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画
佩梨捧着一盘糕点走在春天的光与影里,闻着空气中桂花糕的甜腻味道,心情却不见得有多好。小姐也真是的。整天关在房里抄《女则》,抄得手指红肿,夜里疼得睡不着,今天好不容易想开了,说要来园子里散散心,却又兴致突发画起画来。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就罢了,只可怜了她佩梨忙东忙西累得脚不沾地。
佩梨赌气似地将果盒放在石桌上,云雪萱用眼角瞥她一眼,习以为常,也并不生气,握住狼毫笔的手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云雪萱淡淡道:“母亲常说,这画柳,一定要用南桦国的狼毫笔,方能显出杨柳的柔美姿态。”
佩梨噘起嘴,不以为然地往画里望去。然而这一瞥,便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这幅画……
真真是好诡异!
整张纸只有一种颜色——灰。如铅的色彩布满了天空,又同时向大地蔓延。灰色的云朵,灰色的蝴蝶,灰色的垂柳,灰色的池塘……一切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佩梨只觉得心头如大石压过,喘不过气来。这一瞬,她只想逃,逃出这没有生机的世界,逃出这死亡的境地。
云雪萱并未瞧见她苍白的脸,沾了些掺水的墨汁,用更加浅淡的灰色勾勒出细细飘飘的柳絮。突闻身后一声叹息,她吓了一跳,手指轻抖,滴落的墨汁如花朵般在纸上绽开。慌忙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二皇子!”云雪萱吃惊不小。按照常理,南司琰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丞相府内院的人。
南司琰眉稍轻挑,淡淡笑道:“怎么?云小姐不欢迎我吗?”
“不,不是。萱儿不敢。”云雪萱脸上一红,忙曲膝行礼。
南司琰轻轻扶住她,含笑道:“小姐不必多礼。说起来,还是我不好,不请自来,让小姐受惊了。对了,上次的药,多谢了。”
“唔,那个,”云雪萱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与南司琰保持距离,想想又道,“不知刚才二皇子为何事叹气?”
“为你的画。”南司琰直言不讳道,“你的画让我觉得很压抑。”
“这……”云雪萱语结,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南司琰并不在意,绕过她侧,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将干未干的墨汁,半晌才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确是好画。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云雪萱不由得收紧了手指。这三月垂柳,是母亲最喜爱的,为人子女,她理应将它画得很好,画到极致。
南司琰思索片刻,索性提笔沾了少许朱沙,将一点丹红落于先前的墨迹上,纤手轻抖数次,一朵娇艳的紫色蔷薇便迎风怒放。
“呀!”云雪萱忍不住轻呼一声,这样的风格,像极了母亲!
若是母亲,定然会用如血的色调来渲染这深沉的天空、冷寂的大地,也只有那如血的红,才能恰如其分地昭显母亲独特的气质。她又何尝不想像母亲那样?只是,那血……
云雪萱轻轻侧身,贝齿紧咬丹唇,闭上眼,阳光映在眼睑上,染得本是黑暗的世界一片通红。恍惚间,她似又站了那日的密林里。漫天的血雨深处,南司玥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人费解的微笑……
不由心下一颤,猛然睁开眼,却见南司琰正沾了些许朱沙,题诗在画侧。正是李商隐的那两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他的字外圆内方,看似柔弱无骨,实则铁骨铮铮,收笔处犹为劲狠,丝毫不失皇家风范,而转笔处却又有些许犹豫,透着淡淡的伤感。放眼望去,一张原本压抑的灰色画卷此时却显出了另一种风情的幽幽愁绪,宁静而凄婉,当真如诗中所述,充满了人性的情感。
云雪萱不禁眼放异彩,赞道:“二皇子果然妙笔。”
南司琰亦笑道:“小姐过奖。如若不是小姐好画在先,又怎会有我的妙笔?还请小姐为画赐名。”
“这……”云雪萱略一沉吟,道,“此画如二皇子一般忧伤,不若就叫《伤柳》罢。”
南司琰愣了愣神,心中叹息。这女子,竟能看穿他的忧伤。
“既然此画像我,”南司琰笑道,“不知小姐可否舍爱将画赠与在下?”
云雪萱迟疑片刻,才道:“此画乃由二皇子完成,本就是您的东西。二皇子想要,只管拿去便是,何须向萱儿讨要。只怕是折煞小女了。”
南司琰不免苦笑。又品了会茶,这才起身告辞。
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云雪萱倚着廊柱,望向那黑点消失的尽头,静静道:“他们,真的很像啊……”
风声渐起,将她的呢喃淹没在阳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