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城,大周军队皇帐之内。

皇后杭泽灵清醒着,微笑着,将一腔柔情托于绵绵目光,落在她的丈夫,大周天子肖荣璋的脸上,一如留恋人世的光亮。

远远站着,我只觉心中悲苦,却说不清苦从何来。

“微微,你来了?”泽姐姐的声音又轻又柔,同着她平时唤我的样子没有区别。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一别数月,姐姐别来无恙。”话一出口,我险险落泪。

看她伸出手颤抖着向我,我忙走上前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臣妾听到娘娘召唤我,就赶着来了,想着姐姐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要给我呢。”我笑着,只觉她的手已冰凉。

抿嘴儿轻笑,皇后瞧着我,脸上流露出羡慕的颜色,不住抖动的手慢慢伸向了自己的枕下:“微微啊……”

“泽儿,你要拿什么?朕帮你。”早已双目殷红,泪满眼眶,荣璋温柔的声音像是落在草原上的午后阳光,暖暖的,轻轻的。

从枕头下掏出一只四方骰子,荣璋将它放在泽姐姐手中,只见玉骰腻如羊脂尤滑,饱满的小肚子玲珑镂空,一颗硕大的红豆在其间镶嵌着,透出如血的光彩。它的下面,四支平安扣联络着一串七支碧玉莲蓬,莹然若春水。

“皇上还记得它吗?”泽姐姐看起来好高兴,眼中都是明媚。

“泽儿……”荣璋握着泽姐姐的手,一时,痛苦占据了他整个憔悴也俊朗的面容,“你还留着它?”

“这是皇上送给姐姐的……姐姐,姐姐……觉得它太小了,只闹着要……要皇上腰间的玉佩。皇上就把它随手送给臣妾了。这是皇上送给臣妾的第一件礼物,也是,也是臣妾最喜欢的一件。自那以后,臣妾就一直戴着它,戴着它嫁给皇上,戴着它生下盈盈……”泽姐姐瞧着骰子中朱红的豆壳,似乎就看到了从前的一切。

“还有这个……”泽姐姐将一串碧玉莲蓬拿给我看,“微微你看,这串莲蓬是盈盈出生的时候,我亲自选的芙蓉山的碧玉,一个一个细心磨成。我想,我想,等她长大了……出嫁的时候,给她,给她亲手,亲手挂在腰间……”句不成句,气无可出,泽姐姐秀美如净水的脸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潮红。

“泽儿,泽儿你缓缓,不要说太多话。等你好了,咱们有好多时间,好多话可以说。”荣璋若剑蹙的眉尖,冷汗凝聚。

“皇上。”泽姐姐笑着,“不要拦着臣妾了,臣妾知道,知道……”

说不出来下面的话,泽姐姐握了我的手,将骰子和莲蓬放到我的手上:“微微,现在……现在我把它们都给你了。往后的日子,往后的日子拜托你……请,请善待,善待我的盈盈。”

“姐姐。”只觉自己的声音都是嘶哑的,我捡了枕边的帕子,给她擦着头上的热汗。

“还有,微微……我知道,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可你要信我,你信泽姐姐,皇上的心里只有你了。对于姐姐,他或许有不忍,也有留恋,但是没有……没有……”竭力凑在我的耳边,泽姐姐微笑着同我说,说着可能是这辈子我们姐妹朋友之间,最后的私语。

“姐姐。”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只能点头,“姐姐不要胡思乱想,往后的日子,我们都是在一起的。我就逍遥快活的做我的贵妃娘娘,你就劳累辛苦的当你的皇后娘娘。只一样咱们是要比比的,你有了盈盈,我有了品盠,咱们就比比谁会有下一个孩子,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好不好?”

被我说笑了,皇后的脸上潮红更胜:“这让……这让本宫怎么比得过你?”

“比不比得过的,还要看母子缘分,只是皇上不要偏私才好,不能只顾着去馥春宫看皇后娘娘,好歹一个月里也要有三五趟的时间去瞧瞧我。”我转过头看着荣璋,掩饰了我成串的眼泪落在唇边。

“好。那朕就数着,每个月有十日在馥春宫,十日在安澜殿,可好?”荣璋伸出手替皇后将汗湿的发丝抿到耳后,笑道。

“怎么还剩了十日?”我咬着牙,已然笑不出来。

“朕,朕总要歇歇啊……”荣璋点头,无奈笑道。

皇后被我们逗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像这样和睦平静的日子真的已在眼前,只是笑着笑着,她眼中的神采开始渐渐地消失,一如苍茫天地间,一展斜阳余晖的落幕,上一秒尚在人间,下一秒已全然隐去,充盈遍撒于无知无解的混沌中。

“百里,百里。”我急声向着帐外唤道。

“微微。”荣璋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怎么不必了?”我急道。

“该问的……朕已经问过了。”荣璋握着泽姐姐的手,直送到唇边,深深吻上,泪如断线,无从收拾,“你去吧,让朕和泽儿待上一会儿。”

起身茫然地走出大帐,我不死心,拉了一直跪在帐外的百里。

“娘娘节哀。”百里明月的脸上一如熄灭的灰烬,一丝希望也不予我。

“我的血,我的血中有瑶仙之力,既救得了皇上,也一定能救皇后。”我伸出手腕,上面深深的刀痕仍未痊愈,透出紫红色的暗沉。

“瑶仙之力残存于娘娘的血脉只是偶然,激发出来救了皇上亦是偶然。如此大的出血量,娘娘自己都险些丧命,如今哪里还有瑶仙之力一说。臣每日给娘娘诊脉,早已是寻常脉象,半分力气也没有了。”百里明月摇头道。

“不会的,你好歹试试,好歹试一下。”我不管他,开始左右寻找卫兵身上的匕首。

“娘娘,你冷静一些!”百里起身拉住执拗的我,“皇上,皇上已经试过了……”

忽地想起刚才进入帐篷之时,有一股淡淡的新鲜的血腥气,以为是皇后的,可是看过皇后颈上的包布,严密紧实,并没有透出血色。

原来是荣璋的。

“瑶仙之力救过皇上,若是还有残留,自然皇上的血也管用,只是……”百里摇着头,放开我的手肘,将身为医者的无能为力化作落寞萧索的背影,直向初上的月色。

晴了一日,日尽月升之时,自遥远的北地天际飘来了点点清冷的秋雨,打在人的脸上,震痛了人的神经。

皇帐内,内监的高呼之声传来,停在耳边犹如闷响在天边的秋雷,宣告了大周皇后杭泽灵的薨逝,一片香魂飞离了这庸庸扰扰的人世……自此不可相留。

将红豆骰子用丝线系在泽姐姐柔细的手腕上,我告诉她——这入骨的相思请她一并带去,这是属于她与皇上之间的情义,我便不替她保存了。

至于那一串碧如晴水的莲蓬,将来在盈盈出嫁的时候,我会亲自代她为我们大周的嫡长公主系在腰间,还要告诉公主这是她的母后送给她的祝福,她的母后会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的一生一世,都安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