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霁日清风,天气舒朗得很,哪里成想一阵阴雨来得这样匆急。
清凉斜风从阑槛钩窗的格眼中隙漏出,凉飕飕地扑人脸,也打得门口花架上的一簇浅蓝夜合花葳蕤生颤。
眼见风雨不歇,宁芙被雷雨拦住暂且走不得,她便只好寻了把梨木椅子放置门口坐着听雨,又尽量忽视着身后那道目光。
瞥眼看着柏青在屋檐下拿着蒲扇重新扇火温药,宁芙面色怪异了瞬,匆匆避过眼去。
怎就那样不巧……她不过是被阿烬最先那阵撕心裂肺的震咳给吓住,这才一心安抚,好心帮他拍了拍背而已,可偏偏她正动作着就被端药进门的柏青入眼看个正着,还像撞鬼一般惊得将药碗都给碎了满地,好像他们避着人在做什么坏事似的。
她对着一下人自然犯不着解释什么,明明甩脸子走了就是,可赶巧就遇了这么一场大雨,早不下晚不下的,仿若是老天爷要找她一回不自在。
柏青手脚麻利,很快将新煎的药水送来,宁芙看也不看,挺直腰背端正坐在原处,手里攥着方牡丹绢帕,有一下没一下地闲来扯拽着。
韩烬痛快喝了药,放下碗便冷眼催促,“还不出去?”
“……是。”
柏青被轰,自觉端着空碗恭敬礼退,饶是叫他现在回忆起主儿方才那仿若要杀人一般的冷厉眼色,都还不自觉要打上一个冷颤。
可他也偷偷在心里喊了一声冤。虽知自己方才的确在贵人面前失了仪,可谁能想到主儿会那般不顾,眼下病未全愈,身又困陷囫囵,主儿就这般忍不住地要搂要抱,也亏得五公主心思懵懂单纯,没往风月事上想,不然这等僭越之举可够要他们几次命了。
眼下困在大醴,纵主儿在雍岐的尊贵如何显赫,如今在这也只是五公主的一个卑奴,他怎么还敢……
柏青心有自知之明,不该他想的事也只好思此作罢,主儿要重启大醴暗桩,设法寻援得以尽快返回故里,眼下他自己该办的事还未寻得头绪,实在容不得再继续闲想这无关杂念。
思及此,柏青低眉悄悄看了五公主一眼,忙作揖退了下去。
屋内再次只余他们两个,宁芙犯愁,抬眼又看了眼天色,大雨滂沱,根本叫人出不了檐。
她幽幽叹了口气,当下也并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直至一件雪色丝缎披风搭在她肩上,才叫她骤然回过神来。
“冷雨易侵寒,不如进来?”韩烬微俯身,怀中的热气扑着她。
宁芙惶然避过眼,又不自在地往后稍倾,拒绝道:“本公主要檐下听雨,自得闲趣。”
说罢,便作势要将他的披风从身上扯下来,这件他分明穿过身的,此刻还沾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味,怎能再落她肩上?此乃僭越。
原本宁芙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可方才柏青那险些惊掉下巴的模样,实在叫人别扭极了,纵她再不拘缛礼,可嫡公主的颜面却不容她行止妄为。
“会冷。”
不想他忽的伸手将她的动作拦住,还那般自然地碰触她的肩膀。
宁芙慌着避开,想了想,终于把内心思忖多时的话说了出来,她并不觉阿烬之前几番动作是刻意为之,尤其他余毒作祟时,面上显露的痛苦分明那样真实,该都是无心之失。
所以,宁芙规劝开口时口吻并未带有多少警告意味,只是言作提醒,“阿烬,我是认真同你讲的,以后你行止上需收敛自束些,尤其不能再像刚刚那样,随意凑我跟前来……我知你没别意,可若是崔校尉看到禀告给我二哥,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若真如此,我也是拦不住的。”
闻言,韩烬面色未变,只偏头寻了个红木理石绣墩坐于她对面,而后目光闲落在檐外如珠串滴坠的雨帘上,平静回说:“既是奴隶,恭敬侍主,不是应当?”
宁芙惊讶他竟会自认卑贱身份,知明他先前是富人家的公子,因凭白遭了劫难这才成了罪身奴仆,身份转旋之大,他一时想不开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之前她说什么奴隶之言,他分明还排斥得很,眼下却自认也从容,宁芙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何。
她抬眼,喃喃同他言,“你又何时真的恭敬过……”
韩烬勾唇笑了下,目光更是透着些叫人窥不明的意味,“那不如公主来教?”
宁芙一滞,觉得他当下的视线似乎过于浓深了些,于是故意哼声端持起姿态,又自作从容地躲过他的目光,“原本我便要驯教你,若不是看你伤重,现下你怕是已经挨了我好几下鞭了……对了,我的鞭子还被你扯坏,你放言说过要赔的。”
她忽的忆起此事来,顺便就要将帐一并给算一算。
“记得,明日给你?”
怎么又定下明日……宁芙闻言犹豫,目光扫过被风雨吹打着摆动不停的蒲叶帘尾,低低言道,“一连都是阴雨天,我也许明天来不了。”
韩烬却提醒,“殿下腕口的伤还要敷药,耽误不得。”
宁芙瞬间苦了下脸,被一连打岔,她竟都把自己的事给忘之脑后了。
她抿唇,“那……还是你来帮我敷?”
因出了方才的事,其实她是有意想避一避的,可当下看阿烬面色那般坦诚,又是在诚意为她着想,宁芙不禁要自省,是否自己困在深宫苑太久,人也变得矫揉造作,过于多思多虑了些。
就像他所说的,奴隶侍主,本就是常事。
“不愿吗?”
