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牧虽是言之凿凿, 端谨正经,可宁宏听在耳中,却觉眼前出现了一池散沙, 而混在砂砾中的唯一一块耀熠宝石,偏偏无缘无故被他占到,对此, 即便眼前利益诱人, 可他还是不肯轻易相信会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还正巧就砸到他的头上。
若说尊主肯归还金矿,已经叫人足够意外,那雍岐愿意出兵助力大醴, 帮忙夺回被东崇霸道占得的魏西走廊一带,对于大醴而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诚意不诚意的事情了。
而是难以回还的重要人情,能入史册的慷慨扶助。
诱利太大, 宁宏一时难以做择, 但先前抗拒芙儿嫁进雍岐的态度坚决, 却在此刻难免出现松摇动容。
严牧不急不缓:“陛下可以慢慢考虑, 不用有何负担,婚嫁为你情我愿之事, 尊主虽意诚, 但也绝对尊重公主的意愿,不会强迫分毫。只是眼下还有一事, 恐怕稍急迫些。”
宁宏抬眼,很快压下惊诧神色, 面容也恢复如初的稳持。
“什么事?”
严牧继续道:“近日接连骤雨, 从北向南积云密布, 若大醴再不及时准备金矿开采事宜,恐怕再拖下去会生塌陷之风险。”
闻其频繁提起金矿,宁宏心头稍有戒防。
可对方很快又说:“方才本使提到的两个诚意,其一便可立刻付诸行动。此番使团进京,同行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开矿勘量师,是尊主事先特意从六国寻来,并非只雍岐一家。我方既承诺,便会在六国的齐目见证下帮忙开采,之后全数交还贵国,但唯一的要求是……”
宁宏:“是什么?”
严牧表情为难了瞬,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偏偏为尊主交代,他又不得不从。
于是他只好忍下心头的那点不自在,颔首言道:“尊主只想挑选矿中最好的一块金石,用以制成公主的凤冠霞帔。不管嫁衣嫁鞋还是玉冠团扇,都要用最好的金丝钩串,以此彰显富丽,尤其嫁衣上的金凤凰,更需金翅招展,双翼高扬,极致明奢,如此,当配得上五公主的国色天香、倾城佳貌。”
声声落耳,宁宏简直听愣了。
若尊主已将事情远想到这一步,可见愿意迎娶芙儿之事绝非随口应承之说。
可……万一对方只是先礼后兵呢?
宁宏难免还有顾虑存心,于是婉拒开口:“采矿一事,还是暂先作缓。”
严牧点头,“此乃大醴内廷之事,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宁宏眉心这才放平。
只是顾及着严牧大司马的身份,宁宏不禁担忧自己方才是否拒绝得过于生硬,由此将人得罪,于是又思量着补说一句,“大司马远途赴京,舟车劳顿可谓辛苦,不如先在驿站休歇几日,养养精神,至于其余的事,我们慢慢言定。”
“多些陛下盛情,我等正有叨扰之意。”严牧回。
宁宏需要多些时间考虑,更想如此耗些时间,也能趁机探一探雍岐下饵的真实用意。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肯轻易相信,雍岐尊主这样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讨得芙儿欢喜。
可是很快,大醴安置于边线负责情报侦查的兵士,便将魏西走廊一带的异动趋势传回大醴,信上言称,眼下雍岐左右先锋将军已先后率兵而至,而魏城守将寡不应众,估计三日之内雍岐军就能占下魏城主城。
阅完此信,宁宏震惊地根本坐不住,他忙召来宁桀、谢钧一同商讨,可后者得知大司马严牧的事先承诺后,同样面面相觑,难言诧异。
倒是谢钧先行恍然一般,口吻怀疑地说道:“难道雍岐尊主对芙儿当真有意,或许他们并没有旁的图谋,只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再见倾心?先前两人落水算是共患了难,春心被波动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宁桀蹙眉打断谢钧,几乎是下意识否认,“韩烬他是什么人物?少年时期便杀人如麻,血腥弑命,及冠之年,更是手刃亲兄,大逆不道!尤其,他扶持新帝上位还不到一年,便迫不急地选择弃子,而后自封为帝,引天下流言指戳。”
“就是这样一个手段阴狠毒辣,满心满眼都是权谋算用的野心家,会只因芙儿美貌便全然弃失原则,又是主动放弃金矿,又是献上不可置信的城池聘礼?简直无羁之谈,他定有其他目的。别忘了,他可不是东崇皇子那类酒囊饭袋之流!”
听宁桀忿忿说完,谢钧默默向前扫过余光。
心想太子殿下这话虽明着听像是贬低,可细琢磨,怎么反觉其中欣赏意味更浓?
