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间的小小土地庙未必比外面凉快多少,且蚊虫众多。萧潇寻了几把半湿的草引燃,试图用腾起的烟气赶走蚊子。但蚊子虽被熏跑不少,景辞也有些被呛到,按住胸口又是几声低而破碎的咳嗽,然后便静默地坐在墙角,一言不发。

慕北湮向庙里供的土地神像躬身一礼,才松散了衣衫,擦着满额满脸的汗喝了几口水,又到土地庙前四下张望。

左言希明知几人都不放心阿原,在内说道:“你们莫太忧心,阿原武艺颇高,姜探又无伤她之意,便是真动手,吃亏的也不是阿原。”

景辞忽道:“慕北湮,若你正闲,不如替我把剩下的那拳给打了。”

慕北湮听左言希言中之意,居然有为姜探说话的意思,也着实恼火。但左言希虽不改素日的温文清逸,但眉眼愁郁,竟似有种骨子里的凄凉透出,交织于夏夜混沌的空气里,说不出的忧惧伤感。于是慕北湮虽有万分不满,也没法真的再去揍他一拳,只叹道:“若是打不醒,岂不白白疼了我的手?”

左言希慢慢翻找着随身所携的可用之药,闻言顿了顿,转头看向他们,问道:“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偏袒她,不分是非,不知好歹?”

慕北湮摇头,“你向来行事稳重,有才有识,更比我懂得人情世故,怎会不分是非,不知好歹?你只是中了邪,或被下了降头……”

萧潇取出干粮来分给诸人,笑道:“既然是姜探下的手,倒也好办。这回无论如何把她抓住,让她替你解了降头,可好?”

慕北湮一边就着冷水啃着馒头,一边道:“只要没被我的王妃砍成八段,我倒不介意带她来为你解降头。但她若伤我的王妃一丝半点,我只能先将她砍成八段再说了!俗有云,妻子如性命,兄弟似手足,回头你这降头解得解不得,我可管不了!”

景辞居然也不嫌弃馒头冷硬,将左言希给他的丸药吞了,又一口一口地吞咽着馒头,待慕北湮一口一个“王妃”地说完,才喝了口水,说道:“若不是她怀孕,她不会成为你的王妃吧?”

慕北湮怔了怔,便大笑起来,“怎么会呢?我们两情相悦,她怀不怀孕都会是我王妃!”

景辞又咬了口馒头,淡淡道:“她怀了我的孩子,却不曾与我成亲。若是未婚生子,难免惹人议论。为了让孩子名正言顺出世,她才允了你的亲事。跟我退婚那日,她应已知晓自己怀孕,所以你冒然求婚,她虽惊讶,但并未回绝。她只是为孩子着想,并非真的想嫁你。”

慕北湮笑道:“你想多了!她成为阿原的这半年,你才见她几面,跟她在一起多久?我跟她却时常在一处。不瞒你讲,我们在沁河时便好上了!你以为她真喜欢你呀?不过看你生得好看,又是她当时名分上的未婚夫,睡你一睡而已!其实她那时已怀上我骨肉,所以我才赶着娶她回家。当然,也谢你给我机会,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让我的孩子不至于冠他人之姓!”

景辞闲闲道:“编!你继续编!”

慕北湮将手里的馒头摔到景辞脚边,瞪他道:“你莫忘了,我和她早就在一处,而且是御赐的亲事,就差拜天地了!这次的好日子虽然错过,到底已经通知过亲友,回头直接领她回府补拜个天地就行,谁还能说我们不是夫妻?”

景辞轻轻一笑,“御赐……你以为皇上会让我的孩子冠你之姓?”

景辞一直没认梁帝为父,但梁帝显然早就认了这儿子。于是,景辞的孩子便是皇家子孙,岂有流落在外之理……

慕北湮脸都青了,桃花眼眯了又眯,才能若无其事地冷笑道:“嗯,你真要孩子,只要阿原愿意,孩子给你好了!但阿原依然是我的王妃!”

