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苟地穿好朝服,束好发冠,镜中人长身玉立,清俊如竹,早不是昔年树下卧看书卷,闲剥莲蓬的无忧稚童了。

易衡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斑驳洒在他身上,他心神一时有些恍惚,连兵部尚书莫大人在他身后叫了几声都没听见。

“易侍郎,易侍郎,你等等我啊!”

莫大人生得剑眉星目,老远就看到他那两条大长腿,走路跟带风似的,颇有一番游侠风采。

当年他与易衡同时中状元,两人一文一武,不知不觉就在朝堂上做了四年的同僚。

易衡性子慢热,处事内敛,不得罪人也不巴结人,待在礼部一直安安静静做着他的易侍郎,也没想着如何往上爬,但莫大人就不同了,血气方刚的,说一不二,年纪轻轻就升到了兵部尚书,颇得朝廷器重。

即便两人官位有了差距,但莫大人却待易衡还像刚进朝时的亲热,他本就是个直肠子的“武夫”,格外崇拜易衡这种满腹经纶的文化人,更何况,他对他还别有“居心”。

“我说易侍郎,易老弟,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喝酒啊,芊芊那丫头可一直挂念着你呢。”

一听到“芊芊”这个名字,易衡的嘴角就抽搐起来了。

这莫大人别的都好,就是有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妹妹,这几年逮着他就想撮合他跟他妹妹成一对,他都不知道婉拒了多少次。

“喂,易侍郎,叫你去见我妹妹,又不是叫你去死,你至于这个苦大深仇的表情吗?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的吧?”

莫大人挤上来,粗声粗气。

易衡扶额,退后一步:“莫大人,你这个笑话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两人并肩向议政殿走去,一路上莫大人嘴巴就没停过,把自家妹妹从天上夸到地下,夸得同去上早朝的官员,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回头对易衡报以同情的目光。

但这些易衡通通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缓缓上着台阶,眼神空空,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回**着——

又一年夏天了,又可以采莲蓬了,又能在树下听蝉鸣了,可是……你会在哪呢?

整整十年,除了梦中,屠灵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像风一样出现在他生命中,又像风一样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小小姑娘,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个谜。

因为除了他,竟然再也没有人能够记得她了。

她走后他生了场病,醒来后去问每一个人,但每一个人都说不知道屠灵是谁,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连爷爷都摇头疑惑,以为他病糊涂了。

那段时间他几乎快疯了,想方设法找出一切能证明她存在的证据,但每个人都用看失心疯人的眼光看他。

他说从前他和屠灵就坐在那棵树下,一起看书写字,一起剥莲蓬,可府里的丫鬟仆人们都摇头,说没有啊,明明只有少爷一个人坐在那,从来都只有少爷一个人。

他遍体生寒,蓦然想起什么,激动地说大少夫人还在山上庵堂里住着呢,被禁足一年就是因为屠灵,可大家继续摇头,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说不是的,是因为大少夫人跟几位姨夫人争风吃醋,没照顾好二少爷,让他不小心摔了,磕破了额头,这才被老将军送去山上思过。

他惊恐万分,试图帮所有人找回正确的记忆:“不是的,二哥的头明明是屠灵用砚台砸破的,是屠灵!”

但无论他说什么,别人都不相信,都只以为是他看书看傻了,二哥甚至还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结实的拳头,“我这么厉害,谁敢用砚台砸我?”

易衡彻底混乱了。

巨大的恐惧吞噬着他,他像陷入一场荒唐无边的梦中,梦中有风有蝉有青荷,唯独没有屠灵。

又或者说,有屠灵的那个梦才是真的?庄周梦了蝶,还是蝶梦了庄周?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所有人都疯了?

然而最神奇的地方还在于,爷爷好像也想通一般,也不逼他了,真如屠灵临走时所劝,让他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但理由却是他大病初愈,又神神叨叨的,怕他想不开,不想给他太大压力,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易衡简直快要疯魔了,他第一次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何为虚?何为实?

冥冥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屠灵在每个人心中的痕迹擦得一干二净,唯独他没有,反而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他终于过上了想过的日子,但他一点也不快乐。

他失去了屠灵。

她是他的光,是他的一竖,是他头顶的蝉鸣,是他心上的莲子……是他一人的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