既两人想法不到一处,谢钧不好再继续开口言抒己见。只是凭他现在与蕖儿逐步的感情升温,他少有经验地试图以情感角度揣测尊主心理,细析之下,他只觉自己的猜疑并非全无道理。
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又如何?
若真动了凡心,被撩拨了春水,他恐怕绝不会选择自我忍受或压抑,而是用尽手段把人抢来夺来,占得拥有,若真如此,如果芙儿对其并无排斥与过多惧怕,那么或许可正成一段姻缘。
尤其,雍岐尊主虽备受妄议,六国之人更多惧其戾煞,可实话实讲,这么多年以来,他身边似乎从无关乎男女之事的谣传。
如此可见,他也是一自洁身自好之人。
“关于此事,父皇如何作想?”
宁桀见谢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换人询问。
宁宏思默良久,终于沉沉道了句:“芙儿随了你母亲,姝颜倾世,花羞月闭,哪怕于六国都是美名扬拨,加之性格乖温更是招人喜欢得紧,寡人这样宝贝长大的乖女儿,他雍岐尊主怎么就不能看上?我倒觉谢钧此言有几分道理。”
宁桀咬咬牙,怀疑深深,似认定雍岐别有坏心。
于是坚持质疑道:“父皇……韩烬岂是常人,能只为皮囊轻易所迷?”
宁宏顿了顿,眼神微动,态度并不坚定的像是随时可动摇。
最后,还是谢钧建议说道:“陛下、殿下,我们与其这样无休争论,倒不如先等一等。就看三日之后,待魏城门破,尊主拿到城玺后是首先返回雍岐,还是绕远来我们大醴作客,这二者间,差别极大。”
谢钧分析得明彻。
若三日后韩烬选了前者,便能证明他弃金夺城,是想吞下更大的利益。
可若他选了后者,则可直证——迎娶大醴公主,韩烬态度十分认真,诚意更足。
闻言,宁桀摇头表态,还是坚持认为,韩烬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前者。
而宁宏思吟片刻,却是同意照谢钧所说,先耐心等上一等。
当下,他一边因揣测不明强国意图而思忧不断,一边又忍不住被这种可能所带来的巨大助益,吸引得立场动摇。
甚至现在,他已经开始作想:雍岐尊主传闻中也是难得的俊朗少年,尽管拥权的手段狠厉些,可若娶了亲成了家,说不定性格也会随之转变柔和,加之尊主救过芙儿一命,有恩情夹在二者之间,芙儿应也不会太惧怕他。
思及此,他更觉联姻不是绝对不成的,只要芙儿肯点头接纳,那……
宁宏敛思。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似乎前路也没那般步步受制,纠结难行。
……
三日很快过去,就在宁宏等人等得坐立难安之际,韩烬身骑骠骑壮马,亲临于玉京城下。
他充展礼致,全部按照大醴的访国流程,在门口客气交于看守一封亲笔书信,并且,随访信一同被送进宫的,还有一块带着缺口,饱经沧桑而微微泛黄的魏城城玺。
几十年如云如尘,漂泊离乡的城玺,于今日终于再返故土。
这份礼太重,一时间,宁宏心头情绪汹涌,手颤颤险些要握拿不稳。
宁桀在旁忙眼疾手快接手过来,同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此刻城玺正沉甸甸的被他拿握在手心,可接触着这份玉质实感,他还是无法接受像韩烬这样的人,竟真的会为芙儿做到如此地步。
不可置信。
来者是客,何况对方身份如此尊崇,又送上了对于大醴而言能载进史册的厚礼,于是宁宏不敢有丝毫怠慢,当下立刻决定要亲自出城迎客,谢钧随同。
同时,他又吩咐宁桀留宫,亲自督促尚食局齐备晚宴,并且一定要按合宫内最大的规制去办。
其言下之意就是——今晚,尊主是不可被怠慢的重客。
临走前,宁宏犹豫着还是交代一句,“还有,要派人快些去通知你母后与芙儿,说今晚有贵客参宴,叫她们提前准备好赴宴华服,不可失我大醴风采。”
说完,宁宏带上谢钧赶紧出发,不敢再拖延,生怕再不及时现身,会引对方误会成大醴在刻意慢怠。
很快,殿内只剩宁桀一人,此刻他脸色沉沉留在原地,明显的不情不愿。
他想,父皇刚刚那话何有必要特意交代一遍?
