上来,好叫我拿来孝敬姜大人,对玉安观中事稍作弥补。”
姜承德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
真是扯谎都不用打草稿的,脑子里一过,张口就来。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姚玉明这场戏并没有打算真的做下去。
她来之前应该就已经跟赵盈通好了气儿,该说哪些话,该怎么说那些话,她跟赵盈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然后才敢只身登门。
两个丫头也没把他当傻子一样糊弄,不过是打算牵着他的鼻子走。
若是放在平时,姜承德大手一挥,只管传人进来,提了姚玉明赶出府去就是,哪里要听她在这里鬼扯聒噪。
眼下却偏偏不行。
洒金笺上墨迹确实是信的,东西也是才到赵盈手中不久,一定是福建传回来的。
赵盈手里有他实打实的罪证。
账本估计很快也会悄悄送回京。
无外乎自己找心腹押送回来,或是在福州寻了镖局起镖。
有杜知邑这个生意人在,多半会选择后者。
现在看来,就连康宁伯府的杜知邑,都是赵盈的人。
如此一切便都顺利成章。
早就淡出朝堂的康宁伯府,因何在数月前进献金银于御前,杜知邑一个醉心经营之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人,真有这份儿忠君体国之心吗?
那不过都是赵盈的筹谋,他是听吩咐办事。
既表了忠心,为康宁伯府争了份儿光,也捞着了实际的好处。
藏得可真好。
赵盈手里握着这么大一个钱袋子,连户部她都未必看得上了。
又是富可敌国的杜三郎,又是看似淡出朝堂但于勋贵之间仍留有一丝地位的康宁伯府,一举两得,真有赵盈的。
也怪他自己最初时太小看人——
现在要派人拦截镖局的镖是不太可行的,一则这东西要紧,杜知邑八成当命一样看顾,二则赵盈说不得设好圈套等着他去拦。
再者他就是真把东西拦下,烧了,也做不到一干二净了。
这种账本就都是暗账,没有闫达明身边心腹之人的指认,赵乃明他们从何得来?
没了物证也有人证在手,他能做的已经不多。
如今还真像是叫人家牵着鼻子走。
姜承德咬紧后槽牙,回过神来,冰冷的眼神又落到姚玉明身上去:“说吧,你的真实目的。”
那看来他是想通了。
姚玉明笑意愈浓,也不继续同他装腔作势,两只手捏着马面裙往上略提一些,跷起二郎腿,脚上鹿皮小短靴的宝相花纹露出一角来,她晃着脚尖,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思:“这些东西,我都可以交给姜大人,还有大人心心念念的账本。
大人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咱们两清,各不相干,来日我走我的阳关道,大人走大人的奈何……哦独木桥,成交吗?”
这哪里是什么交易,姚玉明今天登门不过是来要挟他的而已。
赵盈不晓得是憋着什么坏,不肯自己出面动手,以此作为要挟要他替她解决料理罢了。
姜承德登时明白过来,倒也没把姚玉明那句已经脱口而出的奈何桥放在心上。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的。
他左手指尖点在右手手背上,不说成交,也没说不答应:“成交不成交的,要做交易,总要带着十足的诚意来谈,我连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跟你谈?”
姚玉明平心静气的哦了一嗓子:“我以为有这东西在手,我要大人做什么,大人都会答应才对。”
姜承德倏尔笑起来:“不然你带着这东西进宫入清宁殿面圣?”
——姜承德不是个轻易受人胁迫的人,且软且硬,才能成事。
这也是赵盈说的话。
至此姚玉明已经暗暗心惊。
赵盈和她是年纪相仿的人,她从没想过二人之间能差出这么一大截儿来。
揣度人心,确实没有人比赵盈做的更好,至少在她们这些孩子里,没有任何人比得过赵盈了。
姚玉明微敛面上笑容:“大人这是反杀了我一手,您知道的,见了皇上,我有罪说不清,这种东西我怎么得来,是不好在皇上面前开口的。”
她一面说,一面嗨呀一声直叹气:“我还想着能拿捏得了大人您,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呢。
可见这离开了家,离开了爹娘身边,天下人天下事,还真不是全凭我心意的。”
姜承德不再接茬,姚玉明自顾自又续上前话,声音比先时更显清冷许多:“我要赵清的命,大人能给吗?”
赵清?
果然是赵盈手笔。
且她极会挑人。
赵清和姚家是有一笔旧债未了的。
姜承德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可以,但大公主手上留下的那个证人,事成之后,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