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我扶着小舟的手,一路往东云阁去。

因为安澜殿离着东云阁不算太远,我便让歩辇跟在身后,自己走着,只当散散一下午的困倦气。

夏日的夕阳总是灿烂的,将一天的暖意在此刻尽数蒸腾起来,像是烤红薯,闷在余热的火灰里,越闷越香。

忽地想起小时候,哥哥们常跟着我爹在军中行走,并没有很多时候陪着我玩耍,四姐姐天生一个懒蛋,有时间还在自己屋子里睡觉。我便缠着马夫家的哥哥陪我上树捉知了,又到园中的池塘里捞大头蛙,开心地度过整个夏天,秋天……冬天到了他就教给我闷红薯的法子,闷出来又香又甜,比我娘给我的枣泥山药糕还好吃。

“小舟,你知道咱们尚膳局里这会儿有没有红薯?”我边走边问小舟。

“奴婢这些日子哪有时间去尚膳局啊?娘娘想吃红薯?”小舟笑道。

我嗦着嘴唇点了点头。

小舟左右瞧看,跑过去拉住路边行走的一个小宫女:“妹妹是哪宫的?”

“小舟姐姐,奴婢是馥春宫的小沁。”小丫头机灵,知道小舟是我的大宫女,口中姐姐叫得甜美。

小舟也笑了:“原来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倒是我冒犯了,不知妹妹此时可是往北面方向去?”

我们一路向南走,小沁和我们相反的路径,小舟猜她是往北去。

“是的,小舟姐姐,恬栀姐姐差奴婢去尚膳局要几包天花粉。”小沁回道。

“这不是巧了吗?”小舟笑着回头看了看我,“贵妃娘娘想个红薯吃,带的几个丫头手里都捧着东西,一时没得人差遣,妹妹能不能去了帮着问问,只要问一声就行,尚膳局这会子可有红薯没有?一会儿,我就在东云阁门口等着你,你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告诉我一声,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方便得很。”小沁笑道,“奴婢问好了,就告诉姐姐去。”

向着我规规矩矩行礼告辞,小丫头加紧了脚步向尚膳局跑去。

这边小舟扶着我,一步一步向东云阁而来。

远远瞧见钱德阅伸着老么长的脖子向这边巴望,看见我来了,忙不迭跑过来:“哎呦,娘娘来了。”

“公公辛苦了,劳您跑了好几趟,也真是的,让小舟她们唤醒本宫就是了,哪里来的这么大规矩啊?”我笑道。

“这不是奴才懂规矩,是咱们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让娘娘好好歇着,皇上这是心疼娘娘呢。”钱德阅在我身边伏身安静说着,竟满是平日不多见的暖意。

我一笑:“公公有心了。并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公不知道的,本宫也不瞒着公公,这月来要多谢您,总是让皇上还想得起本宫。”

“哎呦,这可不敢。奴才虽偶尔提一两句,招呼几件娘娘爱吃的东西摆到皇上面前来,可说到底,奴才的本事也就是这些罢了。要正主真的放不下,舍不了才是根本,这可就是娘娘您的本事了,和奴才有什么关系?”钱德阅笑着把我往里面让。

我一笑不语,看了看小舟。

小舟从袖子里拿了一对玲珑过梁的金翠瓶出来,双手递给钱德阅:“我们娘娘说了,一般的金银俗物进不了阿翁的眼,何况是给老太君的生辰贺礼。这对瓶子是我们娘娘从自己的嫁妆里精挑细选来的,阿翁瞧瞧,可算份心意吗?”

钱德阅就要跪下,被小舟搀着扶起来。

“钱公公不必多礼,一份小小心意,也并不是为着钱公公对本宫尽心。本宫为的是公公的眼界清明,能分对错,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理事,总是让人放心的。”我笑道。

钱德阅抹了抹眼泪,咱也不知道是真有假有:“奴才的老娘一辈子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这几年皇上器重老奴,给了好差使,家中这才算吃饱了饭。如今一个生辰,竟得娘娘赐的宝物,老母亲看见了,定会日日烧香,请菩萨保佑娘娘安康呢。”

“有心了。”我笑道,就要迈步往里去。

“娘娘留步。”钱德阅忙跟上一点,左右瞧了瞧,低声道,“娘娘,今日晌午云波侯来了,瞧了皇上的病,然后同着皇后娘娘去往馥春宫说话了……”

我看着钱德阅,不解地点了点头:“你看人家爹,知道常来和女儿说说话,你瞧我家国公爷,见了本宫的面儿还板着脸,不肯多说一句话呢。”

“那是咱们国公爷心术正,品行端,知道自己身居高位,又有贵妃娘娘如今贵重堪比副后,哪能总是在一起共话呢?惹人非议!以为前朝后宫同气连枝。自然是要远着点儿的,可心里不知道多心疼娘娘您呢,您可要自己保重,别让国公爷和夫人担心。”钱德阅说着,抬头瞧了瞧我。

尽管烧了一夜,脑子有点秀逗,但是这样明显的话里有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公公说……前朝后宫……同气连枝?”我的眼中闪过光芒,落在钱德阅脸上,让他不由地点了点头,知道我大概抓住了重点。

“皇上看重皇后娘娘和侯爷,怕爷俩儿说话时间长了,口渴,他们走了不多一会儿,皇上就让奴才送了新鲜的麒麟瓜到馥春宫去。”钱德阅低头道,“娘娘知道,奴才在这宫里行走,不需要通报。所以……”

我抿了抿嘴唇:“公公可是听到什么新鲜事儿了?”

“奴才也听不真切,左右就是人家父女两个的体己话,比如……什么告发姐姐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有什么皇上如今专宠你姐姐,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还有什么……你这后位还是依仗着姐姐与皇上的情义得来的。哎呦奴才也听不真切,好像还有!什么……若是这位子坐腻烦了,不如就换回你姐姐!咱们杭家多年来屈居人下,什么事都要听他江家指派,若是换了你姐姐,定然为家族谋划,你爹也就不用再仰人鼻息了!”

我瞧着钱德阅,忍住不笑出声。这个老狐狸,你就快拿个小本子坐在人家父女俩面前记录了,说得这么完全,怕是一个字儿都没落下吧,还说耳朵不好用?

“那,公公可听见皇后怎么回了吗?”我笑道。

“皇后娘娘自来娴静自持,从不管前朝之事,这是德性,也是咱们皇上看重的地方。”钱德阅道,“哎呦,哎呦,你看老奴这是怎么了,怎么敢议论娘娘。老奴这耳朵近来聋得很,也听不清楚什么。连那声江家,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娘娘家这个江家呢。”

“兴许不是吧?”我笑道,“可能是公公听错了,也许是‘谢’家呢……”

“娘娘不客气。”钱德阅一笑,立时亲手给我打起了帘子,“娘娘里面请,皇上等您等得实在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