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擂台上发生的一切很快传进宫里。

崇政殿内,大醴皇帝宁鸿与皇后傅归宁面色皆露愁,宁芙的一时冲动做决,叫他们实在左右为难,从小被护庇娇宠养大的女儿,他们怎舍得叫她去与卑劣至极的奴隶打交道。

可宁芙当众把话说满,不仅周旁围观的大醴兵将皆为见证,那些南越人更是会将此事瞅盯得紧,若是糊弄了事,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宁桀落座侧位,思量片刻还是主动起身领罪,“父皇、母后,此番是儿臣私自带芙儿出宫,又一时疏忽才叫芙儿招惹祸事,还请父皇母后责罚。”

皇后傅归宁摇摇头,看了宁鸿一眼,叹息开口:“此事不能全怪责你,芙儿平日受纵习惯,就算你不答应,待芙儿之后求到你父皇这里,他未必不会松口,要怪只能怪那南越公主,一个姑娘家家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想了想,傅归宁又补充问询,“对了,谢家二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闻言,宁桀的语气不由紧了紧,“未伤到筋骨,但新伤牵引出旧伤,恐需静养不短的时日才可彻底恢复如初。”

宁鸿看过来,拊了拊颌下须,交代说:“谢将军剿匪有功,此番又带伤应擂,勇气实在可嘉,桀儿,你应寡人吩咐,命太医院的人万不可有丝毫怠慢,用药要取最佳研配,疗护一定尽心。还有,你亲自提匙去国库取来那把稀贵落影錾金虎头枪,替寡人赐予谢将军,以召嘉赏。”

“是,儿臣遵命。”宁桀应下,犹豫着又忧心问说,“那芙儿的事,父皇可有决断?”

此话刚落,这时,皇后的心腹女官孔尚宫听召进殿,她恭然先行拜礼,起身后面色端凝。

在这后宫之中,要论谁会真心相护五公主宁芙,除去皇后娘娘,大概就要数这位从小看着公主长大的孔尚宫大人了,皇后更是十分信任孔芸,初始闻听宁芙答应驯奴一事后便立刻召她前来共同商议,想听听她的见解如何。

“孔尚宫,你来得正好,本宫与陛下正为芙儿的事直犯头疼,不知你可有什么好主意,能既不折损大醴颜面,又能叫芙儿不与那南越卑奴接触?”

傅归宁率先开口,宁鸿同样也望过去。

“陛下、娘娘,请恕微臣在此表抒陋见,依微臣看来,驯奴一事并未百害而无一利,实际恰恰相反,臣反倒认为这是个锻炼公主心性的好机会。”

宁鸿蹙眉,“孔尚宫,你把话说清楚。”

孔芸恭敬继续道:“五公主是微臣看着长大的,从小受着陛下和娘娘的万般宠爱,被护养得如花儿一般,公主美丽单纯、心地良善,只是性子难免有些不坚软柔。”

“如今,公主年岁已及笄,待不久之后招得驸马便要搬离出宫,到时,殿下恐怕要一人管顾偌大的公主府,若仍持这般软柔心性,难免会力不从心,更甚受骗受欺,所以,此番驯奴,磨炼心性,提前叫殿下见见坎,遇遇坷,未尝就不是好事。”

闻言,宁鸿与傅归宁面面相觑,虽听得孔尚宫此话有理,却仍难以彻底放心下来,叫他们娇滴滴的囡囡去时时面对一粗卑男奴,简直想想便十足抗拒。

宁桀也存异议,“孔尚宫,那芙儿的安全如何能得保证?”

孔芸早已想得周全,于是详言道:“关于公主殿下的安全问题,自是微臣第一思量的要事。年初时,陛下曾亲自选址公主府,之后又命人开凿地基,如今公主府的庭院虽还未起,但墙围工事已毕,若将驯奴地点定在此处,不仅避人眼目,满院的巡防护卫更能严防死守,想那南越劣奴不会寻到一点出逃漏机。”

“除此外,若再派箭弩兵将于高处四角护守,当保万无一失,若那奴当真敢有僭越之举,一弩毙命就是。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有箭弩冷器威慑在前,任其再怎么顽化,想来也不会完全不顾自身性命。”

宁鸿静默思忖半响,这才幽幽出声,“孔尚宫思虑周全,此事确有可行的道理,选在公主府驯奴,总比兵营混杂处好得多,尤其芙儿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如此安排也算得避就了闲言。”

傅归宁同样有所动摇,附道:“若真这般的话,那势必叮嘱芙儿要选一看着温良些的去驯服,万不能择选硕猛憨粗,看着就骇目的。还有,安排在公主府的守卫兵士一定要选信得过又有实际本是在身的,此事绝对不能容半分的闪失。”

宁桀正肃点头,主动要求道:“公主府的近侍守卫儿臣会亲自去安排,一定确保芙儿无恙。”

“好,此事由你亲自去盯办,寡人与你母后皆能心安。”

“是!”

