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雍是轻易不动怒的人。

但这是人话吗?

他能体谅许宴山为父担忧的心情,可事情是他们办的,听了这种话,焉能不生气?

若是个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偏又是他的好友。

他的为人,许宴山岂不是一并质疑了?

于是宋怀雍彻底黑了脸,冷言冷语讥讽回去:“朝堂事的确向来不好说,所以这些年与我这个朝中人为友,也实是为难许二公子了。”

许宴山见他恼了,才叹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别生气。”

可是他目光闪躲,并不敢再直视宋怀雍:“我这样说话,你听了寒心,当然生气,可你也替我考虑考虑,那是我亲爹。

这些年,我爹他虽然宠妾灭妻,我母亲过的也不好,但那毕竟是我生身之父。

突然说他勾结章知府,贪赃枉法,这叫我们一家子都……若要说罪名坐实,我们也是没什么好说,可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宴山站在原地不肯动:“早多少天前人就被你们带回了钦差行辕去,再就没叫回过家,也不许我们去探望,就是衙门收监还许人探视呢。

转眼你们革职查办了那么多官员,连知府大人也被收押,又对外说抓不到我父亲,下了海捕文书,四处搜捕捉拿。

如今我们许家人连门也不能出了,人家指指点点,传什么的都有,我们还怎么做人?

你叫我信你,我固然也是信你的,咱们相交多年,我如何不知你为人。

可我说朝中事向来不好说,你承不承认吧?”

他像是横了心,一咬牙,连最不该说的也说出口:“永嘉公主此行扬州府,到如今又这般行事,我也是下场科考过的人,你叫我怎么想?若说这不是党争,我是绝对不信的。”

但即便是党争,扣下他父亲又算怎么回事呢?

抓了人,定了罪,他们认了。

偏偏说他父是畏罪潜逃,弄的一家人如今出不了门。

不过他来都来了,永嘉公主他是一定要见的,同宋怀雍发一场牢骚,他也晓得没什么用处,宋怀雍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许宴山调整了心绪,顺便把神色也缓了三分,背着手踱步过去:“走吧。”

宋怀雍欲言又止,想了想,提步往后院方向而去,真就再没多跟他说上半个字。

可是等人进了后院正堂的屋中,见了端坐主位之上的赵盈,还有她左右两侧坐着的人,许宴山的面色就又绷不住了。

他杵在门口,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入内。

宋怀雍见他不再跟上,回头去看,果然他脸色阴沉的很。

他今日本就带着一腔怒火来赴宴,此刻若不是碍于他们的身份,只怕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于是他往回走两步:“当日他们另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办,不得已乔庄入城,因不愿暴露行踪,也不想叫人认出身份,我这才送书信给你,托借朋友之名,叫他们暂且住在你家中,你不要多心,那时不是为了查你父亲的事情。”

这用不着他来解释,这点事儿许宴山还是明白的。

当时他们在府上住了一日便匆匆告辞,他不好细问是何缘故,但想想那日席上郑氏母女的做派,他也多少明白。

谁也不是傻子,都长了眼睛会看的,他们家宅中事人家是无心掺和,索性赶紧走人图个清静。

彼时他虽觉面上无光,但事实如此,他也坦然接受了,反正这么多年在扬州府,也没人不知道他爹宠妾灭妻的。

可许宴山真是万万想不到,住在他们府中的竟是永嘉公主本人!

他知道赵盈那会儿不是为了调查他父亲,但现在抓了他父亲又要他父亲背这个黑锅的,也的的确确是赵盈。

许宴山冷着脸,明知道自己没有傲然的资本,但他就是僵在那里。

薛闲亭在许家住的那日,同许宴山其实相处的还不错,眼下僵持,他便也起了身往门口方向迎了两步过去:“当日不便透露身份,今日算是跟你赔礼的,快来坐下吃盏茶吧。”

他语气可以说相当客气了,宋乐仪和赵盈对视一眼,二人却笃定许宴山八成不会卖薛闲亭这个面子。

果不其然,人家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薛闲亭。

真难得见薛闲亭吃瘪的时候。

赵盈知道他那口气是从那儿来,但许宴山和她非亲非故,她委实没必要惯着他这臭脾气。

她笑着叫表哥:“许二公子这么大的怒气,是为表哥欺瞒的缘故吗?”

