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回了芷栖殿,宁芙食过晚膳后便被冬梅、秋葵二婢子伺候着入水沐浴。
为了避免叫人察觉伤情,这几日她行事处处万分小心,尤其净身沐浴之时,衣衫褪落不好遮掩,她便只好提前在腕处缠带好遮饰的环纱,如此既能避水,又能将上药的纱带挡住。
若她自己不心虚露馅,秋葵和冬梅两个丫头,定不会往旁处去揣摩思量。
“公主近日来日日出宫,还一去便是一整天,奴婢二人无法同去伺候,每日闲在宫里,无事白领着俸禄,心里实在焦忧。”
冬梅在后一边持篦仔细梳着宁芙的如泓黑发,一边恹恹叹息地开口。
宁芙正盯着水面上游漾的一片玫瑰花瓣出神,闻言后,她伸手掬了捧水从肩窝缓浇下,这才慢悠悠开口道,“得闲还愁闷,难道天生是受苦受累的命不成?”
秋葵笑着往浴桶内添舀了两勺热水,开口将话接了过去,“冬梅是记挂殿下的安危,眼下殿下日日与那南越粗蛮之人接触,虽有兵士旁守,可想想也是叫人心惊的。”
“而且宫婢们私下都在说呢,南越男奴向来最为敬重南越公主,甚至将其礼重为瑶仙神女,如今殿下与那位南越公主不算交好,若那奴为护其本国公主而暗中向殿下发难,我们两个也不能立刻护到殿下跟前,这才不免焦急。”
闻言,宁芙顿时拧起眉心,本能排斥,“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冬梅、秋葵二人面面相觑,似没想到公主的反应会这样大,她们不敢怠慢,闻言立刻如实回说:“是从霖阳宫传来的。霖阳宫主位淑嫔娘娘的二弟任职在礼部主客司,此番便负责招待那些异邦人,听说那南越公主有个心腹手下名唤敕禹,醉酒后冲外猖狂扬言,说那些男奴给南越公主提鞋都不配,若能得公主一个青眼,便当即自戕也是甘愿,而……而殿下您,纵劳心驯教,到头来也尽是徒劳。”
“傲慢无礼,简直毫无为客的自觉谦和!”
宁芙听后当即忿忿言道,她声音扬得急厉,罕见的凶巴巴模样更是将两个侍女都吓得不轻。
冬梅和秋葵忙匆慌跪伏于地请公主息怒,同时下意识以为公主如此气恼,定是因那些南越人轻狂粗鄙,出口不尊,却不知宁芙此番却是介意于别处。
“殿下莫要和那些蛮夷之人计较,我们言说这些只是想提醒殿下,在公主府驯教之时,切莫要动感情,他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恐怕最后只认南越公主,并不认我们的大醴公主。”
“好了,你们不要再说。”宁芙彻底没了继续泡奶浴的心情,她郁闷着脸色,径自从浴桶内起身。
随她动作,溜光嫩滑的雪肤开始垂滴晶莹,应着黄铜鎏金烛台上昏寐的火光,宁芙无半点余瑕的美丽酮体虚晃映现,见状,两婢子忙起身,同时将目光恭敬垂低,又动作麻利地抓紧拿来纱棉来替公主裹身。
见宁芙起身欲离,冬梅在后提醒一声,“殿下,精油润乳还未擦身。”
先前这些是无需被提醒的,五公主生得倾色娇美,从小便被皇后娘娘重视着养成了润身养护的闺中习惯,平日每次沐浴完,她瓶瓶罐罐用来擦身或按摩的器皿物件,甚至整个梳妆镜台都陈摆不下,而像如今这般兴致恹恹,的确是极少有的。
闻言,宁芙只拂手,语气也淡淡,“你们先下去。”
冬梅、秋葵对望一眼,目露担忧,可到底不敢拂主子的意,于是简单收整了一番浴房,很快恭敬退下。
寝殿之内,宁芙只着了一件单衣,随后对着铜镜敛神而坐。
她垂目伸手,将手腕处作掩饰用的白纱条解开,随手放入旁侧的粉玻璃蝴蝶纹首饰盒内,之后双手撑起下巴,怔怔然不由又想到了白日里与阿烬的相处。
草药研好后,他动作很是小心地重新帮她敷药,可他气色又变得不太好,神色愈发恹恹,看着十分疲惫需要休养。
她便主动提议开口,“要不你先休息吧,还是叫柏青回来帮我上药?”
“疼了?”
“……没有。”
“不是殿下说柏青手脚没轻重,上次还被弄疼了好几次?”他面无表情,说话也一点不温柔,却没来由地叫人心头乱糟糟的,“我不会弄疼殿下。”
她只好作罢,任他一手握着自己,一手继续仔细上药。
天下没有哪个男子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去触碰公主,宁芙傲娇地端持姿态,心想自己对他还是太过宽纵,可她却没再阻,只将这些不合宜当作是公主该享的优待,尤其,她内心并不排斥。
走前,他依旧牵着她的手没放,还面色严肃地嘱咐,“鱼茴草汁液再加菟丁花的根,眼下这药除疗愈效用以外,还有怯疤痕的作用,七日为期,殿下需日日记得来我这换药,否则,雪肤恐留微瑕。”
闻言,宁芙连忙将此记牢,她向来十分爱惜自己,又惯之娇气爱美,哪容许得了手上留疤。
只是眼下阿烬都醒了,她原本也没打算之后日日都去公主府,可现在为了养手上这伤,她便不得不每日都过去。
她走前痛快答应下来,可现在,一想到他一边对着自己关怀,可心里却视着那南越公主为天上明月,仰视敬爱,宁芙内心便十分不是滋味。
甚至恼到要无视自己承诺,明日根本不想见到他!
