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使团接风的宫宴仍设在集英正殿中。

入夜时整个集英殿是灯火通明的,从正殿至于偏殿花厅一类,长信宫灯掌起,合着月光皎洁,映照出宫城下的红墙碧瓦,庄严肃穆之余因歌舞悉备更平添三分欢快。

昭宁帝为彰显国威,特意命内府司开了库房,将高宗皇帝时打造的一整套编钟取出,置于正殿之中,又提前令教坊司以高祖孙贵嫔仿出的杨贵妃霓裳羽衣舞为编排,精心**教坊司众人数日。

还有什么胡旋舞,柔然歌舞一类,更是数不胜数。

就连殿中香气也是取时下正当季的时令水果来添果香,又因柔然四月时天气偏热,昭宁帝甚是贴心的叫开了冰窖,凿取冰块数斤,大殿四角各置铜盆转扇,放置新鲜瓜果取香的盆中也置冰,每半个时辰换下一批果子,添上新的来。

最妙的还是大殿顶正中出以红绸彩缎高悬三颗祖母绿随珠,此时殿内灯火通明,反而隐去随珠本身光芒。

赵盈执盏,只是吃酒,兴致缺缺。

古来天子重威,今夜这一番排场,还真是相当符合昭宁帝的性子。

他却忘了不过一二月前为柔然打的连丢城池时是何等情形。

户部说国库空虚,她恐无力支撑南境战局,再引得大齐境内**,届时内忧外患,国将危矣,这才让杜知邑以康宁伯府名义向朝廷进献金银,以作填充国库之用。

今夜看来,完全是她多心了。

国库空虚,昭宁帝的私库可一点也不空虚。

朝中有战时他也焦头烂额,柔然和亲使团一来他又做这副享乐姿态。

那胡旋舞娘身上金丝银线制成的舞衣,再配上腰间一圈金珠搭着明珠宝石的链子,一套舞衣又不知价值几何。

赵盈突然就有些明白何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了。

三杯酒接连下肚,赵盈眯了眯眼,再不去看殿上歌舞。

唐苏合思自进了宫来就一味缠着她,就连开席入座也不肯与她兄长同处而坐,却非要与赵盈坐到一处来。

这原不合规矩,昭宁帝却笑着准了。

这会儿她瞧赵盈只吃酒不吃菜,咦了声,稍欠身往赵盈身边靠过去些:“公主好酒?”

赵盈举杯的动作稍顿,侧目看她:“柔然女儿都好酒?”

唐苏合思笑的格外明艳:“我们喝的是烈酒,吃的是自己打来的猎物身上的肉,你们中原人的酒太寡淡了。”

宫里酿的酒也分品,似今夜款待贵宾自然上的是绝佳之品,寡淡不至于的。

“那公主觉得今夜歌舞如何?”

唐苏合思竟真的沉思须臾,小嘴一撇摇了摇头:“胡旋舞我从前见过,异域风情,比你们宫中的舞娘跳的好,腰肢也更柔软些。

我们柔然歌舞嘛——我是柔然长大的女孩儿,公主想让我如何评价?”

瞧,费尽心思彰显什么狗屁国威,其实弄巧成拙,人家根本看不上眼。

活像个笑话。

赵盈也不恼,满杯饮尽。

唐苏合思眼底的亮光闪烁片刻,抬手一指,指尖方向正对着殿中悬着的三颗随珠:“但柔然没有随珠。我听父王说过的,天下随珠难得,大齐皇宫藏有祖母绿随珠三颗,石榴石随珠两颗,价值连城,千金不换。”

哦,还是有些作用的。

这些华而不实的排场,换来一句价值连城,一句千金不换。

至少在柔然人眼中,大齐还是相当富庶有钱的。

赵盈眼角的余光扫向高台上的人。

孙淑妃要静养安胎,今夜不曾出席,姜夫人失宠多日,没那个资格与昭宁帝比肩而坐,是以高台上只他与冯皇后二人。

冯皇后脸上始终是客气又疏离的笑,连与昭宁帝碰一下杯都懒得做,柔然人或许看不出,她却一眼就看得见敷衍二字。

昭宁帝在笑,笑的那样爽朗。

她耳边恍惚能听见柔然人奉承的言辞,至少尔绵颇黎比唐苏合思会说话的多。

然后他就更高兴了。

这就是天子。

她更替前线数万将士不值,还有国仇家恨怀揣在心中的百姓们。

只可惜,今夜,他们奉为神明,高高在上的皇,将这一切都忘却了。

赵盈情绪不高,唐苏合思能察觉到,赵澈和赵澄自然也察觉的出。

不过赵澄很有心避开唐苏合思这个敌国公主,今晨太极殿上也的确在尔绵颇黎那里留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印象,此时他才不会开口往上冲。

