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和闫达明的交情,确实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徐家世代行武,出身名门的徐照自幼年时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当初上京最明朗的少年徐家六郎,根本就是年轻时候徐照的翻版。

所以最初徐照无论是在京中行走,还是在外阜驻军,亦或于边境领兵,他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论出身论武功,徐照少有敌手。

横行上京,横行军营,少年人鲜衣怒马,那是徐照。

至于闫达明,的确像是赵盈所说那样,就是个泥腿子罢了。

徐霖手肘撑在扶手上,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父亲从前是根本就看不上这号人的。”

徐冽嗤笑。

他是真的用那样嘲弄讥讽的笑容在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

徐霖看在眼里,当然不高兴,但说了也没什么用,徐冽也不会听,平白招惹彼此生气罢了。

他只好当做是没看见,甚至特意别开脸不去看徐冽脸上的表情:“不过废王谋逆起兵,闫达明就像是横空出世的……”徐霖话音稍顿了下,又抿唇,“救世主。”

“神兵天降一般吗?”

徐霖又点头:“这也是父亲说的。

很多事情我也并没有经历过,都是日渐长成之后,父亲一点点说给我听的。

当年废王谋逆,天下诸王侯纷纷揭竿而起,那确实是个乱世。

如父亲之流,想的是勤王保驾。

可他们自外率兵回京,一则本就需要时日,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二则这一路都要打上来,一旦被绊住脚,很要耽搁不知多少时日。

但是那个时候闫达明就在京城——”

这些徐冽是知道的。

不过京中驻军将领那么多,又不止闫达明一个,甚至闫达明本来就是名不见经传的那一个。

说他是神兵天降的救世主,确实适合。

只是这种话从徐照嘴里说出来——

“徐统领对闫达明的评价这么高?”

徐霖说是啊:“我起初也觉得诧异,父亲的性格你也是知道……一些的。

让他夸外人一句不容易,但当年的事情即便过去了很久,在我慢慢长大之后,父亲提起闫达明,都还赞不绝口。”

徐照的性子是极别扭古怪的。

徐冽是从小在他夸赞中长大的孩子,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徐霖说得对,旁人想听见徐照一句夸奖,难如登天。

哪怕真的做的还不错。

不过说了这么多,还不是答非所问。

徐冽耐着性子听了很久,终于在徐霖再一次要开口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时候开口打断了他:“大哥是觉得我这个时候到徐家来问这些事,是会对徐统领不利吗?”

徐霖果然也迟疑了下。

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几乎是立时就咽了回去的。

并不怎么坚定的目光落在徐冽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次。

那样的眼神里,透露出的并非是不信任,更多的只是探究和犹豫而已。

徐冽心里就有了数。

剥好的瓜子肉他一口都没有再动:“大哥,闫达明跑了。”

什么叫跑了?

徐霖呼吸倏尔变得粗重:“什么意思?常恩王爷和惠王殿下他们在福建到底……”

声音戛然而止,他自己先嘶的倒吸了口凉气:“我问的有些多了。”

徐冽却摇头说没有:“我今天来,很多事就没有打算瞒着大哥。

大哥也不用担心,我跟你说的,殿下当然都知道,也是准许了的。”

他还真是听话。

从小到大,徐霖就没有见过这么听话的徐冽。

即便是天门山学艺的那三年里——天门山规矩大,徐冽却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乖孩子。

他被关在山门内,徐霖在家里也只能听见些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挨过打,受过罚,人还是没学乖。

那才是徐冽。

他嘴上不肯直接承认对赵盈的心意,但又总在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永嘉公主就是他的心头肉。

对此徐霖有些无语,但仔细想想又本就没什么可说嘴的。

索性压下不提。

他对抄着手:“那你说吧,我听着,你今天在这屋里跟我说过的话,出了这扇门,就连你阿嫂我也不会跟她提半个字。”

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风雨欲来还能有好?

知道的越多才越危险。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听。

徐冽不是不知道这道理,但今天徐冽还是来了,还是开了口。

徐霖说不上到底是生气还是失望,看着眼前的弟弟,觉得他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徐冽更不知兄长心里转过这样多的念头,调整了心绪后,平稳着声音与他大概把闫达明的事情讲了一遍。

挑挑拣拣,该避开的还是避开。

的确是来徐府前就跟赵盈对过一遍的套话。

闫达明十几年在福建“自立为王”,闫达明贪赃枉法大肆敛财,闫达明目无王法无君无国,诸如此类,他是怎么作恶多端,大逆不道的一个人,徐冽自然都说给徐霖听。

徐霖年纪就算是小一些,该算是闫达明的晚生后辈,多年来在徐照的耳濡目染下,对闫达明的印象始终不是这样的。

乍然听闻,错愕不已。

徐霖的神情变化也没逃过徐冽的眼。

徐冽深吸口气,又重重叹道:“看来大哥说的那些也都是真的,徐统领对闫达明的评价过高,才会让大哥觉得错愕震惊。

但这些事,就是事实。

更大的事实是,在钦差卫队抵达福州不久,他就畏罪潜逃了。”

赵乃明带着便宜行事圣旨在身,现在徐冽连畏罪潜逃的话都说出了口,那查抄定安伯府是势必的了。

而且……

徐霖这时候才变了脸。

阴沉,铁青,端着长兄的派头和架势,又带着些许担忧:“你们和常恩王私下是有往来的,福建发生的任何事,他都会飞鸽传书告知京中,把消息第一时间送到永嘉公主手里。

闫达明出事的消息他一定写了奏本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现在年关将至,那道奏本无论如何也要到年后复朝才抵京。

先抵吏部,再呈送内阁,最后送到御前去——如果吏部或是内阁认为事情是没有那个必要在复朝前就让皇上知道,甚至可能会压下数日。

也就是说,永嘉公主好手段,能比皇上还提前知道这一切。

六郎,是吗?”

