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安静,宋乐仪带着赵盈从船舱出来,轻手轻脚的去了船尾的方向。

薛闲亭一身玄衣在小船上等她们,见了人来,动作也不敢太大,只递出去手,把两个姑娘从大船上接了下来:“你表哥说住的地方也安置好了,只是入夜前去不太合适,恐怕惹人猜疑,咱们先上岸,寻了客栈住上一晚……”

“不能住客栈。”赵盈才坐稳,拽了他一把,“瞒上五六日,总看不见咱们,沈明仁必定起疑,只怕他私下里派人打听去。

咱们上了岸先不进城,就在港口码头附近将就一晚,等明天天一亮再进城去,到人家家中安置下来,再去找人。”

薛闲亭拢着眉心,看了她二人身上一眼。

好在伺候的丫头都是最贴心不过的,眼下风大,凉的很,给她两个穿的多。

可要在码头将就一晚……

他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径直划着小船往岸边方向靠了过去。

原本港口码头入夜也有值守的人,不过徐冽和杜知邑早两日就打探过,每半个时辰要换一班,中间是有短暂的时间留给他们登案的。

况且天黑,他们身上的衣服颜色也重,只要轻手轻脚的过,也不会被发觉。

等上了岸薛闲亭四下扫了两圈儿,带着两个姑娘往西北方向隐了身形。

“跟做贼似的。”宋乐仪长舒口气,站定时拍了拍胸脯,“可也怪刺激。”

薛闲亭没好气的瞪她:“露宿街头也挺刺激的吧?长这么大没试过吧?”

她哼了声:“跟元元一起,别说一夜睡大街上了,就是天天睡大街上,我都觉得刺激,那有什么的。”

赵盈拉着她直笑,薛闲亭叫噎了一句也不恼。

他四下里瞧着,也只有这棵古槐树下还算安静,地方也大,而且偏僻一些,不是进城的方向。

港口往来船只上下来的行旅,大多下了船都往东或是朝东南方向进城,很少有人往西北角落里寻摸。

他想着脚下已经动起来,身上的氅衣也脱了下来,往地上铺了个平平展展。

他身量高,氅衣又本就宽大,他捯饬了会儿转身叫她们:“要是困了就靠在树下眯会儿,坐在这上头,不脏,我替你们守着。”

赵盈这些日子天天窝在船舱里,吃饱就睡,睡醒就吃,精力充沛的不得了。

宋乐仪是为着夜里的事儿,白天睡的多了,这会儿也一点不困。

但薛闲亭是七尺郎君,总不能说她们两个小姑娘跟他推让这个,况且也不是那样客气的关系。

赵盈拉着她就往树下靠了过去,她抬头看薛闲亭:“要不然你也来坐着吧,还真打算站一夜啊?”

他摇了摇头,环着胸往树上一靠:“坐久了怕犯困,我带你们两个出来的,蹭破一点儿皮你表哥都得找我麻烦,我还是警醒着点儿吧。”

其实也不用。

徐冽还跟着呢。

况且要不是怕连夜京城回头给沈明仁发现端倪,杜知邑早就在城中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说起来,沈明仁也不是个傻子,他突然病了,今夜又睡得昏沉,咱们几天不见人影,他肯定知道咱们人不在。”

宋乐仪抱着双膝,拿肩膀顶了顶赵盈的肩:“所以你看,带上他多碍事。”

“不带上他咱们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但谁给咱们作证呢?”

扬州府这地方,可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

她不带上沈明仁一起来,姜承德那些老家伙也不会轻易放她来。

孔承开不就叫着喊着想让赵清和赵澄跟来吗?

薛闲亭挑眉:“你原本打算对沈明仁做什么?”

