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与命运 四

侯府观月楼下,被困住的一干人在箭雨下苦苦支撑,等待来援。不时有中箭的人传出惨呼,西戎新君干戈因替黄文挡了一箭,已经负伤,那一箭,自后背刺入,从左胸穿出,当是凶险之极。

观月楼上,翼王观看好戏多时,狼一样的双眼,不离已经负伤的干戈,见他身旁白衣人小心为他疗伤,妒火中烧。邙山时,干戈也是将他护在身后,如今更是为他身负重伤,可恼可恨!

这时,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翼王见自己手下那些死士一阵大乱,悄悄皱眉,这是什么情况?

皇帝甩去自己手上的血珠,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元常,你总算来了。

一种沉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挟着地动山摇之势,慢慢向观月楼方向压过来。翼王弄不清状况,只有观月楼下的皇帝心里清明,赵祯,你的死期到了。你的死士再厉害,今天让你尝尝朕这北苍国神骑营铁甲军的厉害。

首先被撕开口子的,是北面。列成方阵的北苍铁甲军,全身着厚厚的护具,一手执盾,一手是长刀,步伐整齐划一,按照一定阵型,攻防兼备,很快便从北面闯进来。

“保护御驾!”元常一身银甲,大声发号施令。

铁甲军一队人进来后,首先环形为阵,将皇帝一群人围起来,竖起盾牌,行成环形防御。

铁甲军后面,是元常带来的大批暗人,前面做好防御,暗人用同样的方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快,攻守逆转,翼王一见形势不妙,叫人继续指挥死士,自己则带着北苍玉玺,下了观月楼,自后门离开。

这边,皇帝问元常,“怎么才来,难道要我们变成刺猬,你准备烤着吃么?”

元常苦笑,“陛下,拿虎符调动神骑营的铁甲军,你知道的,这些人,防护用具厚重,本就调动不便。现在能赶来,已经是走水路日夜兼程。”

皇帝明白元常所言不假,此刻顾不得再细说这些,吩咐人尽快去寻贺兰骢的下落,方才赵祯把他弄哪去了?

有了元常调来的铁甲怪物,翼王的死士即使功夫再好,却无攻击落点,一下显得手忙脚乱很是被动。

皇帝与安荣带着人冲上观月楼,发现翼王已逃匿,不由大怒。

安荣一脚踏在一翼王心腹胸口,足尖渐渐用力,“说,赵祯把皇后关在何处?”不想那人嘴角血沫吐出,眼珠一暴,竟然死了。

“你太用力了。”皇帝道,转而问其他被制服的人,“说,朕的皇后在哪里?”

被按跪在地的人一同摇头,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打算怎么处置被囚禁多日的人。

皇帝拖着下巴,开始苦思,这赵祯会把贺兰弄哪里去呢?

“陛下,请看那边!”不知谁喊了一句。

皇帝扭头,只见留侯府大厅方向,浓烟滚滚。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帝带人速速赶往大厅。路上,又抓到一人,细问之下,终于得知,翼王已逃,把贺兰骢关进大厅,浇了桐油点着。

留侯府大厅在皇帝赶到时,已是烈焰冲天。虽然没有听到贺兰骢的声音,但皇帝肯定,贺兰骢一定在里面。

北苍国的侍卫和暗人此刻放下武器,开始寻找各种盛水的物什,展开扑救。已经让人通知江宁府的水龙队速速前来灭火,显然,他们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又有西戎国的禁军和侍卫也加入灭火的行列,但火势依然很旺。

“拿棉被来!”皇帝面无表情下达命令,见大厅开始有坍塌之势,心知没时间了。如此大火,尽管知道陷身火海的人生还希望渺茫,皇帝仍愿一试。

有人很快取来棉被,皇帝命人往棉被上浇水,自己则抢过一侍卫手中的水桶,当头浇下。

“陛下,让老奴去。”安荣也把自己淋湿,与皇帝商量,不希望皇帝以身犯险。

皇帝摇头,师伯,朕要补偿贺兰,需要付出的是诚意,也许,这条命就是诚意。诚意,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北苍皇帝不顾劝阻,把自己淋湿,头上蒙着已经湿透的棉被,冲进熊熊大火中。安荣跺跺脚,紧随其后跟了进去。这边干戈正准备效法,黄文噗通跪于面前,眼带哀求之色。

“难道这是天意?”干戈仰天长叹,一脸痛苦。

此时,天色已晚,因阴天,显得很昏暗。但是,冲天的烈焰,把半边天染成一片赤红。

燃烧的大厅内,皇帝不顾一阵阵热浪袭面,嗓子被熏干,仍在声嘶力竭地大叫着,希望贺兰骢可以听到,告诉他自己的位置。刚迈过一堆焦土,烧得黑朽的屋梁砸下来,皇帝堪堪躲过。眼里已没有眼泪可流,干涩地摩擦着眼珠。带着焦土气味的墙壁在身边轰然倒塌,皇帝仍在寻找,即使朱漆廊柱险些砸中他,他还是在寻找。贺兰,你究竟在哪里,告诉朕,朕来啦,朕来救你……