……
公主不在,柏青方才敢迈足进内寝的门。
自上次无意间碍到主子的事,自己就没得过一次好脸色。
进屋,见少主躺在榻上神色疲倦地阖着目养神,柏青只得摇叹,明明自己都已经虚弱成这般,却为了叫小公主多过来几次而劳费这么大的心力。
他不敢唠叨劝言,只好敛息上前欲帮少主掖掖被子,却不成想刚刚动手,对方便骤然开了口。
原来主儿阖目休养却根本没睡,柏青不由吓得受惊一凛。
“叫你办的事如何了?”
柏青垂目退后几步,回神后才躬身回说:“回少主话,雍岐先前布在大醴的暗旗的确不少,可是想要正式启用却要寻到暗旗之首北修大人,而如今我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公主府内的隅仄偏院,想要出府都难,若想寻得北修大人相助,恐怕并非易事。”
韩烬眉头不舒,他自知此事没有那么容易。
北修从未正式露过面,连他都不知晓北修如今姓甚名谁又潜在何处,甚至是否在朝为官也无人详知,可如若不能得这些暗桩的助力,凭他如今这副残躯,别说重回雍岐,恐怕连踏出这公主府都成了难事。
雍岐郢都如今的局面糟糕透顶,他绝不能在大醴久留,可先后在西渝和东崇冒死寻药,他身上所受伤势实在太重,纵药物已被另一手下柏松千里奔袭送回郢都,可母亲和小妹的伤情棘手,他做不到半点不挂心。
因愁绪积郁,韩烬猝不及咳出一口黑血来,先前在小公主面前掩饰的从容之态不再,他狠狠攥紧床榻木质边沿,阴恻恻地开口,“杀他,杀他!”
柏青见少主又要进如魔魇梦,忙跪行至前安抚道:“主儿,大殿下已死,我们的仇已尽报了……眼下主子好好养伤,定能早日返回故土,何况三殿下在郢都得到消息,也定会派人来寻。”
韩烬重重喘着气,神思稍回,可眸中冷意却未消,“怕是我死了,才算真的如他所愿。”
“怎会,三殿下可是被主儿一路扶持上位……”
“那又如何?”
不轻信别人,是韩烬从幼时便学会的安身立命之法。
母妃位卑,父皇孱弱,大娘娘商氏一族长久把控雍岐朝政,从小到大,他因展露出过人的天资而受尽凌虐,卧薪尝胆多年,他拿战功保护母亲和妹妹,几乎成了大殿下的杀人机器,没感情,妄人道,他是被神诅咒的存在。
可三年前,因偶然间瞥到一双太过美丽明亮的眼睛,叫他第一次生了要抗争命运的冲动,恶极如他,也妄想去碰天上皎明的皓月,他明知不配,却忍不住贪图了执念,纵然那月从不会垂眼于他。
可他终究不干净了,大殿下放出的一场蓄意谋杀的大火,差点要了他唯二两个亲人的性命,母妃因此失了双腿,小妹更是在花季年岁,被大火残忍烧灼毁了容貌……
自此,雍岐内战正式挑起,他杀人如麻,付诸暴虐,用尽三年时间将大殿下与权倾朝野的商氏一族彻底诛灭。
然弑兄者,无德上位。韩烬无意与文臣舌战,于是亲手扶持三弟韩炘上位,后自封摄政王,以辅政权。
为覆灭仇家,这三年来他根本活得不像人,更不必提及儿女情长。
可仇刚报,母妃的情况骤然恶化,他这才不得不冒险,亲自去西渝毒瘴深林采集百稀灵芝,又不远万里赴东崇,于深泽战大鳄来取畜生的胆。
药取齐,他亦倒下。
后在折返路上遇到南越献奴的队伍出现暴·乱,他与柏青因斗鳄负伤,武功尽失,这才无奈被捉去充补人数,他的另一手下柏松伤势较轻,只得临危受命,拼死逃生,这才将续命的药材护送出。
而他与柏青,阴差阳错间以奴隶身份被送进大醴。
他更没想到,能再见到他的月。
情浓,欲重。他一边不敢用自己脏劣的目光去看她,一边又克忍不住,于梦魇中一遍遍的抵死缠弄,疯魔一般地去浊污明月的身。
他卑劣地肖想了她好多年,好多年。
可再次相见,他窘迫尘微至极,甚至成了为她踮脚都不配的奴隶。
当被她怜悯地扫过一眼,他心脏都险些被剧痛撕裂,于是恨意暴烈滋生,他只想叫她讨厌他。
可……她竟会被自己失控弄伤。
于是情愫至深,再难遮掩,更无法做到真的无动于衷。
他根本……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