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门前,我想起施仁竺告诉我,他把铁锚打昏扔在了树林里,心里紧张不已,不顾荣璋阻拦,跑出去寻找。

荣璋紧随其后跟来,我俩在门前看到幽暗的月色之下,一个人影蹲在施仁竺的尸体旁边,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谁?”我出声问道。

“娘娘莫慌,是我。”百里明月起身,看到荣璋也在我身侧,忙拱手道,“草民百里明月,参见皇上,贤妃娘娘。”

“你怎么在这里?”荣璋目色冷峻。

百里明月实际上也算是寒谷轮复仇一事的参与者,虽及时拿回罗娅信物,劝解百里弢兄弟迷途知返,又保护了我三哥,但是如今仍是戴罪之身,荣璋特地没有免其罪责,责令其在行馆关押。

又因他救过我的性命,一身医术出神入化,所以荣璋暂允许他带锁链行走,一日一次为我诊治用药,暂时压制瑶鬼之毒。

“回皇上,今日除夕,厨下繁忙一直不得闲,草民只能于深夜熬制草药,返回临狱的时候,在树林里遇到了受伤的铁锚姑娘。”百里明月抱拳回道。

“小锚怎么样?”我忙上前两步问道。

“娘娘放心,袭击者下手不重,铁锚姑娘就是昏了过去,刚刚服了清宁散,已经清醒了,只是暂时不宜移动,还在树林休息。铁锚姑娘说她彻底昏死之前,看到袭击他的人往娘娘寝阁方向而来,草民这才急急赶到。既然,既然皇上在这里,料想娘娘无碍,草民这就回临狱中去了。”百里明月抱拳,并未看我一眼。

荣璋没有说话。

我推了推他。

“你去吧,今日所见之事不可对一人言起,否则立斩不赦。”荣璋冷声道。

“草民遵命。”百里明月躬身应道,俯身捡起地上拖拽的脚链,一步一缓,尽量不发出声响,向着门口走去。

即走下台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抬头看了看荣璋,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

“你还有何事?”荣璋耳聪目明,自然看到了他的迟疑。

“皇上,恕草民斗胆,有一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百里明月捧着铁链子,抱拳道。

“哎。”我叹了口气,真是无论平时多有松弛感的一个人,见了我连句好话都没有的一个人,站在荣璋面前也要抖三抖,装模作样起来真是烦死了,“百里先生就说吧,再磨叽下去天都亮了。”

进入依宁以来,百里明月始终给我瞧病,其实我们已经算很熟悉了,即便现在铁链加身,也没见他多正经。

今天一早来给我诊脉的时候,我还看到他用朱砂在铁链子上给自己写了幅新春的对联儿。上下联七扭八歪地看不清楚,横批倒是简单——拿去卖钱。

我说,你打算拿什么去卖钱。

他说,这副镣铐啊,这可是皇上亲赐的,能卖个好价钱。

我说,那是依宁府衙的固定资产,谁说赐给你了,等你摘下来是要还回去的。

他说,要还现在还,他可没有过年欠债的习惯。

我说,那不行,皇上说了要戴足百日。

他就说,娘娘你这毒解不了。你不用抱什么希望了,那阴沉河就是个冰沟子,他们到了那儿,也就是看看,下不去的……

“你说。”荣璋扯了我的袖子把我搂在怀里,示意我庄重一些,不要失了贤妃娘娘的身份,当然他也有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我发现自从我这次醒过来,荣璋就有点“黏”,总是我同着别人说两句话,说不到第三句他就插言,把话头揽过去,也把我揽过去,好像我现在就是他的私人物品一样,连给人家看一眼都不愿意。

“皇上。”百里明月的心眼儿和他的药瓶子一样多,见着荣璋的表情就知道话要对着谁说,当下也不理我揶揄,忙抱拳向皇帝,“草民身无长物,亦是不会武功,刚才偶遇受伤的铁锚姑娘,知贤妃娘娘有危险,急急忙忙跑来的时候,只在随身带着的药物里找到了一瓶毒花散堪用,想着要是遇到凶恶的贼人,草民就不惜舍弃医者仁爱之心,用上这歹毒的药粉。”

百里明月说着抬头观察了一下荣璋的表情。

肖荣璋何其人也,粘上毛比猴都精,自然知道百里明月话中有话,定是在计算什么,揽着我的手没有放松,脸上却是饶有兴致:“一直听闻西域药王神通广大,手上药品每一瓶都功效奇特,不知这毒花散有什么妙用,又是怎么个歹毒?”

“只需这一瓶散于肢体之上,不出半个时辰,皮囊尽去,俗念顿消。”百里明月自怀中捧出一个琉璃小瓶,月光之下,瓶身中微微幽兰之色宛如盛夏天幕。

我不禁吃惊,这样美丽颜色的药粉,竟然有这么霸道的功效,便像传说中的“王水”一般,能融万物……

荣璋的面色深邃而了然,只定定看着眼前的西域药王——百里明月。

“百里先生想得周到啊,来救朕的贤妃,真是连看家的本事也用上了。”半晌荣璋一笑,轻声道,“看来先生脚上的铁链不止并没有妨碍先生的速度,连心思也没拦住。”

荣璋这一声听得我瞬间脸上火烫火烫的,背上冰凉冰凉的。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百里明月不就是出了个主意——让施仁竺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大周推得个一干二净吗?

刚才百里明月一说,我就知道这是个好主意,既不用暴露今晚之事,免我卷入是非,又不会使两国陷入分崩离析的危险。

只要施仁竺的尸体消失,一切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大秦找由他去找,只要没有证据,他们断然不敢向大周寻衅,我也不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太帅了!百里明月太帅了!

我想得到,荣璋自然也想得到,只是他的重点怎么就又偏移了呢?好不好你想想眼前的事情,你一剑把人杀了,现在有个来善后的,还这么周全,你倒是先吃上人家的醋了。

我用一只胳膊抱住荣璋劲瘦的后腰晃了晃他,示意他注意一国之君的风度,还有不要瞎吃醋好不好?

“嗯,那就这样吧。”咳嗽了一声,荣璋拉着我转身而去,直奔内室,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以及明月之下的百里明月,和他脸上并不分明的分明笑意。

轻轻浅浅,遗遗憾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