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真假得失

张佩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早早地就等在市行政学院大门前,我和林永清下车后,我不动声色地将《内参》递给她,她接过《内参》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喜出望外地一口气读完了文章,然后如获至宝地拿着《内参》奔向市行政学院附近的复印社,一连复印了几十份,然后感激地将原稿还给林永清,激动地说:“林大哥,智泰,我上楼收拾一下,咱们一起去东州商城,我给你们俩人每人一身杰尼亚西服,然后咱们去金虫草食府,我们好好庆祝一下。”盛情难却,我和老林只好依了张佩芬。

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林永清在《内参》上的文章发表后,东州市政府反映强烈,直接致函发表《内参》的国家权威媒体企图狡辩,老林气不过,又连发了两篇,结果引起北京高层的极大关注。三篇《内参》发表后,张佩芬十分兴奋,特意请我吃饭,告诉我许多有份量的大领导开始过问彭市长的案子,特别是收到我专程去北京送的包的大领导看到《内参》上的文章后,直接去了中南海,从张佩芬提供的信息看,彭国梁的案子已经露出了曙光。

然而事与愿违,彭国梁一案不仅没有因为一些大领导的关注而峰回路转,而且专案组还顶着压力将彭国梁由环境相对宽松的东州市看守所转移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昌山市看守所,企图切断彭国梁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张佩芬再度陷入困境。

为了打通昌山市看守所,与彭国梁取得联系,张佩芬找我商量对策,刚好我小舅子是昌山市人,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昌山市建委工作,后下海搞起了房地产,有头有脸的人认识不少,但不知道公检法系统有没有朋友,我将这层关系告诉张佩芬后,她非常高兴,催我赶紧给小舅子打电话,我打通电话说明情况后,我小舅子说有个叫武文忠的小学同学在昌山市看守所工作,但多年不联系了,我告诉张佩芬后,她喜出望外,嘱咐我务必请我小舅子联系上武文忠。我小舅子拖了半个月才给我打电话,说是费了很多周折才联系上武文忠,他刚好负责看管彭国梁。我和我小舅子约好时间,然后我陪张佩芬去了昌山。

路上,张佩芬颇有感慨,她慨叹道:“智泰,你小舅子帮着联系上的这个武文忠可太接洽了,这可真是老天爷开了天眼了,他老人家看有人要害你大哥太不公平了,看不过去了,开了天眼将你和你小舅子派到我身边帮助我,连老天爷都帮我们,何愁你大哥不峰回路转。别看眼下我们难,齐秀英和专案组更难,你去北京帮我打点的那位老首长看了林永清的《内参》后,以一名老党员的名义进中南海为你大哥鸣不平,还有一些高层领导直接在林永清的文章上批示,要求省委慎重对待你大哥的案子,现在齐秀英是泰山压顶,顶风办案,她以为切断国梁和外界的联系,你大哥的沉冤就不能昭雪了呢,她想的美,现在老天爷都气不过了,她刚将国梁转到昌山市看守所,我们就找到了‘内应’,这就叫人道大不过天道,这就像抗日战争的僵持阶段,挺过这一段,我们就胜利在望了!”

张佩芬一路上都不乏感慨,我能看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方面在自我安慰,当然也是在为自己打气;另一方面也显露出她已经被这个案子熬得心力交瘁,我真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要是换一般女人早就坚持不住了,但是张佩芬的刚强劲儿一点也不亚于齐秀英,齐秀英靠权力支撑着自己,相比之下,张佩芬的个人毅力要比齐秀英还强一些。我一直弄不清楚支撑张佩芬的是什么,起初我认为是爱,爱的力量是强大的,但也不全是,因为张佩芬爱的背后还有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始终没弄明白。总觉得两个人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利益共同体”。老话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不管怎样,张佩芬不仅没有“各自飞”,而且还挺身而出,这种难能可贵的爱,无论是“盲爱”、“痴爱”,还是别的什么爱,都让我由衷地感佩。

我小舅子很会办事,起初武文忠戒备心理很强,为了打消武文忠的戒备心理,我小舅子一个劲儿地夸武文忠如何为人仗义,在同学当中口碑如何好,还大谈朋友之间就应该能为云则为云,能覆雨则覆雨,再加上张佩芬一个劲儿地为丈夫鸣冤叫屈,我也现身说法,渐渐地打消了武文忠的戒备心理,张佩芬又趁机甩给武文忠两万块钱,我见武文忠看见钱时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了事儿成了。