宁芙踌躇地刚要摇头,不成想他却先一步反问,同时不容拒地牵扯住她的手腕,声音愈冷,“那殿下是想要寻柏青来?”
宁芙察觉,他只有不悦时才会正辞唤她作殿下,却一点不显多恭敬。
视线又落在他手上,宁芙没真的恼,只是语气不由严肃了些,“方才说过的,你不能再随意牵……”
她一顿,意识到‘牵手’一语出口实显暧昧,可这一犹豫,他便握得更实,不过力道间也时刻注意着,并未丝毫不顾真的扯动到她的伤口处。
宁芙耳垂有些烫,再挣,他还是不放。
“阿烬……”她软语喃喃。
韩烬并不为所动,只低眉凝看着她,脸色鸷着,执著再问,“我,还是他?”
宁芙美眸轻眨,不明他到底介意什么,只感觉到他指尖源源不断在传着热意,她便就这般被牵动着,不自觉依了他的话,“要你。”
毕竟柏青手底不知轻重,力道也一点不温柔,她不想给自己凭白找罪受。
“什么?”他故意又问一遍。
宁芙觉得阿烬实在有些坏,并不信他当真没有听清,于是带恼地嗔瞪一眼作警告,而后目光旁落到别处。
只是她自己都不知,当下眼睫下铺落的一小片阴影,正难挡腮色两团下透绯的赭晕。
韩烬面色缓和下来,也不再逗趣她,只伸手慢慢帮她解了伤口处的纱布,又从怀里掏出个半透的瓷瓶,接着将药汁挨着伤痕边缘,细细倒出,缓缓落敷。
宁芙默默观察着他的举动,眼下都忘了痛,“你为何要将药瓶揣怀里?”
他回:“温着才有药效,菟草不喜阴潮,被浸了根药效便尽失了。月晕而风,础润知雨,我昨夜观着天雾沉沉,便恐今朝不放晴,于是提前将草茎研磨好,留放备用。”
其实不仅如此,自他情况见好,能下榻走动后,公主府内的一应防备倒立刻运作起来,也不知这些人是得了太子的命,还是巡防校尉自作主张,自他醒后,每至夜间,府内的巡逻兵士便会不定时地无由闯进内房,例行搜翻,发现任何可疑之物,不听分辨,直接蛮横地没收处置。
韩烬无意这时与他们犯冲突,故而为了藏住这药,他是白日里先将它研好装瓶,夜间再仔细护在胸间入睡,这才得以存保。
眼下药瓶递到小公主手里,瓶身大概还沾着他的温。
见她握住,他心坎也不由得跟着一紧。
宁芙任由他重新包扎,空出的一手举拿起药瓶,又借着天光辨得其内的盈线,她发现了什么,疑问出声:“这里面还有好些,应是不止一次的吧。”
她正思量着,视线也未收回,可手腕伤处附近忽感一阵灼热呼气,惊得她背脊一瞬崩直,臂上鸡皮疙瘩都要起。
慌然落目,就见阿烬竟低伏着身子,头倾着只隔半个拇指的距离,轻轻地帮她吹呼伤口。
她瞬间痒得要命。
不仅伤处。
“阿烬……”她嗓口不自觉地发紧。
他却将她的话挡住,握着她的指,低呼的动作愈发缓柔,像是对待什么珍视之物,只险些,怕是他的唇就要实实擦到她腕口。
宁芙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当下赧意难敛,连带脚趾都不由潺软微蜷,幸而都在暗处,旁人察觉不到她的慌窘。
“这样缓没缓疼?”
吐息重重砸在她的白皙肌理,她怔愣地去看他。
却见他神容间未有丝毫的异样,就连眼色都未有一瞬偏移,这叫宁芙不仅眨眼困扰,心想这样的举动难道合宜?
奴仆侍主,不过就是寻常的殷勤。
她指尖紧了紧,故作镇定,心道自己万不能显慌,在他面前失了公主的仪态尊威,“好些了,阿烬你以后不用这样,不是很疼。”
“分内的事。”
听他这样说,宁芙方松了口气,原来他真的只是伺候自己,若将他的行止对等在秋葵和冬梅身上,的确也不算越矩。
宁芙还被他牵着手,这回却没再觉得如芒在背,反而心里松快了许多。
终于敷好做完包扎,他迟迟不放,但也没实握,只拉扯着她的指尖,像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逗。
“收好药瓶,明日后日不必来。”
“什么?”宁芙一愣。
韩烬指了指雨帘,开口作解:“看天色,恐一连要落三日的雨,道路泥泞又侵寒,怕你会着凉。”
宁芙掂了掂手里七成满的药瓶,这才恍然,“所以你才提前研好了三日的量。”
他点头,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看着她,“伤处好得差不多,再有三两日估计便可痊愈,剩下的要小公主自己避人来涂,算是我怠慢。”
又叫她小公主……
闻听到那个不尊崇的称呼,宁芙轻轻偏头,怪罪说:“你又不敬。”
他却笑,眼神像是贪着什么,闻她嗔恼,不仅不认罪反而似无意地轻刮了下她掌心,见她身颤,韩烬忍了忍才没把人直接拽进怀里来欺负。
当下故意恼她,“遵命,小殿下?”
宁芙抿抿唇,并不满意,心想殿下就殿下,他为何还凭白加个黏糊糊的前缀,听着也没显敬了多少,反而没来由得叫人耳朵直犯痒。
她佯怒地抽回了手,可指尖沾带着他的温,麻酥酥的,搔得她心间都好不自在。
“你,你不许这样唤……”
韩烬笑笑,顺势松了她的手,指腹则徒有依恋地摩挲两下,态度转而变得恭和。
“好,在这里,我只听殿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