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和亲使团名单是在三月底时众人就知晓了的。
彼时赵盈便感慨过一番。
柔然如今这位必勒格可汗他的确不是真心议和的,就是僵持住了,战败之后也面上无光,遣送嫡公主来和亲是缓兵之计而已。
送亲使团之中那位柔然吐屯发尔绵颇黎虽是必格勒亲子,但他生母历来不受宠,也非柔然贵族后裔,遣公主和亲这种差事落在他头上,也未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必格勒一面遣和亲使团入齐,一面又对大齐存留防备之心。
他膝下得宠的三个王子一个不派,还真是老谋深算。
至于他的这位嫡公主——
“唐苏合思在突厥话中意为珍宝,必格勒在位二十六年,大妃先后换了八位,膝下公主十九个,除了他元妃所生的大公主取真珠为名外,有名记载的,便只有这位唐苏合思公主了。”
赵盈捏着眉骨,狐疑望向赵承衍:“皇叔觉得,必格勒是什么用意呢?”
赵承衍从她进门就一直翻着手上一卷书,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直等到她话音落下,他翻书的手才稍顿了下:“怕咱们扣下他儿子当质子不放回去,所以派了个不受宠的来送亲。
公主是为和亲而来,大齐如今也没有兵力可与柔然再一战,所以不会破坏这次和亲。
等到公主许婚,哪怕十年之后大齐与柔然终还有一战,唐苏合思公主已在大齐十年,做了大齐宗室的儿媳,战火也蔓延不到她身上去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懂?”
赵盈的确不懂。
和亲公主的结局,难道还会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如果终有一战,唐苏合思真能独善其身?
何况这十年间的背井离乡,远嫁他国,其中苦楚谁又能体谅?
赵盈手也顿住了:“按照皇叔这个说法,必格勒是心疼这个女儿才把她远嫁咱们大齐的了?
那是不是越心疼的就越能舍弃?
倘或易地而处,今天是咱们要许嫁公主到柔然,不得不为之,父皇岂不是只能把我嫁出去?”
赵承衍横去一眼:“你犯什么氮气?”
她摇头说没有,缓缓起身做了个礼:“多谢皇叔为我解惑,我告退了。”
“你站着。”她人还没转过身,赵承衍已经清冷着嗓音叫住了人,“倘或你父皇——算了,你去吧。”
赵盈皱了眉头反而往他书案前踱两步过去:“皇叔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赵承衍却摇头不肯再说:“不知道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对和亲人选有什么看法。”
赵盈越发眯起眼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再说而已。
她觉得没意思极了,退后三五步:“没什么看法,和亲人选这种事,娶的毕竟是位敌国公主,父皇圣心独裁最好,朝臣只怕都不愿参言插手的,我更不会多说半个字。”
他果然没猜错。
所以收了后话也是对的。
赵承衍说知道了,打发她去,赵盈果然不再与他多说,告了礼头也不回就出了门。
长亭重新给他添了盏后,掖着手立在一旁,瞧着被他反手扣在书案上那卷《柔然四方志》,想了想,还是问了两句:“主子怎么不告诉公主呢?”
“驸马人选她的确不能开口,开了口倒像她自己有私心,何况杜知邑私下和她往来联系,一向是背着人的,她如今也没打算叫人知道,怎么好在御前为杜知邑开口?”
赵承衍抚着那本书边缘,眸色沉了沉:“我替她周全就是了,没必要再告诉她。”
长亭一怔:“主子?”
杜知邑是为了康宁伯府才投赵盈麾下的,但伯府要是有这么个敌国公主,将来就算赵盈上位,要用他长兄,朝中恐怕也议论纷纷。
这是多带煞的桃花,赵盈身边这些人最好谁也别沾上。
偏偏都是同辈的人,年龄合适,家世更合适,她怎么去说呢?