我小舅子赶紧趁热打铁,将事先准备好的手机给张佩芬和武文忠一人一个,告诉他们手机卡已经办好了,一个尾号是777,一个尾号是888,手机费不用他们考虑,双方皆大欢喜,就这样,武文忠正式答应照顾彭国梁并做好张佩芬的内应。

回来的路上,张佩芬的心情明显比来的时候轻松了许多,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愈发觉得彭国梁一旦脱难,我就是个功德无量的人。当年赵忠的父母若不是给刘一鹤蹲牛棚的父亲送过饭,赵忠也不会有今天,我为彭国梁做的事不知要比赵忠父母当年的功德大多少倍,我相信有好的投入必有好的回报,正如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所云:“一些事情看似美德,但若有人追随它们,就会导致自己的毁灭;而某些看似邪恶的东西却会带来更大的安全和幸福。”我是一生一世希望自己安全的,有安全才能谈幸福,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虎子是什么?就是幸福。可见世上没有不冒险的安全,也没有不投入就能得到的幸福,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是“庸众”的自我安慰或者是轰轰烈烈之后的慨叹,我这一生不甘于做“庸众”,更不曾轰轰烈烈过,也就是说连“假”还不知为何物,何谈对“真”的体悟?禅宗分神秀的渐悟说和慧能的顿悟说,然而《坛经》云:“法无顿渐,人有利顿。”绝大多数人是一生也无法“自见本性”的,通过彭国梁一案的前前后后,我似乎明白了“真是假之体,假是真之用”的道理,“名既有二,体无两般”。这与《红楼梦》中那句名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是何其相似,《老子》将道归为“有、无”我将本性归为“真、假”。真与假的表象是什么?就是得与失。我对得与失以外的一切都不在乎,都说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我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年,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却一无所知,倒是彭国梁出事后,我看到了“失”的可怕,“失”的结果就是墙倒众人推,就是落井下石,就是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还美其名曰“正义”,人心之不宽容让人无法不为了保住“得”而不择手段!

就在我与张佩芬打得火热之际,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竟然是王朝权打给我的,自从这小子华丽转身成为省公安厅反恐处副处长以后,我一直试图联系他,但是去深圳前留给我的电话早就换了主人,根本联系不上他。自从彭国梁东窗事发之后,在公务员中一直流传着王朝权在澳门葡京赌场抓恐怖分子时录下彭国梁豪赌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直想当面问问这小子,可就是联系不上,想不到这小子突然冒了出来。我欣然应允后,约好在省公安厅附近的杏花村酒店见面,我给老婆打了电话告诉她晚饭不回家吃了,便打车直奔杏花村酒店。

坐在出租车上,想起王朝权去深圳前的凄楚心境,我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二字,还是跛足道人说的对,“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如今王朝权与欧贝贝之间一了百了,果真是越来越好,却不知彭国梁一案何时能了,不过我有预感,该是了断的时候了,这一点从张佩芬兴奋的情绪上也能看出来。

走进包房,王朝权已经点好酒菜,这小子比以前精神多了,不仅西装革履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而且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英气,一见面我就当胸捶了他一拳,骂道:“臭小子,隐藏的好深啊!”

在公务员中,王朝权是我最好的朋友,论年龄,我几乎长他一轮,因此我跟他说话一向以大哥自居。

王朝权却淡淡地一笑说:“许哥,干我们这行的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精忠报国’,为了这个信念,可以牺牲一切。”

王朝权这么一说,还真让我从心里挤出了几分感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弟,用不着多解释,大哥能理解。我原以为《真实的谎言》不过是好莱坞的制片人用来骗钱的娱乐片而已,想不到生活中真有这事,而且就发生在我身边。”

王朝权示意我坐,我坐下后,他斟了两杯啤酒,先敬了我一杯,然后动情地说:“许哥,不瞒你说,我身上正带着任务,我是抽空从深圳赶回来的,就是为了请你喝顿酒,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开玩笑地说:“该不会怀疑我是恐怖分子吧?”

王朝权十分认真地说:“许哥,在我眼里,腐败分子和恐怖分子没什么两样,都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而且我认为腐败分子构成的威胁更大,你我朋友一场,我不能看着你往悬崖下面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回来救你的!”

王朝权话一出口,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我深知王朝权是认真的,但尚不知他何出此言,便懵懂地问:“朝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朝权沉着脸问:“大哥,你知道彭国梁是个怎样的人吗?”