下手处位置上赵澈担忧的目光投递过来:“阿姐,你今夜吃了好多酒。”

赵盈充耳不闻,转头看唐苏合思:“公主听过中原的戏吗?”

唐苏合思摇头说没有:“明日公主带我去听吗?”

赵澈见她忽视,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阿姐?”

她仍旧无动于衷,他一抬手,递过去,压在她手腕上,阻拦了她再吃一杯酒的举动。

赵盈才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阿姐吃的有些多了,今夜宴柔然贵宾,上的都不是果酒,再吃两杯仔细明日头疼。”

她说好,收了手,越发兴致缺缺。

这殿中入眼琳琅,金碧辉煌,叫她厌恶。

坐在身边的人,更让她一刻也安生不得。

可这就是赵盈的人生,今后几十年都要这样过,走完这一辈子。

赵盈抬手压了压鬓边,又叫赵澈:“明日衙门里有要紧事吗?”

赵澈微怔须臾便摇了头:“我素日都清闲的,舅舅偶尔提点我一些,我如今也只是学着部里的事务,没什么要紧的差事。”

她又说了一声好:“公主明日来尚书府寻我,我请公主听戏去。”

唐苏合思啧道:“还有惠王殿下吗?”

赵盈一歪头,反问回去:“公主不想让惠王陪同?”

“他年纪太小了,在我们柔然,十一二岁的都还是孩子,要关在帐中跟着阿母,连马场都不准去的。”

她说的应该是柔然王族。

赵盈被她这话逗笑了,去看赵澈他果然面色不好。

她伸手拍了拍赵澈肩膀:“听见了?”

赵澈讪讪的恩了声:“我知道了。”

·

第二日唐苏合思果然来的很早。

宋乐仪是第一次见她,赵盈昨夜里酒吃得有些多,真的头疼赖着不愿起身,她只好先来应付这位柔然公主。

女孩儿家明眸善睐,一眼瞧着就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姑娘。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没什么话好说。

赵盈姗姗来迟进门时,唐苏合思一眼就看见了她上襦袖口缀着的红宝石珠子,再顺势往下,她四破裙大约是自膝盖处一直到裙摆最下端,用了孔雀金线绣出一只孔雀,展翅的孔雀抬起高傲的头颅,口中衔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这是真正把珠圆玉润穿上了身的美人,唐苏合思一时没挪开眼。

赵盈见了,唇角微扬,片刻又压下去。

昭宁帝既然要以富贵示人,她这个贴心的大公主怎好不与父皇同气连枝。

宋乐仪早起了身迎到她身边去,唐苏合思红着个脸也往她跟前迈步。

等走近了,伸手去摸她袖口的红宝石:“真好看呀,你们中原女孩儿都是这样的穿着打扮吗?比我们柔然好看多了。”

她今日仍没换上中原衣物。

阿哥说她要做中原人的媳妇,以后都要穿中原衣物,吃中原食物了,但她想没出嫁的时候,她还能做个柔然人,所以不肯换中原人的衣服。

但中原人的衣服要都像永嘉公主身上这么好看……

赵盈噙着笑。

十七岁的女孩儿,心性可能只十一二岁吗?她还没赵姝成熟懂事吧?

