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冷风肆虐。
明容病中垂死,一个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开了相府的后门——
那时的两个少年彼此而立,各自带着不同的锋芒朝气,还并未想过日后携手同行,一明一暗,里应外合就是三年。
“殿下来看拙荆?”拙荆两字咬得极重,墨眸如许,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人压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况宁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许久,笑了:“不,我来找你。”
房中,即将登位的太子,三朝元老的相爷,意气风发的少将。
况宁,明相,端木羽,三人就这样关在房中商讨了一夜,直到天方既白时,定下了此后漫长的护国大局。
当年迈的明相先行离开休息,房中只剩下况宁与端木羽二人时,端木羽挑眉开口:
“殿下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什么也不凭,你可以不允。”白玉似的脸上浅浅一笑,仿佛吃定了少年般。
其实凡事都有因果,端木羽不知道,况宁首先想到他是因为明容,从那成天口不离夫的小面团嘴中,他已大约知晓他是个怎样的人,后来他开始留心起他的一切,并查出他曾以最小试龄参与过东穆会考。
调出的卷宗上,彼时不过十四的少年,洋洋洒洒,陈苛利弊,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激昂有力的结尾:
国之生吾,于国危难之际,必当赴汤蹈火,献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是的,鲜有人知,那个腰间佩剑,踌躇满志,却在十四岁就被招入相府,折断羽翼,百般不甘做了童养夫的少年,内心真正的志向——
我想当个大将军。
并非只是为了争口气,而是做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抵百万师,一个能驰骋沙场,真真正正为国效力的大将军。
“我还有一事相求,”况宁收敛了笑意,用的是我,不是本太子,也不是即将登位的朕,他定定地望着端木羽:“明容要进宫。”
这话一出,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
但况宁却抢在他前头,墨眸灼灼:“你以为明容的病当真是病吗?那是有人给她下了毒,十年如一日的毒!”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端木羽震撼莫名,况宁眸光陡厉,就这样揭开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下毒者不是别人,正是明容的好表姐,明雪及其母家!
授意与施毒者也并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蛇蝎美人的皇后及已然驾崩的允帝!
那样肮脏的交易,从无意撞破的那天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况宁。
被枕边人迷惑了的允帝,无视淮南王的狼子野心,却反而怀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
在那蛊惑人心的枕边风中,出过三位皇后,两位贵妃的相爷府,地位牢不可破,势大到几乎要威胁到东穆的皇室,再不能放任其滋长了!
于是本该成为太子妃的相府嫡亲小姐明容无辜受累,被亲近的“家人”下毒谋害,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为了荣华富贵,与帝、后达成了不可见人的交易。
沾沾自喜的他们,不顾丝毫宗族亲情,就这样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渊。
为了不引起怀疑,掩人耳目,那慢性的奇毒一点点日积月累,造成了明容自幼病体孱弱的假象。
他们需要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让老相爷虽悲痛欲绝,却不至于疑心其他,大查特查,最终与帝后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这是一张天衣无缝的网,只将明容牢牢缚住,斩断退路,不留后患。
天知道况宁有多内疚,对于那个他从未谋面,却本该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
他知晓所有的阴谋诡计,却独独不能向人道。
马车里,他第一次见到明容,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样,捧着手炉,低着头,眉眼恬淡,惹人怜惜。
他故意去掐她的脸,故意去逗弄她,在她面前嬉笑怒骂,开始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愿能稍稍弥补一些心头的愧疚——
和那初见时就无来由生出来的懵懂情意。
那年树下,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忽然发病,悄悄溜进相府去瞧她时,见她躺在**,他内心波涛翻滚,说不出来的滋味。
灼热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他轻轻抚上明容的脸颊,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莫名的哀伤:
“小面团,你要快快好起来,否则……我会内疚的。”
不是内疚这一次的意外,而是内疚这数十年来的“见死不救”。
从那时起,他便在心中下定决心,他要好好护住她,却还是防不胜防,承华二十七年,允帝驾崩,明容也从宫中看过他之后,回去一病不起。
这其中的猫腻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何,忍耐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被彻底激怒,血红着眼,跪在允帝牌位前,咬牙立下血誓。
穷其一生,护他所爱,护他所国,护他东穆百年基业。
“你能保护她吗?以你今时今日之景,你能护她几分周全?”
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颤动不已,况宁的喝问却已响**在耳边,逼得他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继续留在相府,她只会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暗箭终究难防,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处,纵然刚开始我的处境也会十分艰难,但我毕竟是东穆的天子,倾我全部,护她一人,还是足矣。”
“并且若你当真选择走这条路,全心全意潜伏之下,你认为她有几分可能不被卷入重重危险之中?”
“你此时后悔还来不及,但一码归一码,明容这件事上我绝不退步,哪怕她日后知道真相怪我恨我,我也要带她走!”
无法言说这其中的挣扎纠结,如果再来一次,端木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勇气选择那条路。
他立在窗下,亲眼看着况宁拥着昏昏沉沉的明容,在她耳边温柔哄道:
“你别睡,你别睡我就娶你,让你穿大红的嫁衣,做东穆最漂亮的新娘……”
外头凄风苦雨,他听见明容强撑着如回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当真愿意娶我吗?”
心头一紧,他不知不觉握紧了腰中剑,脸上落下的许是雨水,许是泪水。
他不是圣人,却惟愿她好,不忍伤她一分,只在心底记取她当初的模样,消磨岁岁。
这是他对意中人好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就够了,不需要别人懂,更无需称颂,即使他的姑娘误会他,他也无怨无悔。
一千个叹息,一万个不解,也只因为伶仃的一句,子非鱼,尔非吾。
然后就是十二月,新皇登基,犒赏将士的庆功宴上,他起身而出,跪在御前:
“臣别无所求,惟愿解除与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约,望圣上成全。”
一片哗然间,他按照定下的计策,一身戎装,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齿:
“夺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报!”
老谋深算的王爷盯了他许久,终是搀扶起了他: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窗外大风烈烈,就这样,入得贼窝,与虎谋皮,开始了他漫长的潜伏生涯。
长乐侯一案时,人心惶惶,外间叫他玉面修罗,他只是置之一笑,看起来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似乎是在为淮南王铲除异已,其实阴阳颠倒中,倒不如说他是在为宁帝拔除贵族势力,扫清道路。
长乐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们在密室商定时,明相说了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让他们狗咬狗,陛下只管坐享其成。”
于是况宁装出被震慑住的模样,日日借酒浇愁,外头都传他这个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淮南王与太后更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得意忘形,掉以轻心。
原本局面都如他们所料,却没想到不知哪传出的风声,说他对容妃旧情不忘,连带着对相府手下留情。
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软硬兼施,硬是逼着他带兵踏上了相府。
火把通天,重重包围中,事情演变到最后,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剑,手却颤得厉害。
就在那僵持不下,气氛越发诡异的时候,他手中剑还未刺向明相,那个老人已经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撞在他的剑上,血溅当场——
“窃国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老相爷的嘶声厉喝中,所有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他与相爷相隔甚近,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他一剑刺死了明相,明相死不瞑目。
没有人发现,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眼里,老人眸中写满了多少的寄予,不能功亏一篑,绝不能!
满天星月无光,冷风肃杀,他硬生生咽下热泪,抽剑转身,鲜血溅了半边脸,在淮南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所谓旧情不忘,纯属无稽之谈,还请王爷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