景辞低着眸,苍白的唇微微一颤,居然又弯出一个笑弧,“我原就不信她会移情别恋,如今更不信。她只是怨恨我不肯信她。若我苦求她原谅,她必会原谅。”

慕北湮再也忍不住,扬拳打向景辞的脸,喝道:“你算什么东西?哪来的谜一样的自信?”

萧潇听得二人话语间火星四溅,早在旁边留意,见状忙扬臂挡住慕北湮,陪笑道:“二位爷,都消消气……如今这情形,难道不是找到原大小姐更重要吗?至于原大小姐究竟想跟谁在一起,大家还是见面后再考虑吧!”

左言希轻叹,“若论她的真心……北湮,不是我偏向阿辞,我觉得,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阿原真心恋着的,只能是阿辞,正如阿辞心里从来只有阿原一样。”

慕北湮憋了满肚子的怒气,冷笑道:“嗯,阿原恋着端侯,所以断他双足送他喂狼?端侯恋着阿原,所以搞大她肚子再甩了她不闻不问?不好意思啊,你们这一出出相爱相杀的好戏码,老子看不懂啊,也不想懂!老子只要晓得如今的阿原很正常,也很健康,必定愿意跟我快快活活过一辈子,生上十个八个聪明漂亮的小娃儿!”

“健康……”

景辞低低重复了这两个字,却涩得跟含了满口的黄莲汁般模糊。他伸手又取过一个馒头,连同那些难言的苦涩,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着。

慕北湮暂时占了上风,也便释怀了不少,只是万万吃不下馒头了,转头向左言希道:“言希,我晓得你还恋着那个姜探。但我话撂在这里了,她是郢王的爪牙,既与我父亲的死有关,又是谋害宗亲朱蚀的凶手,更可能是杀害则笙郡主的凶手。于公于私,我们都不可能放过这个女人。明日若寻到她,你再因她给我们添乱,可别怪我不再把你当兄弟!否则,便是我把你当手足,也会亲手把手足给砍了!”

他的语速很快,甚至闲散带笑,却一字一句说得极清晰,似要如银针般一针针扎到左言希身上,扎醒他这个本该比他更清醒更明事理的养兄。

左言希失神,旋即避开他眼神,向景辞道:“阿辞,我上回给阿原配的药丸,还有些在药柜的最上面一格里,贴着绿色的签子。至于药方,还有你素日所服的那些药的方子,都在下面的屉子里。”

景辞眼皮都没抬,懒懒道:“别顾左右而言他。若你跟来只为守护你的姜探,最好给一个能说服我们的理由。难道就为你恋着她,就得毫无原则地保她救她,不管她是人是畜生,不管她害了多少无辜?”

他手中的馒头不知什么时候被捏裂,碎屑自指缝间簌簌而落,“或许她是你眼中的绝世珍宝,但则笙、阿原何尝不是各自亲人朋友眼中的珍宝?我绝不饶她!”

左言希面色发白,默默坐到土地庙前,抬眼看一轮弯月幽冷幽冷,许久才道:“可你们方才都说了,妻子是性命,不是可以随便甩开的衣服。”

几个人便都抬头看向他。

“妻子?怎么你们就成夫妻了?我怎不知道?”慕北湮骇然而笑,“一夜夫妻吧?”

左言希难堪,却一字字咬得清晰,“的确……只有一夜。但我们是夫妻。”

“夫……夫妻……”慕北湮盯着自己养兄,向来利落的口舌已似有些转不过来,“你天天跟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物作伴,是不是学神农尝百草吃错了药?她是郢王那个心腹谋士养大的吧?她曾色诱朱二公子没错吧?如今还时常侍奉郢王也没错吧?你说她跟你是夫妻?”

慕北湮越想越荒唐,忍不住笑出了声,“夫妻……人家是头顶一片青天,你他妈是头顶一片草原呀,绿油油地一望无边,这风光简直美得突破天际了!你说你没吃错药,我决计不信!”