由此,大醴五公主即将挑驯南越男奴一事,当为板上钉钉。

……

宁芙本人其实并未料及父皇母后能答应得这般爽快,实际对于此事,她还是有所心怯,可事到如今,驯奴一事已不单单涉及她自己,更是牵扯到了大醴的颜面。

思及此,她只好硬着头皮与二哥为伴,再去一趟兵营。

进营当日,宁芙没想到南越公主竟比她本人还要积极,巳时未到便守等在营门口,见到她从马车下来,便忙面带假笑地过来相迎。

“原本看你娇娇柔柔的,便想你事后肯定后悔,要寻找借口临阵脱逃呢,没想到五公主还算有点胆魄。”

宁芙面不改色,微扬起下巴,也端持起姿态来。

今日她依旧穿着一身灰袍男装,眉毛画得也稍稍偏粗,此刻板起脸来勉强算有些威慑,她正肃道:“不过驯奴而已,又非什么艰苦难事,我何必去逃?”

闻言,南越公主眼睛眯了眯,模样看着有些凶,她哼了口气,语气不屑:“最好如此。”

宁芙也不再理会她,进营后便径自奔去腹地,依照宁桀先前的吩咐,副尉陈觉早已带着手下将一众南越蛮奴捆绑于阶下,只待五公主亲自来着选。

当下,石阶左侧右侧各自跪着十人,宁芙没有离得太近,只远远的着目寻着那人身影,可她从头到尾仔细略过一遍,却没有一个人的身形叫她觉得几分熟悉,于是宁芙只好迈步过去离凑近些再看。

见此状,宁桀赶忙眼神示意兵卫跟从公主身后,以护其周全。

可宁芙挨个看过,却依旧没能找到印象中,那双格外狠厉的眼眸,她正迟疑着,就听南越公主再次不耐发难。

“你选好了没有?就算再如何浪费时间,驯奴一事你也推不掉。”

“我没想推。”宁芙静静回道,没有给她任何眼色,只看向副尉陈觉问说,“陈副尉,这些就是南越今岁献来的所有男奴?是否有所遗漏?”

闻言,陈觉面上闪过心虚之色,他犹豫地看向宁桀,忽的跪地认罪,“求太子殿下宽饶,是微臣巡查松懈,才致使两奴隶昨夜寻机潜逃出营,所幸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而另一人一路管顾着他,遂遁逃得不远。今早,两人已被臣捉回营中关押于水牢,现那伤势严重者只剩半口气在,如此劣奴,不配得公主着眼,微臣便未令人将其从水牢带出。”

宁桀并未当这是一回事,他只看了南越公主一眼,继而冷冷道:“野蛮困徒,你处置起来不必手下留情。”

“是!”

顾不得南越公主难看的脸色,当即,宁芙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惊,她几乎可以确认,陈觉口中那伤势严重只余半口气在的出逃者,正是她要寻的那人,或许再迟一步,他当真就要殒命。

默了片刻,宁芙开口,语气强装着随意之态,“既有胆量出逃,想来此人定是顽化不灵之徒,若选其来驯,公主应不会再觉得我是寻机取巧了吧?”

宁桀蹙眉刚要阻,南越公主则先一步开了口:“你开什么玩笑,不是说那奴隶现在就只剩下一口气在了嘛,你选一将死之人,这还不是寻机?”

宁芙只平静回:“南越今岁献奴二十余人,有胆量在守卫森严的大醴兵营出逃者又有几个?我是大醴的尊贵公主,选驯男奴自然要挑其中最有魄力胆量的,旁人入不得我的眼,我就要他。”

陈觉拊了把额前冒出的冷汗,压低声音在旁小心作着提醒,“公主殿下,此番出逃是两人携同,并非一人……”

南越公主盛气凌人地挑着眉,闻言忽的出声提议,“好,你既坚持要选那伤重者,我们不如再公平些。五公主识人赏魄,那两人可谓皆俱胆色,五公主不如一并收取来驯,你若答应,我绝不再多废话半个字。”

眼下并无更好的法子,宁芙字字有力,用气势遮掩心头的怯。

“好,我答应。”

宁桀阻止不及,局面已是木已成舟。

而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再命人加强公主府的护防,确保芙儿安然无虞。

之后,南越公主觉得无趣很快离开了兵营,陈觉看自己两位主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便犹疑地出声向宁桀问道:“太子殿下,那奴犯现被关在水牢,要如何处置?”

宁桀垂眸,淡下声,“听公主安排。”

宁芙一顿,见两道目光齐落在自己身上,她尽量表现如常地开口,“将人从水牢带出,再召军医抓紧为其医治,若是此人就这般丧了命,岂非又叫南越公主抓住说辞不放?”