明知故问。

许宴山略一合眼。

众人都在给他找台阶,他还非要立于高台之上端着架子不肯下,只怕人家就要把这台阶一阶一阶的拆掉了。

先礼后兵嘛,不都是这么干的。

他拿舌尖顶在上颚上,在口中转了一圈儿,最后顶了顶后槽牙,才肯挪动脚步,往圆桌前过去,却没急着坐,恭恭敬敬同赵盈端一礼来:“昔日殿下住在我们府中,上下多有怠慢,还要请殿下恕罪。”

赵盈笑着一摆手,意思叫他不必多礼:“许二公子从未有怠慢之处,便要请罪,也轮不到许二公子来请,反倒是孤要多谢你尽心,虽只一日,但也的确是给贵府添了麻烦的。”

小姑娘说话滴水不漏,怠慢是真的怠慢了,但各人的账各人清算,跟他没关系的他也不必大包大揽。

倒是把自己摆的高,对事不对人,又或者对人不对事,其实还不是凭她心情吗?

许宴山抿唇,才撩了长衫下摆往赵盈斜对面坐下去。

宋怀雍那里在薛闲亭肩膀上轻拍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重又落座。

赵盈不开口,许宴山就憋着不问。

他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宋怀雍伸手替他添了一杯酒,一面倒酒一面说:“你父亲出了事,许家现如今该是你当家做主吧?”

许宴山没看他,倒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把那清酒缓入的场景看得真切的:“我母亲尚在,倒也谈不上什么当家做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家人在一起,自是有商有量。

只是早年间我也曾与你说过,我叔叔们是不撑事儿的人,如今要商量,也只能同我大哥说去。”

许宗大抵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手里有玉堂琴,无论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把郑氏推到人前,成全他的谋算,连一双庶出的儿女也是他手中的棋。

赵盈想来,许宗面上虽然对许宴山这个嫡子有诸多不满,更是百般挑剔,可实际上心里最属意的,从来都只有他,将来许家的家业,都是要悉数交到许宴山手中的。

然而事发突然,他一朝出事,来不及安排打点家中一切,倒弄的许汴山一个庶子,逞的比嫡出的儿子还了不起,现在丢下个烂摊子,还不知以后要怎么样。

可惜了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一盏清酒斟满,许宴山根本没有举杯的意思。

赵盈眯了眼:“许二公子是想等茶点上来边吃边聊,还是想听孤有话直说?”

许宴山眉心一动,手臂也微抬了一把。

但他没碰到酒杯时,又重重落了下去:“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孤也喜欢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痛痛快快的,大家都舒服,你说是吧。”

赵盈索性把面前小酒盅推的更远一些,皮笑肉不笑的看他:“许宗的所作所为,孤早遣人到你们府上告诉过黄夫人,夫人不会没告诉你吧?”

许宴山眼皮一跳:“母亲都与我说了。”

这天底下的父子骨血,赵盈实在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若换做是她——也不必换做,似昭宁帝于她,于她母亲,她深以为那是食肉寝皮之仇,她是恨极了昭宁帝的。

即便是赵澈,与她留着一半相同的血,可他阴谋算计取她性命,那便是她的仇敌,再不是什么亲人胞弟。

许宗固然是疼爱许宴山的,但二十多年来他都干了什么?