宋乐仪挽着赵盈胳膊:“我们中原女孩儿也只有她是这样的穿着打扮。”

赵盈这一身衣服,红宝石与珍珠价值多少?绣孔雀用的孔雀金线又价值多少?她裙上那只孔雀是二十个绣娘日夜赶工花费三个月绣出来的。

寻常人家可穿不起。

她一身衣裳,够寻常百姓一辈子用的。

等出了尚书府大门登上车,唐苏合思还是在感慨,她也是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在柔然时自诩排场十足,可到了赵盈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阿哥说中原有中原的好处,中原富庶,有他们柔然所没有的宝石明珠,美人美景,至少在这一点上阿哥没骗她。

“阿哥说你们中原人听戏都有戏楼,我们柔然都是把说书人或是唱戏的先生叫到王帐中去的,我从来没去过戏楼。”

宋乐仪看看唐苏合思,看看赵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敌国公主一点不觉得自己处境尴尬,真这么自来熟,热情的不得了。

说起柔然的事情也不藏着掖着,倒好似真跟她们诚心相交似的。

但要细细品来,她又什么都没说。

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口说来自然不打紧。

她狐疑目光投向赵盈,赵盈不动声色安抚她,宋乐仪才收回目光,转而同唐苏合思道:“那也很好啊,我们平日里也会请了戏班入府搭台子的,不一样的感受。

把人叫到府上来,单为自己起一台戏,听的是个富贵,是个清净。

到戏楼去听戏,听的就是个氛围,是个热闹了。”

“可我喜欢热闹。”唐苏合思嘴角始终上扬着,她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真个没心没肺模样。

姑娘们再没别的话,马车已经稳当停下。

唐苏合思是自己钻出去跳下车的,赵盈无奈摇头,宋乐仪也懒得拦她。

宋乐仪先下了车,又回头去扶赵盈。

唐苏合思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这个公主和赵盈这个公主,好似天壤之别。

“公主举止优雅,高贵不可方物,怪不得阿哥让我多跟公主学一学。”

唐苏合思的汉话能力,赵盈昨日多少有些了解的。

高贵不可方物这六个字,大抵不是她口中说出来的。

那就是……尔绵颇黎。

她眯眼笑着:“颇黎王子说笑了,公主娇俏可人,没什么好跟我学的,咱们进去吧。”

唐苏合思终于不再那么横冲直撞,跟在了赵盈身边。

宋乐仪挽着赵盈手臂的那只手收紧了些,在赵盈左臂上按了一把。

赵盈右手反拍她手背,提步入内去。

可今日凤翔楼中戏未起,热闹却有一大出——

赵盈下意识拧眉退了小半步,楼里的小二已经快步迎上来:“公主您今儿……这……”

她摆手,示意小二闭嘴。

一楼大堂里砸了个昏天黑地,凳倒桌翻。

抱着琵琶的绿衣少女掩面哭泣,这场景,赵盈扫一眼也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

那女孩儿面容姣好,清丽可人,弹琵琶的手好看的不得了,身段儿也好。

这会儿被华服郎君藏在身后,那郎君周遭有护卫模样的人,可大抵是听了他的吩咐,谁也没动手。

四月天,手中折扇晃动,倒有了高门纨绔那味儿。

他对面地上躺着三五个,有个脸上挂了彩的挣扎着站起了身来,赵盈多看了两眼,认出他是谁,眼底厌恶更浓。

姜幼白。

姜承德的庶子,京城有名的纨绔混账。

原本一个庶子也没到横行京城的地步,架不住姜承德膝下拢共也就这么两个儿子,他有时在外胡作非为,姜承德竟骄纵不曾约束半分。

自掘坟墓谈不上,但总归算得上是他姜家的污点一个。

姜幼白多少年没挨过打,这会儿脸上挂了彩,嘴角还有血迹,朝地上吐了一口含着血丝的唾沫,仍旧叫嚣:“你又是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管爷爷我的事,活腻了是吧?”

唐苏合思一双眼睛写满了好奇:“公主……”

赵盈比了个噤声手势来,宋乐仪也戳她,她摇头,用口型同她说没事。

姜幼白就属于典型的大脑少根筋那类货色。

华贵的郎君还没转过头,但她知道那是谁。

京城之中还有人敢打姜幼白的,又脸生不知门路,但凡是个有脑子的正常人也该晓得此人恐怕大有来头。

只有姜幼白敢出言不逊。

好一个爷爷呀。

华贵郎君显然没打算跟姜幼白废话,手上折扇啪的一合,赵盈适时踱步上前去。

宋乐仪诶的一声都没拉住她,她人已经开了口:“常恩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