闻言,陈觉看宁桀没有异议,这才应声听命,“是,属下这就去水牢放人。”

“等等。”宁芙把人叫住,又伸手拉了拉宁桀的手臂,解释出声说,“二哥,这趟我与陈副尉一同去吧,驯奴一事,从今日便算开始,你别跟来了。”

“今日?”宁桀蹙眉思量了下,有些迟疑,但见有陈觉在也没坚持跟去,他嘱咐道,“好,东宫还有政事我便不多留,不过你需注意安全,若对方有攻击之意,不必心软留其性命。”

“……好。”宁芙缓声答应,她知道二哥后半句对她的交代,实际是在暗示陈觉危急时刻可用杀招,她不会叫这种情况发生。

宁桀走后,宁芙与陈副尉一道去了水牢。

下过十几层石阶,牢地周遭视线渐昏暗,只余半明半寐的阴恻烛光勉强照路,越往下走,空气越浑浊,宁芙不禁捂住口鼻,空气中弥漫的潮阴霉味与血腥味实在叫人生呕,她的云纹鞋底也沾了湿污,每走一步都觉得难受极了。

陈觉十分会看眼色,见状忙说,“殿下,不然你留在这等,属下去水牢把人带出来。”

宁芙却摇头,坚持要走这一遭,“不用,我与你同去。”

走入牢底,昏光暗幽,潮气也更重,宁芙不知水牢内是否还关押了其他犯人,只觉越往里走,便愈发清晰地听到一阵嘈耳的呜咽和哀嚎声,实在有些渗人,她害怕地闭了闭眼,赶紧提起步速,跟上陈副尉的脚步。

陈觉止足停在一牢门外,随即示意守卫兵卒打开牢门,又厉声冲里道:“还有没有气,没死就给我睁开眼!”

宁芙屏气跟着往里寻看,就见深牢污水之中,一面目被发丝遮挡的男子被铁链束缚住双手,双臂满是血痕,又被迫着向上提抬,这次他连眼睛都没露给她,可宁芙辨得出,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她正想言命陈觉去把解除那些骇目的铁链,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陈觉便先一步拾起一木棍,狠狠朝里打去。

同时厉言,“蛮野畜生,还敢装死不动?”

一棍落下,不想却被那人轻松偏头躲过,甚至,那人全程眼皮都没抬一下,似只凭声音动向,便能精准预判。

宁芙有所惊诧,她确认他身上的伤势都为真,尤其右侧肩头,伤口被污水腐着,肌理都已几近溃烂,可为何他已然伤成这般,还会有这样的身手……

另一旁,陈觉面色彻底沉下,他提手又想落棍,却被宁芙一下抓住手腕阻止,生怕伤及公主,他这才急刹收手。

忍着怒,陈觉严词警告道:“敢在五公主面前端架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原本以为那人依旧会毫无反应,可陈觉才把话说完,对方竟配合地抬起了眼。

铁链扯动间,他仰头眯了眯眸,视线从陈觉身上不屑移开,之后慢慢停在他身后所站的宁芙身上。

宁芙也看着他,似被威慑着,一动也不敢动,甚至指尖都不受控制地想抖。

那人闪露的目光宁芙先前就见过的,他同父皇昔日所猎的虎狮一般,被困锁在铁笼中,仇视着人类,恨不得啖肉饮血,除之而后快。

他想杀她……

宁芙后知后觉,知晓了那日初见时,他看向自己眼神中所深含的意味。

被这样凶戾的目光直直锁住,宁芙不禁咽了一口口水,几乎下意识地往后挪退了半步,她半身掩在陈觉之后,心脏更是不受控制地跳动杂乱。

她从未遇过这样的境况,也未曾感受过如此陌生又清晰的敌意,她有些慌乱和胆怯,可眼见身前的陈觉要再次提棍去教训,她还是忍着惧意站了出来。

缓步走到水池边沿,她试探着朝他蹲下,在确认他对自己没有过激的排斥反应后,宁芙鼓足勇气,温声开口说着:“你不用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不会伤害你,你跟我走,我给你找军医疗伤可好?”

见对方神色未变,宁芙犹豫着压低声音,又向前挨凑近了些,尽量避就着陈觉,又说,“我是在救你,你跟我走吧,总好过在这里生不如死的煎熬,对不对?”

“公、主?”

闻言,那人盯着她,嘴角忽的干扯出一个弧度,随即轻喃了声,只是声音喑哑,模浑得叫人听辨不清。

“你说什么?”

宁芙以为他是答应了,于是防备心减弱,俯下身去细听他的话,却没料到她刚刚挨近,对方猛然大力甩摆挣脱起铁链来。

他双手都被困束紧牢,自不会实际伤到她,可宁芙还是因受到惊吓,而脚下一滑不慎摔进了污水里,她并不擅水性,一时惊慌失措被冲击着站都站不稳,于是只得借着求生本能去寻找依附。

情急之下,她别无选择地伸手抱住那人的脖颈试图去环贴,语气更是不自觉的带上几分娇柔哭腔,“救,救我。”

见状,陈觉与一众守卫瞬间大惊,忙责令命人打开水阀将水位降下,可当下公主浑身皆湿透,他们识相闭目赶紧转身,不敢冒然下水施以捞救。

与此同时,刚刚得获喘息的宁芙脸色不禁稍稍晕红,也不知是受到惊讶过度,还是意识到此刻自己正被那奴毫不避讳地挑衅盯看。

她咬咬唇,刚想责令他闭眼,却被其趁机附到耳边,开口极具沉厉。

韩烬讥嘲:“小公主,到底是谁救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