外面的人见皇帝与安荣进去很久不出来,心腾地提起来。此刻,火势迅猛,皇帝没有出来,怕是出不来了。水龙队已经赶到,但已经无法再靠近着火的大厅。

元常血染鳞甲,樱盔已不知掉在何处,眼中只有一片火红。他冷冷地说:“救,无论如何,一定把人救出来。”

元常吩咐完毕,开始解身上银甲,他看眼干戈,语气很平淡,“我主已经留下遗诏,若是不得生还,传位于太子念北。元常幼时得蒙我主救命,又恢复皇籍,这条命就是他的,当誓死追随。只希望西戎天子,念在我国小太子与陛下亦算有血亲之缘,还请多加照拂,切莫为难。”

干戈嚅动嘴角,嗯了一声,点头。

忽然,黄文大叫,“听啊,是雷声,要下雨!陛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元常与干戈一起看向天空,乌云越来越低,伴着阵阵闷雷。

南方的雨说来就来,恐怕再也没有比这场大雨更令人期盼,及时雨,就是比喻这种雨吧。

元常并没有想到这雨说下就下了,耳边听着黄文念叨着再下大点,心里感慨,这次,真是老天也看不过了。

大雨倾盆而下,没人注意到,一道金光在东方迅速隐入天际。雨,很快熄灭方才还肆虐半空的大火。

留侯府的大厅成了一片废墟。

皇帝瘫坐着目光呆滞,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他怀中是一具已经烧黑的尸体,安荣就默默守在他身旁,一言不发。二人的衣服已经破烂,头发在冲入大火中后,也被燎的乱七八糟。

“陛下,让臣看看你的伤。”元常小声说着,把皇帝的左臂小心抬起。

显然皇帝左臂伤得不轻,他瑟缩下,抽回手臂。那只没受伤的手,带着灰黑,去抚摸黑乎乎的尸体,满眼爱怜。他说:“你这样子真难看,你怎么能容忍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陛下,皇后薨了,请节哀。”安荣说道,他陪着皇帝在大火中苦苦寻找,最终,在一截即将烧朽的木柱下,发现了尸体。那一刻,安荣恻然,他看到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亲手移开滚烫的木柱,把尸体拖出。

“贺兰没有死,不许发出丧讯。”

皇帝的左臂垂着,他用右手扶着安荣,缓缓直起身子。腿有些麻木,他慢慢挪动,在干戈面前停下。呵呵笑了几声,皇帝哽咽着道:“朕千错万错,他留在朕身边,虽然痴傻,可他开心,后半生无忧。如今,公道还给他,可是搭上一条命,一切成空。干戈,这是你希望的结果么?”

干戈怅然,无言以对,这当然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可正是自己的一意孤行,枉送他一条命。当初恨这北苍天子,一心把贺兰骢带走,不想竟是这个结局,令人肝肠寸断。北苍天子当年再如何苛待他,如今自己却无指责他的权利。北苍天子因他而改变,而自己,却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贺兰骢死了,葬身火海。那一天,是圣武九年八月二十六。

留侯府在那一天后,成了江宁的禁地,有专人负责看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一个月后,翼王赵祯被抓获,玉玺被追回。至于赵祯,皇帝没有下令拷问,只是按照谋反判个凌迟,诏命,满三千六百刀方可令其毙命。

被皇帝秘密拿下的留侯赵栋的家人,最终没有被牵连,皇帝将他们流放到南越之地,永世不得恕回。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只有一事,皇帝语气强硬,不许发布贺兰骢殒命的消息,将他的尸体,入殓后就葬在留侯府大厅的废墟旁。皇帝想,贺兰那么想回东林故地,若是自己将他的尸体带回北苍葬入帝陵,他一定会不高兴。既是如此,那就让他魂归故土吧。朕既然留你不住,那就许你自由。

北苍皇帝病了,在回到北苍后,病势一下猛起来,关起宫门,一步不出,就连朝政,也命元常代为主理。

只有沧澜殿伺候的宫人知道,皇帝受伤是不假,不过这病,却是心病,难医的心病。

寝宫里,光线幽暗,曾经英姿勃发的天子,此刻英武不复。披散着头发,松垮垮地随意穿件外衣,缩在寝宫里,对着西戎国那时送过来的绿鹦哥,倾诉衷肠。手边,是贺兰骢那几年痴傻后的玩物,日日陪着天子入眠。

一行清泪悄悄滑下,天子喃喃道:“贺兰,你能听到么?朕只有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躲在这里,为你流泪。父皇说过,天子不该有眼泪,那是因为他的眼泪只为顾铭洲一人而流。如今,朕的眼泪也是为你一人而流啊。贺兰,朕好想你,朕日夜盼望,老天垂怜,让你魂兮归来。”

殿外,安荣默默守在殿门口,悄声叹气,暗暗为皇帝的身体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