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阴沉如泼茶。

似乎每每必要将这样的“杀人”天色演绎出来,才能配上这样的“杀人”情景。

可这样的天色也没挡住人们的热情。

平日里对这些罪大恶极之人又惧怕又憎恨到了极点,等这天等了太久,人们事先准备好的菜叶瓜皮已经烂了,却正好合用。

在刑车陆续推过坎儿街,直向灯笼市口空地的时候,人潮开始涌动,发霉的烂叶蛋壳像雪片一般飞来。

绫枳怕人们太过激动碰着我,忙拉了雪敞挡在我眼前。

从缝隙里,我看到一辆一辆的囚车自我面前经过,其间的犯人并没有像戏本里的主角一般笔直站立,显示着不屈,倒是都像被抽空了身体里的气,软软瘪瘪皱皱巴巴,是破了口的鹿皮囊。

我放眼望去,始终未见江还晏。

直到……车队末尾,用红漆大字写着“江还晏”的名牌出现在人们面前。

“哎呦,那就是澄楼的老板啊?”身边的一个妇人道。

“可不就是……你看看,这多精神的人一旦下了大狱,也是一般没了模样。”旁边的人答道。

我看到了江还晏,我仔细看了,却看不出他与前面几个犯人的区别,一样蜷缩着身子挂在囚车里,叮叮当当随着车行来回晃**。

见已是最后一辆囚车拖进来,人们手中的可扔之物留着也没了价值,便互相招呼着一股脑都扔了过去。

一时,破叶碎瓜鸡蛋皮横飞,尽数落在了江还晏朗若百夷之月的脸上,花花绿绿浸染,半分原来的颜色也看不见了,唯见他高挑的身姿已失去了往昔的光华,佝偻着,拖沓着,死气沉沉……

而砍头这件事,似乎也没有我想象的隆重。大约是天气太冷了,典狱官懒得说话,浅浅一声令下,七八个犯人已自车上被推了下来,自己尚能行走的,已走不了全靠拖动的,一时左左右右排成一行。

典狱官上前数了数人数,又看了看名字,最后瞧了瞧自己手里大理寺卿亲自签发的手令,觉得念与不念没什么大区别,但鉴于警示之责,还是长篇大论地开始逐一宣读犯人的罪状。

一一听过去,无不罪大恶极。

只到了江还晏这里,却并未过多赘述,只说盗窃国宝,按罪当诛,不赦。

典狱官读罢,两眼一扫台下众人,拎着令牌便扔了下去。

刽子手们因为要行刑,身上穿得不多衣服,此时半日过去了,都冻得够呛,听得令下,忙不迭抽了犯人颈后牌子,一口酒饱含,刀斧上淬喷,迎着日头明晃晃高高举起。

“还晏……还晏……”我身边,横丽的眼眸此时已被痛苦充满,化作眼泪掉在地上,摔在尘埃里,滚滚不见入土,“我来了,我来了!你看,你看!我把害你的这个贱皮子抓来了!我这就给你报仇!”

横丽口中大喊,忽然拉住栗栗抽身而去,窜出人群,冲到刑台前江还晏正面对着的地方,手上骤然用力,栗栗纤细的脖颈霎时传来咯咯几声几近断裂的声响。

“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横丽笑着,泪眼婆娑,看向满脸污垢一身褐绿的江还晏,“我来送你了,带着这个贱人的魂魄送你来了!黄泉路上你若遇到她,记得一定要亲手打得她魂飞魄散,不能超生!”

我不知道江还晏有没有听到,他始终低着头,好像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但是他听不到,典狱官和侍卫们可是听到了。

“什么人?敢在这里咆哮刑场?”典狱官一指横丽,身边哗啦啦几个侍卫就要围将过来。

“啊,那个那个,各位大人手下留情,我们姐妹途经此地,不想遇见大人公干,妹妹年幼没有见过如此威严之事,一时吓到了,言行无状,大人别生气,我这就将她带回去。”我想到了横丽带栗栗来是给江还晏谢罪的,却没想到她已经决定把自己也搭进去,会选择这么明目张胆的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无论是大理寺还是长安府衙,动用极刑依仗的代表的皆是国法,极重威严。所以,所谓劫法场之事,其实在诸朝诸代有所记载的根本就不多见。

一般来讲行此极刑之时,府衙派遣重兵把守是一定的,里外三层几乎密不透风,而对于劫持法场之人与被劫之人从来也都是一罪论处,且有制——就地正法劫持之人可不经官审。

横丽再闹下去,一众官兵若是认定她有意劫持法场,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刀砍斧剁招呼上来,怕是她就要在江还晏之前走上奈何桥了。

眼见情势不对了,我忙跑出来打圆场。

“你疯了,快走!哪里报不了仇,非要在这儿,这是报仇吗?这是送死啊!”我拉着横丽低声埋怨道。

好在横丽与栗栗的身高差,加之栗栗脖颈上的红绸子没有掉下来,远远的刑台之上大概看不到是她挟持着栗栗,没准以为是两个人来的。

眼中痛苦不减,横丽回头看到我,却忽地希冀顿现:“对了!还有!还有你心心念念的人,贤……不对,不能叫她贤妃娘娘,你会不高兴的!是江家的五小……

“五……五什么五?!五个头啊!”我听得横丽忽然向着刑台之上又开始介绍起我来,一惊更甚,忙死拉硬拽着她便向人群里躲。

不想此时的横丽一心要求与江还晏同生共死,已全然不顾我的拉扯阻拦,竟挣扎起来,手中栗栗又气息已闭,全身松散地倒在地上。

一时,只见我和绫枳拽着横丽,横丽拖着栗栗,仿佛大河边拉纤的一般,你争我夺,谁也占不到上风。

台上的“热闹”赶不上我们四个的“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我甚至用余光瞧见几个犯人的头都在微微昂起,看向我们,瞧着他们在人间最后所见的一出热闹戏……

我现在从心里感谢台上的这位典狱官是个淡定从容又通情达理的,看见我们几个不过是弱质女流,当然也可能是弱智女流,并没有劫法场的想法,最主要没有劫法场的能力,一时没有让侍卫把我们七刀八斧地剁了,只看着我们撕扯。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正在四方拉扯,人群之外,忽地有人长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