母后和芙儿都不是第一次参加有外使的宴席,完全无需提醒着装,现在父皇却故意强调,仿佛就成了因雍岐尊主要亲临,芙儿就需得好好打扮,供人相看欣赏。
思及此,他排斥去开这个口。
于是,他只将宴席安排下去后,只派人去向傅归宁传话,并且只说晚上有寻常使客参宴,却并未言明其具体身份。
至于芙儿,宁桀想了想,没去下这个通知。
……
晚间,崇政殿正式开宴。
感谢的话,宁宏已在城门口向韩烬道了多遍,眼下两人互相敬酒热络,不谈政事,只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忘年之谊。
傅归宁不由侧目,她也是刚刚才得知,今晚参宴的主客就是大名鼎鼎的雍岐尊主,想起他与芙儿的那些牵扯,她不禁在旁默默用余光打量着这凶名在外的年轻人。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倒是生得极为英俊,且言谈谦和,行止有礼,与传闻所描完全不同。
她也已经听说了,他为了娶到芙儿,舍了万金,又献来城池作聘,如此诚意,也怪不得陛下对其有如此热情态度。
若他能保证芙儿嫁过去以后依旧这样爱重她,傅归宁想,她也不是不能点头同意这门亲事。
慢慢收眼,她又看向宁桀,推测出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下难免怪怨他的自作主张。
若他能提前早些告知,她好有个心理准备,也不至于方才懵愣半响,差点在人前失仪。
还有……芙儿事先没得通知,一个时辰前她就在芷栖殿自己单独用了膳,这会儿没来,倒是错过了与那孩子相见一面的缘分。
只是今日宴席开得高调,到这会儿,芙儿在后苑应已听到了前殿的风声,但她依旧没来,倒像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罢了,芙儿若当真无意,其余都是空话。
……
宴席临尾,宁宏看了眼宁蕖身边的空座,面色稍显为难。
“怪朕通知得晚,没想到芙儿已经在自己宫内用了膳,没能亲自过来作陪……还望尊主切莫多心。”
“陛下哪的话,公主身份尊贵,何需作陪我一外客?是我临时叨扰,陛下与娘娘能如此热情招待,我已感激甚深。”
韩烬作为雍岐国主,与宁宏算为同位同尊,甚至有国威为基,他的地位明显要更高崇。
可当下,他与宁宏与傅归宁言谈,全程礼敬谦卑,分明是刻意舍了国君身份,而后以小辈姿态礼致长辈。
宁宏自然能觉,惊讶同时,虚荣心都忍不住稍稍膨胀了一些。
而傅归宁同样心头诧异,又听其下意识在维护芙儿,简直对其愈发心生满意。
尤其他谦谦君子的模样,哪里见得半分传闻中的暴戾,可见那些都是假话,还是要眼见为实才真切。
散席之时,韩烬已稍显醉意。
宁宏不敢怠慢,忙叫宁桀亲自送人去驿站休息,而宁桀对其态度懒懒,表面虽痛快应承下,而转身便将韩烬交由崔易去送。
他大概是不想在父皇与母后面前留下爱端架子的不良印象,故而今日进宫,他随身只带了一个侍从。
为了占到芙儿,还真是用心良苦。
宁桀冷嗤了声。
抬眼,见韩烬那侍从当下同样吃醉不醒,酒量明显还不如他主子。
懒得费心思去管这群雍岐人,交给崔易,宁桀甩手而去。
……
离宫主路。
避开人,韩烬脚步很快回稳,就连身侧那装醉的随从也瞬间清醒正色。
韩烬神色收敛,“事情都办好了?”
崔易恭敬回:“已寻得与主子身形相近之人,今晚代替主子出宫去驿站,绝不会被大醴眼线所察。”
“做得好。”
韩烬整整衣衫,不紧不慢,之后又道,“宁桀与谢钧都是谨慎之人,你出宫时需万分小心。”
“是!”
知道崔易极得宁桀信任,原本他没觉这是什么好事,可现在,一切另当别论。
有崔易做掩,一切好行事得多。
比如现在,他想留下。
即便他有足够自信可以讨得大醴帝后的欢心,时间更不会太久,可他就是连这几日都等不及,忍不了。
相思的汹涌程度,比他先前预想的还要强烈得多。
分别十日,大概已达他的极限。
今晚就想见到她,吻到她,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疯狂咆哮喧腾了整整一日。
根本抑不住。
他更没想抑。
轻功如影,他知大概方位,于是借夜色蒙蒙,很快潜进芷栖殿。
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谨慎倚坐在一墙角阴影边上,安静耐心地等了又等。
直至耳房烛光熄,确认丫头们都睡下,他才起身,迈步拾阶,推开了心心念念的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