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矿业发展最好的属广东一代,从开采挖掘到冶炼,技术十分成熟。

朝廷每年用于矿产开采的专银,也有一大半都拨到了广东去。

扬州有矿,但是现在开采挖掘的不多。

据赵盈所知道的,朝廷每年从扬州府所得矿石的产量,应该是金矿两座,铁矿四座,锡矿和银矿各一座,总共加起来也就这八座矿而已。

毕竟江南为鱼米之乡,又多产丝绸茶叶,并不靠着矿石发展。

宋子安所说许家私开的金矿,则必然不是朝廷记录在册的那两座。

户部虽然不会在各地专门派驻官员管理矿石开采,但是各地的矿产均记录在册,一年应产出多少的量,那也是有定额的。

赵盈一行是从别院的后门处的府,没有惊动沈明仁,也巧了薛闲亭先前骗沈明仁说什么要去宋府拜访宋子安,倒不怕沈明仁起什么疑心了。

马车行的不算快,赵盈心里有事,从出府上车就开始走神。

她托腮靠在黑檀三足几上,宋乐仪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索性也就不再打扰她想事儿。

可是等到马车出了城门,走的方向就不大对劲了。

宋乐仪撩开小帘子往外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眼熟,太眼熟了。

官道越来越远,直到看不清楚。

“元元,你看这条路。”

她转头去看赵盈,沉声道。

赵盈不知何时回过神来,显然也早发现了这条路她们曾走过,此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子安说带她来看一看,她大概就明白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怀疑。

赵盈知道他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再三想来,选择跟他出门。

临出门之前去叫上的宋乐仪。

起先她的打算是不惊动宋子安。

诚如宋子安所说,两淮转运使司不归扬州地方管辖,她提调扬州却管不着宋子安,顶多到了扬州府后打个照面,吃顿饭,官场上不会有什么交集往来。

但是眼下宋子安找上门来,且看他那个架势,为许家或许私开金矿一事,他少不了要登门。

既然是这样,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这才去叫上了宋乐仪一道。

赵盈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除了修的九曲十八弯的那条路可以上山之外,西南方向还有一条曲折山路,也可以上山。

他们的马车是在那日她所停之处转弯的。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的时候,赵盈和宋乐仪两个人对视了一回,才下了车。

果然薛闲亭神色也古怪,不过当着宋子安的面伪装的还不错。

宋子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几番,啧声道:“你们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他看都看出来了,矢口否认就太假了点,赵盈干脆没理会他这茬:“所以小舅舅说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这条路可以直接进山,我六年前出缺上任来扬州府,初时转运司衙门里一团乱麻,我腾不出手,大概过了半年多,闲下来,才有心情看看江南风光,四处走走。”

宋子安往山上方向看:“那时候城中百姓是可以进山的。

扬州百姓不靠山吃饭,但也有猎户和药农,要打猎采药,得进深山里去。

这座山叫妙清山,从前是最福泽深厚的一座山了,扬州百姓都管它叫仙山。”

赵盈一面听,一面想,所以玉堂琴在半山腰上的那三间茅草屋同此处是两码事。

这条路可以直接进山,又不会让人发现他的茅草屋。

但是他要隐居,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更合适,为什么要选这里?

“听小舅舅的意思,以前城中百姓经常进山啊?”

“这座山里有猎物,有草药,便是人参灵芝也采出来过,还有些家里穷,赚的银子不够一家人吃食,也进山去挖东西,或是笋干,或是野蘑菇,能救活一大家子人。”

他慢悠悠继续说:“不然你以为老百姓为什么管它叫仙山?”

物阜民丰是不错的,这地方人杰地灵,说不得随便一座山就浑身都是宝,资源相当的丰富,从野味到名贵药材,打出来的猎物还能扒了皮毛拿去卖,总之是真能养活人。

但是现在——

宋乐仪狐疑朝着山脚下方向望去。

他们的马车停的稍微远一些,并没有完全靠近山脚。

她远远望去,此处山脚下设有个类似于茶寮的寮棚子,五六个青年壮汉聚坐在一起说话喝茶,时不时往他们马车方向看过来一眼。

宋乐仪拧眉:“那是些什么人?山脚下怎么会有个茶寮呢?”

“那不是茶寮。”宋子安沉了脸色,阴沉道,“我知道此时便就是从两年多之前起了。

有那么一日,城里的猎户要进山去打猎,到了山脚下被这伙人给拦住了去路。

他是个急脾气的人,身上有有些功夫,手脚也灵活,相争不下就打了起来。

起初也没当回事,自认倒霉而已,想着隔天再进山也行,不急在这一日就算了。

可打从那天起,他就再没能进山打过猎。”

封山。

赵盈脑海中立时蹦出这么两个字。

朝廷有时是会下封山令的,这就跟海禁是一个道理,或是闹山匪贼寇,或是山里有什么秘密的。

宣宗朝时封山令多达二十三条,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山头被官府封起来,更有甚者派重兵把守,不许百姓出入上山。

那是在山里造兵器,这事儿赵盈知道。

可是扬州府没有封山令。

扬州知府衙门也没这个权力封山。

昭宁帝的天下是四海升平的,早没了战火纷纭。

既是八方来朝,自是兵力鼎盛,不需要封山造兵器。

是以昭宁帝登基快二十年,封山令是一条也没下过,就连开采矿石的山里,也至多将矿产圈起来,派兵驻守,寻常百姓也不会靠近,但别的地方该打猎打猎,该采药采药,官民互不相扰。

“这些人守在此处,不让百姓进山,官府也不管?”