赵盈头皮一麻,下意识去看宋乐仪。

宋乐仪却下意识就把目光挪开了。

“那就是真有事儿了。”

他嗤了声:“我就说,来一趟扬州府能耽搁多少日子。

我在京城长大,养在爹娘身边二十年,长大了,本就该建功立业,要出去历练才像话,倒要你来说这些话。

原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敢让我跟着一起来,才拿那些话来搪塞我。”

赵盈打了个冷颤:“是有别的打算来着,也确实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碍我的事儿,可你不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薛闲亭想了想,蹲身下去,平视着她:“赵盈,你不是想拿自己做计,引沈明仁糊涂一场,来日回京,身败名裂,连沈殿臣也保他不住吧?”

她和薛闲亭之间,总有着奇奇怪怪的默契。

很小的时候她顽劣,薛闲亭也是个混世魔王,两个人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论起算计人,捉弄人,京城这些孩子之中,谁也比不过他们两。

她八岁那年就已经能和薛闲亭一拍即合的捉弄人。

她心里那些古怪想法,他有时异想天开的点子,彼此之间却都能理解了。

薛闲亭能猜到她想干什么,赵盈一点也不意外。

宋乐仪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要不,你们聊会儿?”

赵盈扣住她手腕:“不用。”

薛闲亭脸色难看得紧,可难得的没有发脾气。

他就那样沉默着不说话,气氛凝重得很。

宋乐仪呼吸都缓了缓,压了声:“元元,他什么意思?”

她是附在赵盈耳边问的,赵盈不动声色拍了拍她手背。

薛闲亭像是才缓过那股劲儿:“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你表哥也知道你这个打算吗?”

“表哥不知道。”赵盈摇头。

他就讥笑:“是不能叫他知道,不然他也要骂你,你们俩,都要挨骂。

但你现在都敢干这样的事,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了。”

赵盈眯了眼,又抬了头,他早站起了身,替她挡着风。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落寞。

她想了会儿,松开宋乐仪的手,缓缓起身:“天家公主不愁嫁,沈明仁意图对我不轨,可他终究没能成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儿,是天子掌中宝,天下适龄的郎君,谁不眼热心热的想尚永嘉公主呢?

你不用说这样的酸话,也不用来试探我。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从来也瞒不过你。

你早就明白的事情,非要嘴上不饶人,跟我逞口舌之争。

都这么大的人了,去了一趟西北,历练了差事,也是个能办事儿,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怎么到了我跟前,就偏跟小时候一眼呢?”

“那是因为——”

因为他从来不希望赵盈会变。

薛闲亭开了口,到底说不出来。

天底下的人都会变,变好或变坏,他和赵盈,谁也不会例外。

是他私心太重了。

他总是希望他和赵盈在彼此面前,从无变化,和幼年初始时一般无二。

就这样一辈子,那该多好。

他前些日子总是想,父亲和母亲要是肯早点去求赐婚的旨意,大概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可是父亲总说赵盈还小,又是天子最心爱的公主,今上没松口,最好别主动去求。

他们既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将来天子选婿,他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豁出老脸,拿着广宁侯府的那点儿面子去求一道赐婚旨意,也是一样。

他想父亲说的是有道理的。

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早点嫁给他,早点搬出宫,那夜赵澈也不会醉酒大闹上阳宫。

薛闲亭合了合眼:“人长大了,回不去小时候,就总是怀念幼年时光。

我长大了,要为父母撑起一天片,也要撑起广宁侯府,人前人后就不能再似小时候那般任性撒野。

便总想着,咱们还是一样的。”

他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赵盈喉咙发涩,内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涩。

她到底抬了抬手,在薛闲亭肩膀上拍了拍:“少胡思乱想,多少正事要做,还分心想这些。”

薛闲亭嗯了一嗓子:“跟你商量个事。”

他连什么事都没说,赵盈呼吸一重,就直接说了个好:“我答应你。”

他面色才稍有舒缓,人也往旁边挪远了一些:“你们两个说会儿话,累了就睡,我在旁边守着。”

其实也没站多远。

不过是她们在这头,他在槐树的另一头罢了。

他也知道有徐冽在,她们根本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宋乐仪脸上也是讪讪的,扯着她袖口拉了拉。

她低头,又重新坐回去:“没事。”

可她蹙拢的眉头分明不是说这个。

“他有些不对劲啊。”

“真没事,别担心。”

怎么会呢?