是或不是,还需要用嘴说?

徐冽挑眉:“大哥真觉得皇上心里不清楚吗?”

高台上做了那么多年啊,昭宁帝真的是个昏君吗?

恐怕他不是。

纵使残暴,曾经也有昏聩行为,但他真是昏庸无能的君王,又是怎么做到知人善用,制衡朝堂的呢?

徐霖喉咙滚了两下:“为什么会怀疑父亲?”

徐冽眼底的冷漠有些刺激到徐霖。

他在徐冽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拔高音调,甚至有些尖锐,手掌也在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徐冽,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父亲都生你养你一场!”

“生我的是我阿娘,养我的我都还给了他。”

徐霖刚提起的底气一下就不那么足了。

在徐冽离开家的那些年,几乎每个月府上都能收到一笔银子。

或多或少,从无间断。

持续了四年多的时间,前前后后送来了几万两银子。

刚开始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后来也都想明白了。

那些银子是徐冽送回来的。

端的是要与徐家恩断义绝的决然。

他离开之前,吃穿用度都是徐家供应,他一一还清,往后就算再见面,也互不亏欠罢了。

“六郎……”

“我不是回家来跟大哥说这些的。”徐冽眼神愈发冰冷,“闫达明畏罪潜逃,能跑去哪里呢?

他离开之前甚至耀武扬威,洋洋得意,根本就不怕常恩王爷和杜大人会抓到他。

他那样自信,几乎到了自负的地步。

我也不瞒大哥说,查抄定安伯府,他所贪之数,根本就非咱们敢想的。

他那个伯府是何等逾制,何等富丽堂皇,大哥更不敢想象。”

他稍顿声,缓和须臾:“他那种人,一天苦也吃不了,大哥认为这种人会钻入深山老林,从此隐居一生吗?”

肯定不会。

好死不如赖活着,对闫达明这种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他享受过无边富贵,权势熏天,怎么可能回归平凡与平淡。

单是一句不甘心,就够了。

他宁可死,堂堂正正的死。

至少在他离开这人世的时候,他还是富贵无极的定安伯。

在他最辉煌的岁月里。

“你们是怀疑他会来京城投奔什么人,所以你甚至就怀疑到父亲头上来?”

徐冽并不打算给赵盈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故而用沉默回答了徐霖的问题。

徐霖鬓边青筋凸起,也在瞬间就拍案而起:“父亲是战场负伤才长留京城的,做了这么多年禁军统领,宫城从无出现过任何差错与纰漏!

徐冽,如果父亲不是在最意气风发时负伤险些丧命,今年与柔然对峙,你就该效力于父亲麾下!

父亲这一辈子,你可以记恨他当年阻断你的从军之路,你甚至可以认为他负伤之后没了血性与骨气,小心翼翼,万般谨慎。

但你永远不能质疑父亲的忠心!

这是对他的羞辱!”

徐照真的是那样刚正不阿,清廉公允的人吗?

殿下她好像无所不知,更无所不能。

他没有问过殿下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把疑虑放在徐照身上,但他坚信殿下有殿下的道理。

说句不恰当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徐照要真是一点把柄都没有,从来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家国天下与天子的事,殿下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这种事情,甚至真的放了他回徐府找徐霖打探消息。

徐冽冷着脸,面不改色回望去:“大哥认为,殿下会准许我到徐家跟你求证一些往事,只是因为我的凭空猜疑?

好,就算只是我的平白猜疑与揣测,因为我对徐统领怀恨在心,所以在这种砍头的事上对他起疑心,甚至于想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

殿下这一年多以来的行事,大哥心里总该有数。

殿下是非不分?公报私仇?真正无辜的,完全无害的,殿下也愿意踩着这些人的尸体,一步步往高处走吗?”

赵盈不太会。

她非良善,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徐霖不是不知道。

赵盈手上沾了人血,该杀的不该杀的,有些无辜之人会平白受到牵连,她并没有过心慈手软。

可那是取舍之下,她认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而不拘泥的那个小节。

至于今天的事——

徐霖咬紧了后槽牙:“然后呢?”

他好似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人没坐回去,居高临下盯着徐冽:“父亲和闫达明有旧交,对闫达明评价不错,那然后呢?”

他嗤问道:“把父亲抓回司隶院,严刑拷打,逼问他知不知闫达明的下落?

还是你们认为闫达明一定回逃回京城,所以打算提前在统领府外部署,等着抓个现行,人赃并获?”

其实都没有。

有关于这些,徐冽还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不会伤害徐家。”

徐霖眸中闪过痛苦:“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存心害我们。”

就算是对父亲,他也没有想要报复的那份心。

亲生父子,走到形同陌路,这也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再坏的,徐冽从不会动那种心思,而父亲,自南境一场战事后,他藏在心里六年之久的,对于徐冽最真情实感的关切和后悔,一览无遗。

“可是六郎,这不是小事。闫达明的罪有多大呢?天子震怒,夷灭九族恐怕都难消心头之恨的。”

被牵累进来的人家,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看天子御极之初,起兵造反的那些人,举凡有一丝瓜葛的,后来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难道还不够他们这些人警醒一辈子的吗?

徐霖甚至不敢细想。

徐冽挪动两步,是朝着门口方向而去:“大哥且放宽心吧,我只是来问一问,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厉害,就算要抓人,他是禁军统领,天子近臣,没有真凭实据,殿下也不会轻举妄动。”

脚步又顿住,回身去看徐霖:“我在殿下面前,也还是能有三分薄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