她不是不上心,方才就想着打听呢,不过左右为难罢了。
赵承衍揉着眉心:“去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有关于驸马人选这件事,其实也是这两天昭宁帝私下召见过沈殿臣他们,心里大概有了个数的。
赵承衍身为宗人令,少不得也要在场。
似宋云嘉薛闲亭之列自不在昭宁帝考虑范围之内,沈明仁宋怀雍这些又是权臣之后,更不可能娶个敌国公主回家。
昭宁帝起初是把心思动到了庆阳郡主的嫡次子身上去的。
他发妻一年前病逝,今年二月里刚出了丧,但后来怎么想着怎么觉得还是不大合适。
柔然郑重其事送来一位嫡公主,单是唐苏合思这个名字也足可见她在必格勒心里的分量,用汉话说那是把她送到庆阳郡主府做个填房,终究是不好听。
于是昭宁帝想了两日,还是觉得杜知邑最合适不过。
当然了,赵承衍晓得,他另有别的盘算。
尚主后少不得要给他提一提身份,虽是个敌国公主,名份上也总要做到个名正言顺。
成了家往后就该懂事些,从前那些醉心经营的不务正业就得慢慢放下。
可杜知邑家大业大,富可敌国的,手底下那些产业,赚来的那些银子,最后填了谁的腰包呢?
昭宁帝是好盘算,把别人都当傻子似的。
沈殿臣和姜承德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两只老狐狸明明都晓得昭宁帝是想一举多得,但谁也没把康宁伯府放在心上,竟也就默许了昭宁帝这样的心思。
赵承衍原本想告诉赵盈的,可今天见了小姑娘,话到了嘴边,想来还是算了。
她走这条路也是他默许的,打头里给了她那么多支持,这半年来她做什么都用不上他了,他却不能真半路上撒开手不管。
就她身边那些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到昭宁帝面前去回这个话。
要解救杜知邑于水火之中,眼下只有他最合适。
清宁殿的殿门缓缓开,赵承衍提步进内,昭宁帝就端坐在正殿宝座上。
他身后十二扇紫檀底座琉璃嵌百宝的屏风华贵又庄肃,赵承衍一眼看见那抹明黄,不动声色嗤了声。
他近来越发离谱了。
每回召见,只要他一块儿进宫,昭宁帝一定在正殿见他们。
就好像这样便能提醒他,谁才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
有什么意思呢?
他从来都不求这个。
也只有昭宁帝把这皇位当成宝,高台上走一遭,坐的越久越宝贝,所以养出赵清三兄弟有样学样,还有赵盈——
赵承衍面色不好看,不过他背着光,昭宁帝坐在上头看不真切。
见他驻足停下来,端的那礼实在算不上恭敬,眯了眼叫他:“这时辰急着进宫出什么事了?你往常可不爱进宫。”
他不是不爱进宫,是不爱见他而已。
赵承衍在心里补了一句,面上到底没说什么。
等他再往前进那半步,连脸上的难看神情也收敛起来:“臣弟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迎娶柔然公主之事,该从长计议,至少康宁伯府的杜知邑,不合适。”
果然他话音才落,昭宁帝已经脸色大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弟当然知道。”赵承衍再没退让半分,抬眼与昭宁帝四目相对,“先前康宁伯世子进献金银,皇兄忘了吗?”
“尚主是体面尊贵的事,你要胡说什么?”
“真的是尊贵体面吗?”
赵承衍唇角渐次扬起来:“沈殿臣和姜承德不发一言,不是因为此事于康宁伯府而言是莫大荣耀,只是因为康宁伯府日渐式微,于朝堂中也没有早几辈人那样风光,对他们没什么用处,所以他们才三缄其口,默认此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而已。
皇兄心里比谁都清楚,非要臣弟说得这么直白不可?”
“你放肆!”昭宁帝手臂抬了一下,似乎是要摔什么东西的样子,不过动作是临时收住的。
赵承衍嗤了声。
声音虽然低,可这殿中空旷,他再压低声音也还是能传入昭宁帝耳中。
他自己分明也知道,根本就是不怕。
“我今日进宫是为皇兄分忧解难而来,不是给皇兄添堵的。”
赵承衍面不改色,脊背挺的更直。
昭宁帝还能看见他轻抚袖口的动作,一时想起赵盈,脸色更难看了些。
赵承衍见他不说话,也没迟疑,更没等他开口:“我有个更合适的人选,至少比杜知邑合适,皇兄不想听听看吗?”