宋子安好似讥笑了一声,但是声音太轻了,谁也没听清。

等到侧目去看他面上表情,又发现他面无表情,连眼角都没**一下。

赵盈抿唇:“小舅舅?”

“当然是要管的,抓起来关了两天,就给放了,可老百姓还是进不了山。”他这回真真切切从鼻子里挤出声音来,哼了一声,“抓了这些,还有别的人在这儿守着,要不然就不守着,等人进了山,没走多远,就有人窜出来把你绑了,也不真弄伤了你,绑起来扔出山,反正是不叫你进。

老百姓不干呐,围着府衙闹了好久,得有两三个月吧,这事儿就没完。

章乐清是个好官儿,处处为百姓着想,就又抓了人,大开府衙大门,升堂问案。

这大刑也懂了,还打死了一个,人家咬死了不松口。

再过一些时日,他寻了个理由,说是城中有户人家,家中亲眷身染怪病,请了一道人去看过,说是这座山中有仙灵,从前庇护着他家里人,可近些年受了惊扰,所以才有此事。

人家家里有钱,肯出银子,城中百姓但凡需进山的,按人头发,每人每月一两银子。

但就是不能告诉老百姓,到底是哪户人家干这种事,说是给人知道了,越发惊动激怒仙灵,他家里人大概就活不成了。”

赵盈听得眼角直抽。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借口?这样鬼话连篇的扯谎竟也有人信吗?

宋乐仪显然也是这样想:“这不胡扯吗?这也信的?”

“怎么不信?山反正是进不去了,再闹下去也没结果。官府这样说,就摆明了是偏袒人家的,章乐清素来官声不错,扬州百姓其实大多都很信他,况且那银子是实打实的,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宋子安挑眉看她:“一两银子你觉得不值什么吧?根本看不在眼里吧?”

宋乐仪一时语塞。

她向来不敢过分挥霍,怕旁人攥着她逾越奢靡为难她父兄,但她出门去吃个茶,听个戏,一日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她确实觉得不值什么。

宋子安见她不吭声,才继续道:“你宋大姑娘买只镯子,就够庄稼百姓过一年的了。

人家肯出钱,按人头发银子,一个人一年能得十二两,就是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也够活着的了。

虽然是不叫他们进山了,可这不就等于是人家占了山,出银子养着他们这些人,总不会叫他们饿死。

这样的好事,谁不干呢?”

确然是好事。

但宋子安有句话说得对,这是占山!

山田地庄,那也都该归朝廷所有,从来也没有私人占去这一说的。

赵盈冷笑道:“章乐清端的是两袖清风的做派,私下里却干这样的事,小舅舅既晓得其中有古怪,在扬州府六年,竟然连一道折子也没有上过。

你一面同我说没有证据,一面带着我来看这个——这不算证据?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

“如果确有其事呢?”她是不高兴了,语气不善,宋子安却没生气,长叹道,“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我具折进京,参章乐清什么呢?

他是读书人,是文臣,一肚子的酸腐,到时候被传召回京,跪在太极殿或是清宁殿,在皇上面前哭一场,只说可怜人家一片孝心,想着等到人家家里人病好了,老百姓还是能进山,两全其美的事儿。

再说了,人家也没有把整座山给占了吧?

人家单就是不叫你从这处进山,这么大一座山,你绕道啊,绕到北面,绕到东面,哪里不能打猎采药去?

不过是几代人都从这儿进山,轻车熟路,习惯了,也觉得安全,知道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走,埋下捕兽的陷阱在哪里,心里有数,一路上能避开,不会有危险。

若换个地方进山,得摸索着来罢了。

可真到活不下去的份儿上,还管这个了?

我说等同于占了山,到底人家也没有真占了去。

扬州城有多少百姓你知道吗?

要进山打猎采药的又有多少人你了解过吗?

每人一年十二两银子,真金白银给出去的,那么多的钱,把这些人养起来了,没叫扬州饿死一个人,凭什么抓人家?”

他似乎也来气,说来说去,是手段高明:“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查的,你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怀雍却觉得恐怕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宋云嘉本人就供职户部,任浙江清吏司郎中,扬州府属南直隶,但行政事务上大多归河南清吏司管。

宋子安觉得占山之事有古怪,现在看来,他是怀疑许家私开了这座山里的金矿,怕被人发现,所以不动声色派人把守在山脚下,又和章乐清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花银子买平安,压下百姓的怒火,不叫他们闹起来。

既然如此,就算不上折子,一封家书送回京,只交给宋云嘉,让宋云嘉私下里跟河南清吏司郎中通个气儿,多警醒着点。

等到年底清查矿产时,随便寻个什么错处由头,派了户部的人到扬州府彻查一番,这事儿也早就弄明白了。

何至于要等了快三年,等到他们钦差扬州呢?

且按宋子安之前所说,若非是他们来,换了别的人,这事儿他还憋在心里不开口呢。

宋怀雍眉峰愈发高耸起来:“我倒觉得,阿叔所说这些,其实都是证据,只是阿叔瞻前顾后,思虑过多。

阿叔怕这滩水污浊不清,弄脏了阿叔和宋家,我入朝也有年头,里面的是非曲直也懂。

只是我没想明白,阿叔本可以写信告知云嘉表弟,他供职户部,办起事来方便得多,不动声色就能找着借口来查这个事,阿叔怎么一拖三年,对云嘉表弟也绝口不提呢?”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望过去:“小舅舅说大舅舅是个急脾气的人,怕他听了生气,拉了你到父皇面前去分说,云嘉表哥却是个老成持重,最沉稳有成算的吧?

说吧,你到底为什么瞒了三年,人前人后只字不提的。”

宋子安呼吸微滞。

这几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要更聪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