宋乐仪也拧了秀眉:“你答应他什么呢?”

“他想让我以后别拿自己来设计,对我不好,他不高兴。”赵盈往树上一靠,似乎隔着这古槐树,都能感受到那头的薛闲亭。

十岁生辰,昭宁帝在集英设宴,为她庆生,薛闲亭随广宁侯夫妇一起入宫赴宴。

她从小不喜欢宫宴,觉得无趣至极,年纪小的时候更放肆些,宴至一半,她这个主角就先跑了。

后来不小心弄湿了鞋袜,湿漉漉的贴在脚上,难受的不得了。

是薛闲亭背着她从荷花池边回的集英偏殿。

他的背从来是令人安心的。

赵盈深吸了口气:“他是想跟我说,凡事总会有办法,我没办法,还有他们,不要老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撑着,扛着,我不用这样。”

宋乐仪咬了咬下唇:“元元,他……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吗?”

他生气,但他不会发作了。

短短数月,心境就全变了。

当日太液池小宴,得知她要相看驸马,他把不满全都写在了脸上,甚至会质问她,还打算去相看谁,心里到底有没有人。

现在就不会了。

赵盈知道他能听见,冲着宋乐仪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嘘的嘴型,便什么都没有再说。

宋乐仪心里不舒服。

小的时候总觉得赵盈和薛闲亭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等到赵盈长大了,该嫁人的时候,除了薛闲亭,谁也配不上她。

不单是论出身,要紧的是薛闲亭会护着她,宠着她,事事依从她。

长大一些,父亲请了女夫子教她读书,她学会一个词——佳偶天成。

却从来也没想过,赵盈和薛闲亭会是有缘无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薛闲亭叫醒了睡的昏昏沉沉的两个姑娘。

赵盈揉了揉眼,推了宋乐仪一把。

昨夜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好在两个姑娘靠着树睡的也不久,脸上妆容还算精致,头发也没散乱,站起了身,把裙摆稍稍整理,倒也看不出失仪。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不过城门已经开了,有要出城去采办的,或是到港口码头来送货取货的,大多这时辰出城,赶在天亮的时候回城,不耽误早起的第一批生意。

薛闲亭揉了揉肩膀,宋乐仪还惦记着昨天的尴尬,怕他们两个别扭,就笑着问他:“尊贵惯了,也没吃过这个苦,熬了一夜,浑身不舒服吧?”

他面无表情说没事:“姑娘家身娇肉贵的,你别打趣我,等进了城,先好好休息一天……”

“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赵盈理好了裙摆,叫了他一声:“你知道地方吗?”

他说知道,侧身让了让,引着二人一路进城去。

城门值守见这样年轻漂亮的郎君,带着两个同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例行盘问之余,总是要嘴欠上两句:“小公子好福气啊,这娇妻美妾,坐享齐人之福呀。”

薛闲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赵盈心道要坏事。

他昨夜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一晚上没地方撒,大早上起来就没放脸子,这会儿来惹他,那不是老虎嘴边拔毛吗?

于是她忙拉了薛闲亭一把:“兄长,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吧,姐姐身体不好,请医问药要紧。”

那小衙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嘴贱惹了人不快,再看这年轻郎君黑着一张脸,要吃人的模样。

三个人锦衣华服,非富即贵,他真是到死该不了嘴欠的这个毛病!

这会儿见有人替他开脱,哪里还敢多嘴,陪着笑脸就放了行。

过了城门,薛闲亭叫她们两个且等,他往右手边儿一家成衣铺子而去。

再回来时,手上多出两顶幕篱。

他递过去,冷言冷语的:“带好了,别再跟我说什么不打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