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天天在他身边,当然知道了,他是个才能出众、干实事的人。”

王朝权不屑地说:“我不否认彭国梁干过不少实事,但他也腐败至极,他在我眼里就像月光下的一条烂鲭鱼,既闪闪发光,又腥臭难闻。”

我终于明白王朝权为什么突然冒出来请我喝酒了,这小子一直怀疑是彭国梁致欧贝贝怀孕的,对彭国梁有夺妻之恨,突然请我喝酒就是为了阻止我帮助彭国梁,没错,一定是这个目的。

弄明白王朝权的意图,我平静地说:“朝权,说话要有证据呀!”

王朝权用鹰一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那好,我先告诉你在大鸟笼子里,见到的彭国梁是个什么样子吧。当时你根本看不出来彭国梁是清江省会拥有八百万人口的东州市的常务副市长,他胸前戴着个金刚****,手上戴着大钻戒,脖子上戴着小拇指粗的金项链,嘴里叼着金烟嘴儿,我执行任务那次,他突然闯进我的监视圈,你知道当时他输了多少?”说到这儿,王朝权停顿了一下,然后喳了喳舌头,伸出五个手指用嗤之以鼻的口气说:“五十万美金。大哥,你知道这五十万美金是怎么来的吗?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就凭这一条,他彭国梁就可以把牢底坐穿了,何况这只是冰山一角。他在香港养了个情妇,叫牛月仙,从他当商业局局长时就派这个女人到了香港,你知道他派这个女人到香港干什么吗?专门为他洗钱,就在案发前,这个女人携款潜逃了,你知道她卷走了多少钱?三千多万港币。大哥,我听说你现在伙同一个叫林永清的记者配合张佩芬疯**扰办案,还一连炮制出三篇严重违背记者职业道德的文章发表在《内参》上,不仅极度歪曲实事,而且对专案组有大量诽谤之词,大哥,我想问问你,你想干什么?怕是你的目的也并不仅仅是为了给彭国梁翻案这么单纯吧?咱们相处多年,我深知你心里的苦,当了十几年的副处长,始终得不到升迁的机会,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学彭国梁当赌徒啊,赌徒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大哥,我说的都是掏心的话,不怕你不爱听,我总不能眼看着你往死路上走。”王朝权说到这儿,自斟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说心里话,王朝权的话的确振聋发聩,以前我们交往时,他一直装得唯唯诺诺的,我在他面前一直以大哥自居,始终说上句,从未见过王朝权如此咄咄逼人过,或许这才是王朝权的本来面目,我的确被震住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也从未想过彭国梁会走得这么远,如果王朝权说的是实话的话,那么彭国梁的脑袋不可能保住了,还翻什么案?“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难道真是鬼迷心窍了?王朝权说我帮彭国梁的目的不单纯,难道他请我喝酒的目的就单纯吗?一个能在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多年隐藏身份的人,会在我面前掏心窝子说话吗?

想到这儿,我不服气地说:“老弟,你的话也未必没有水分吧?是不是因为贝贝的事而耿耿于怀呀?”

王朝权苦笑着摇摇头说:“大哥,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既然你心甘情愿地撞南墙,我也无话可说,你说的对,我的确因彭国梁毁了贝贝而耿耿于怀,难道不是彭国梁毁了我的婚姻吗?既然我叫你一声大哥,你把我当兄弟,你却对毁了好兄弟婚姻的腐败贪官心存怜悯,请问大哥,你心里还有没有是非标准?难怪你和张佩芬搅和在一起,实话告诉你,谁也救不了彭国梁,地狱的大门永远为那些自认为一辈子与它无缘的妄为者敞开着,该说的我都对你说了,别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开脱自己,大哥,分手前我只想送你一句话: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你好自为之吧!”王朝权说完,失望地摇了摇头,然后起身说:“大哥,单我已经买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跟你说的话。”

王朝权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坐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琢磨都不是个滋味,就好像正在做着很香的一个梦,却突然被王朝权给推醒了,这一醒不要紧,我突然发现原来真理在人体内的部位是不同的,有的是在人的心里,有的是在人的肝里,有的是在人的肾里,更有甚者,有的真理虽然也藏匿在人体内,却在屎里,我所犯的错误,是不知道应该更相信藏在人体内哪个部位的真理,是藏在臭烘烘的屎里的真理更真些,还是藏在心里流着鲜红血液的真理更真些,看来我错误理解了庄子关于“道在屎溺”中的观点,以为人体内的任何部位都有良心,却忘了屎就是屎,尿就是尿,它们都是体内排出的废物,留在体内是暂时的,早晚要被拉出去,尿出去,我现在就像有一种被拉出去、尿出去的感觉,像“屎溺”一样被马桶冲搅着,旋转着冲向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