他几乎捧腹大笑。

但左言希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座淋透风雨的石雕,又如一片随时能被剪穿戳破的纸人。景辞、萧潇凝视着他,同样沉默着。

慕北湮一个人干笑几声,终于笑不下去。

他一把拖起左言希,指着庙中供养的神像,喝道:“当着土地爷的面,你赶紧告诉我,你跟那个什么探已经没关系了!那贱人害过我们父亲,更可能是为了一己私心害死则笙、嫁祸阿原的凶手,就该被天打雷劈!难道你想跟着她被天打雷劈?”

左言希被他搡得透不过气,喉间滚动了下,方低声道:“也许,我跟她,命中注定会被天打雷劈吧?但她不是坏人,真的不是……”

景辞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便是只苍蝇,你会也夸那苍蝇体态娇小身姿柔美嗡声悦耳,连叮的臭肉都能品出与众不同的鲜美来……只是你能不能照顾下我们的感受?”

慕北湮道:“对!想想我温文尔雅的好兄弟忽然变成了一块行走的臭肉,我很反胃的好不好?不只我嫌弃,你问问你身边的朋友,谁愿意跟苍蝇相中的臭肉为伍?”

左言希垂眸,深浓的眼睫在面庞上惨白的面颊映下两道黯淡的阴影。他低叹道:“她不是苍蝇,她是我一起拜师学艺的师妹,就如眠晚是你师妹一样……”

左言希从未细叙过他在师门的经历。

即便亲近如慕北湮、景辞等人,也只知他是梁帝栽培的心腹,因酷好医术,曾被送在一位名医门下学医数载。

如今细叙起来,就像风眠晚是因景辞的缘故,才意外成为陆北藏弟子那般,姜探也是因为左言希的缘故,才成为那位名医的女弟子。

彼时丁绍浦穷困潦倒,变卖了部分家产才将养女送到名医处医治。其妻很不乐意,恼火之下带着亲生女儿回娘家,不料娘家失火,丁家幼女葬身火海,夫妻二人悲痛欲绝,于是丁绍浦更将养女看待得如眼珠子一般,而丁妻迁怒姜探,恨不得生食其肉,为爱女泄恨。

以丁家那点财力,原不足以支持姜探继续医治。但名医受了当时的梁王嘱托,教导左言希极是尽心,见姜探病情复杂,一时难愈,越性将她留下,当作让爱徒练手的实验品。

左言希入门未久,用药施针难免犯些差错;既有差错,难免负疚于心,看待这小病人更与众不同。何况姜探温柔聪慧,不仅赢得左言希的爱惜,也让名医称叹,见她久病后在医术上颇有见地,左言希又屡次请求,越性将她也收作了弟子,跟左言希成了师兄妹。

既是师兄妹,难免日日相对;既要治病,难免肌肤相亲;最后到底是谁先动的情,谁先用的心,早已说不清楚。

他们的师父并未阻拦过这对师兄妹相亲相爱。左言希家世不俗,但生来淡泊名利,义父贺王慕钟出身行伍,也不会计较他未来的媳妇是不是出身高门,他们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郎才女貌,更兼郎情妾意,他们的未来看似一片光明。二人虽都是谨慎之人,也不由得敞开心怀,彼此越陷越深,再不舍放手。

左言希一心想出师后便将姜探带回京城或沁河,但谁也不料就在那两年丁绍浦已攀上了郢王,并在成为郢王心腹后打定主意,要将姜探嫁入郢王府,让她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也让丁家随之水涨船高,甚至随着郢王的一步登天而平步青云。

姜探自然不愿。当时贺王尚在,又有梁帝宠信,左言希若执意迎娶姜探并不难,料得郢王还不至于为部属的一个养女便出头与左言希抢人。

可姜探不仅欠养父母一条命,还欠他们一个女儿。她的养母永远在提醒她,她究竟欠他们多少。

她虽温柔娇弱,但性情极是刚强有主见。左言希踌躇之际,竟是她下了决断。

左言希回京前夜,她拉了他,请天地为媒,撮土为香,以茶代酒,二人结作夫妻,立誓相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