昭宁帝点着御前还是不说话,赵承衍却会意:“常恩王赵乃明,皇兄都快把这孩子给忘了吧?”
他果然见昭宁帝面色一顿,心里就有了数。
事实上他也快把这个人给忘了的——常恩王本不该是常恩王。
昭宁帝杀伐果决那些年间,把手足兄弟屠戮殆尽,留下来的一只手数的过来,连叔伯也没放过。
永王一脉就是那时绝了嗣,王爵自然也就无人承继。
其余诸王皆有说法,或是心生谋逆,或是附逆成奸,再不然也能罗列出大小罪状十几条,总之褫夺王爵,获罪下狱,千刀万剐都没人说得出什么,至多背地里感慨一句昭宁帝雷霆手段,心狠手毒。
只有永王——永王是先帝五弟,虽非一母同胞,但他母妃尊贵,子凭母贵,昔年除先帝外,诸子之中便以他为最贵重。
及至先帝御极,册为永王,那是个只知享乐人间的富贵人,对朝堂党政一概不上心,封王当年便自请往封地而去,又不要任何权柄。
先帝准许后,他便携家眷长住彭城,此后除去年节,再未曾返京。
虽是个封地王,可封地彭城一切政务他又全都不管,去了有三五年,连王府属官也一并撵回京城了,甚至还给先帝写过奏折,请吏部重新安置那些人,说他的王府不需要这些闲人来多事。
可等到昭宁帝坐皇位,永王成了无辜受牵连的,他放心不下任何一个叔伯,便以附逆罪将永王府上下四百余口尽数诛杀。
又二年,也不知是不是午夜梦回时先帝与永王皆要他赎罪,总之他动了那根筋,从淮阳郡主膝下过继了个儿子到永王一脉,又不愿再叫那孩子袭永王爵位,便重新册为常恩王,仍旧打发到了封地彭城。
到如今,赵乃明也该有二十一岁的年纪。
“两年前淮阳郡主曾进宫求母后为常恩王的婚事做主,母后推了她,她后来求到清宁殿中,皇兄说会上心,可之后朝中事多,加上皇兄根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便又搁置,一拖两年。”
赵承衍下巴挑起,对上昭宁帝:“淮阳郡主是个机敏之人,再未开过这个口,现如今常恩王年二十有一,身边除了从小伺候他的几个丫头之外,王府中连个侧妃都没有。
他是皇族子嗣,永王一脉,论出身自比杜知邑更尊贵,论别的——康宁伯府好歹还能为朝廷进献银钱,常恩王府却仅得朝廷供养,相比之下,难道不该赵乃明为朝廷尽一份力,娶了柔然公主吗?”
他说来头头是道,可昭宁帝原本的盘算,就不在于此。
他不信赵承衍不清楚。
昭宁帝咬着后槽牙:“朕若一定要杜知邑尚柔然公主呢?”
赵承衍哦了声,把视线收回来:“也无不可,之后皇兄点杜知邑入朝做实职官,他既做了实职官,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到衙门点卯再不过问别的事。
是以他手上那些买卖也就不能干了。
这些产业落入谁手——他富可敌国的人,变卖出去,所有的资源都是拱手他人,他多年苦心经营就白费了。
他兄弟二人既有为朝廷进献的忠心,自然该把名下产业进献朝廷,届时交户部管理,从私产变成朝廷所辖的公产,如此一来,万事大吉,皇兄说是不是?”
“赵承衍。”昭宁帝黑着脸,沉声叫了一声。
刺骨的寒凉围绕着清宁正殿好几圈,才朝着赵承衍面门打来。
赵承衍也冷下脸来:“皇兄与柔然议和,接受了和亲使团到访,也接纳了柔然公主,虽未将她纳入后宫,可她终究要嫁入宗室,此举已经寒了边境将士的心。
若是真想借此事再侵吞康宁伯府私产,一纸诏书逼杜知邑尚敌国公主,那便是寒了朝中众臣之心。
臣弟言尽于此,皇兄大可自己再想想清楚。
您是君,臣弟只能进言,不能强逼,这敌国公主到底落在谁家,终究是皇兄说了算的——”
赵承衍尾音拖长,躬身拜一礼,倒比他进殿时恭敬的多:“臣弟,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