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见沉,坠坠落于山后,终是在一片晚霞余光须臾殆尽之时,我又踏上了前往西疆的道路……

我答应荣璋,会回头看他。

三哥答应绫枳,会早早归来。

这一去,山高水远,我们走着,已开始盼望归期。

“这是横丽给的信。”三哥摸了摸我的头,笑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情皇上早就知道?”我撩着我的睫毛,省得没眼看他。

“你猜呢?”三哥一笑,远山无色,“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你能待在队伍里不跟着我来吗?既然非要来,那你自己看到岂不是更精彩?再说了,江大小姐是来救自己朋友的,这个我们倒是真的没有参与。”

我白了他一眼。

“不过小丫头,你现在真是长大了,长大了也没有瞻前顾后,还是这么勇敢。”三哥转过头看着我,“我们江家的丫头真是能耐。”

我被夸得不好意思了,给了他一个“那是必须的!”表情,钻回车里看横丽给我的信。

信很短,写得也匆忙,但是手不抖,心也定。

她告诉我,她回百夷了,想念家乡父母。另外,她带了江还晏曾经穿过的衣裳,要在百夷的山水里给他立一个衣冠冢,之后朝夕相伴,四时常见。

“好。”我轻轻道,“那就朝夕相伴,四时常见。百夷山水灵秀,也说不好哪一日,那衣裳吸收了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就真的幻化出江还晏的样子,与她相见了。”

心中默念,脸上微笑,我伏在车上,不觉沉沉睡去……

西山隐最后一丝光亮不再见时,马车停了下来。

“微微,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没吃东西,我带了杏花楼的肴肉和米粉,咱们不急赶路,下来吃一点再走。”三哥在车外唤我。

透过车帘,我能看到篝火的明亮。

“好,咱们这是到哪了?”我问道。

“前面就是榆林城了,过了榆林还有一半的路就追上队伍了,刚才镇国公着人送信儿,让咱们别着急,慢慢赶,他们扎营早,起营晚,这一天没走多少路。”三哥答道。

我一笑,还是什么事也瞒不过肖伯伯,好在荣璋已经“补”了圣旨,谁也不会受牵连。

“嗯。”我坐起来活动了活动身体,只觉得精神还不错,只是身上酸疼,就多少有点怨恨肖荣璋。

将毛氅裹好,我推开车门,清凉袭来,竟是隐隐梅花香气。

原来三哥选了一片野生的梅林落脚,此时冬深梅盈,暗夜幽香。

“江大人请。”忽地,我听见有人说话。

“高阳?!”

我高兴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直跳在了高阳的神经上一般,慌得他身形一闪便到了我的旁边:“怎么跳下来了?”

“没有啊,我走下来的,只有这一点点高。”我指了指足下的下马凳,笑向高阳道。

看着我脚下确实有一个两级的下马凳,高阳一时有些踟蹰,低低咳嗽了一声:“那,那也要小心,下车的时候让侍女扶好。”

“哦。”我答应道,刚想说这不没侍女吗?高阳已离开我,回到火堆旁,我三哥的身边。

我三哥瞧见了全景,只当没看见,自顾自拎了筛子筛酒,给自己筛完了又给高阳筛。

我有时觉得,男人之间的友谊真的是很奇怪的,“一见如故”从来都比“日久生情”多,而“不打不相识”大概又比“一见如故”更牢靠。

但是,“一起喝酒”这个“王牌”一旦出现,以上诸项似乎就都没有那么让人心动了。

眼前两人从见面点头到把酒言欢,是不是只用了一个眼神的时间?我低头暗笑,只觉得这两个能徒手打死狼的男人,现在就像两个孩子一样有趣。

“高将军,您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我装作不知道高阳是来给我回话的,走过来问道。

“从长安来,回百夷去。”高阳抬头向我,“东西送完了,也该回去了。”

“回百夷啊,那淮山呢?怎么不见?”我四下里看了看,确实没有那个小毛头的影子。

“在车上睡着了,忙和了一天,困坏了。”高阳笑着向我轻轻点头。

我本来已经很安心,因为我在今日的法场上见过了那个死囚,他不是江还晏,所以我知道我请求高阳帮助我的计划成功了。

他在大理寺押送犯人前往囚车的狭长走廊里,扮做押队的侍卫,换掉了走在队伍末尾的江还晏。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好在还有一个人能帮助他,这个人就是我爹的近身侍卫孟岐山。

我知道他近期要押送两个在军中肆意打骂手下,致死兵士的犯官到大理寺去。作为我爹的近侍,他走到哪里皆不奇怪,何况公干?所以我求他,他不同意,我再求,他就同意了……

我现在看到了高阳,就知道江还晏已经平安离开了天牢。

我感激地一笑。

高阳看见我笑,本来也想报以回复,却忽地低下头不再看我,只将杯中酒饮尽,又笑着给我三哥斟酒,修长的手臂展起,直向林中指去:“淮山在车上,娘娘去看看他吧,我们一会儿就上路了。”

笑着向马车奔去,我想我要向淮山正式介绍一下品盠,也让品盠见一下他的兄长。

梅林幽暗,清香葳蕤,我扶着车辕轻轻推开车门,三步两步钻了进去。

刚想说话……

眼前一人未语先笑,已向我怅然点头:“贤妃娘娘,好久不见。”

我该哭还是笑,哭故人再见,笑成果斐然……

眼前,不是丰神俊朗,犹如林间之月的百夷中山国师,长安澄楼老板——江还晏,更是何人?

“哎呦,哎呦。”我笑着不住摇头,“江老板掖庭湖畔一别,历经九死一生,还是这么悠然自得啊?”

此时的江还晏手里拎着一个酒壶,满脸胡须未裁,虽还是当初风流倜傥的模样,但颓废之气也显而易见。

“哎!”江还晏叹了口气,无奈一笑,“当初别也就别了,娘娘费了这般周折,担了那么大的风险,救我一个已死之人,何苦呢?”

我扬了扬眉:“嗯……就当还人情吧,百夷之事,丽玲轩之困,都要多谢江老板帮忙。”

江还晏摇了摇头。

“那就当是同根同源,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吧。”我道。

江还晏哈哈一笑,把手里的酒递过来:“敬这个‘江’字。”

“戒了。”我笑道,双手抱住自己的肚子。

江还晏一顿,即刻了然而笑,微微停滞的表情竟是有些遗憾:“深宫冷清,有了孩子,娘娘的岁月也就不那么漫长了……”

我看着他出神的表情,知他心中所想。

“江还晏啊。”我轻声道。

不知我为何忽然唤他的全名,江还晏从他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向我。

“明年春天,我大概不及回来,没办法亲自去送淳儿了。”我温声道,“回去齐国归宁,路虽不远,但崎岖难行,不知会有些什么风险。若有故友相伴,或许从此……路便好走了。”

语罢,我的目光落在江还晏的脸上,看着他抑郁颓废的颜色慢慢慢慢恢复了光彩,只在一瞬间眼中星芒璀璨!

双手叠握于腰间,我盈盈垂首:“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江兄,微微就此告别,望山高路远,故人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