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知道了真相,血性男儿,这样的爹,不要也罢。

许宴山也该狠一狠心,整治料理了郑氏母子,将许家家业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给他母亲和妹妹更好的未来。

可赵盈瞧着,他倒真是个孝顺孩子。

啧。

她咂舌出了声的:“许二公子还真是君子,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所以知道了这样不堪的真相,也照样感念许宗对你的生养之恩,他倒没有白养你一场。”

许宴山神色骤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殿下非要这样说,我便无话可说了。”

跟这种人是讲不通所谓道理的,他八成还觉得她是离经叛道,想法不一样,强求不来,反正过了今天,她走她的阳关道,许宴山过他的独木桥,两厢无关罢了。

赵盈撇嘴说好吧:“可有一样。许宗是早几日就被带回了钦差行辕的,此事你知,黄夫人知,孤派人去抓人的时候,并没有大动干戈,许二公子仔细想想,你们府中,可还有人知晓此事?”

抓许宗时,她本来是没想这么多的,横竖扬州官场她也是要肃清一番的,就谈不上什么打草惊蛇。

但后来忍住了,还是叫徐冽亲自走了一趟,悄悄地把人给带回了钦差行辕中。

她估摸着章乐清一早知道,毕竟行辕之中有他眼线,但外面的人,大概是不会知情。

许宴山猛然意识到什么:“殿下今日传我来此,是想让我母亲和我闭上嘴了。”

“黄夫人无辜,二公子其实也无辜,许宗是咎由自取,但你们母子同此事无关,孤也不是要覆灭你许氏一族,是以没有为难你们许家的任何一个人。”赵盈听他那个语气,只觉得好笑,“但依孤看来,二公子想保全的人,似乎有些多。”

许宴山咬紧牙关:“大哥与我是兄弟,姨娘虽然对我母亲常有不恭之处,却也为许家诞下男丁,是许家正经八百的姨娘……”

“可以。”赵盈冷声打断他,“你们家的人,孤一个也不碰,你能做到什么?”

赵盈是在威胁他。

父亲一直在赵盈手上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半个字,若不然,许氏便会有灭顶之灾,最先要遭殃的,就是郑氏和大哥他们。

赵盈住在家那天,郑氏的殷勤,大概是惹怒她了。

这种人是不能得罪的。

不单单因她是天家公主,而是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大肚能容之辈。

她记仇,且睚眦必报。

当时同你笑呵呵的,看似风平浪静揭过去,可实际上心里记得清楚,你何时何地因何事得罪过她,她总会回头来清算。

挑最好的时机,下最狠的手。

不出手则已,出了手,便要一击毙命,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他们这样的人,又拿什么与赵盈相抗衡呢?

唯有听之任之,更要表现出恭敬顺服。

许宴山有些丧气:“我父亲他……”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真正开了口,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也知道,赵盈看在宋怀雍的面子上,已经够给他脸面了。

如果不是有宋怀雍,什么许家,什么许宴山,对赵盈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

她既然要把父亲秘密带回京,对外做出父亲畏罪潜逃的假象,杀光知情人,甚至是可能知情的人,她今后要做的谋划,才最能够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他根本就没资格跟赵盈讨价还价,更没资格问她究竟打算对父亲做什么。

话到最后,全收了回去:“殿下要将我父亲秘密带回京,我们不敢多问,殿下想让我们保守的秘密,我们也绝不敢与外人多说半个字。

我只有一事,想斗胆请教殿下一二。”

赵盈对他的态度显然是满意的,敛去眼底寒意:“你说。”

“父亲大限将至那日,我们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吗?”

说他痴,他确然痴。

他这样的人,不入朝为官也好。

家族亲眷是他一辈子割舍不掉的牵绊,上了太极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处置许宗那日——区区许宗,尚且轮不到她亲自处置,难不成她还分出心神,专程派人至扬州府知会许家,再等着他们进京见上一面,而后才砍许宗的头吗?

这话就不该问。

但她侧目触及到宋怀雍的目光,把心底的不满收拢起来:“未必能做到的事,孤就不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