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中国的立春,纽约却是一座冰城,连下了三天大雪。

机场有无数航班延误。

一位亚裔男子,穿着黑色半高领毛衣,相貌清俊,坐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翻看杂志。

他的周围,是孩子的哭闹声,广播里不断播放的某某航班延误声,和旅客和柜台地勤人员的争吵声,他看起来是那么格格不入却又格外引人注目。

伴着他身后落地玻璃外纷纷坠落的雪花,他自成一个天地。

他头没有抬,似乎看杂志入了迷,却久久没有见他翻页。

直到一个红色制服的VIP候机室的服务员匆匆向他跑来:“请问,是Ryan Xie谢先生吗?”

他这才抬头,一张冷峻的侧脸:“我是。”

服务员赶紧说:“不好意思,我们的VIP厅人满给你造成不便,您的航班现在检修完毕,可以提前登机了,请您跟我来。”

他点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藏青色羊绒大衣跟着离开。

身后的椅子上是他曾看得入迷却又随意丢落的时代杂志。

旁边的印度小孩子看他走后,偷偷跑去玩杂志,他看不懂文字,只能有趣地看着插图里的五颜六色,书页上一下子都是他玩耍的口水。

没有人知道,那个男子看得如此专注的只是一个科学报道。

科学家说粉色其实是这世上不存在的颜色。

粉色是红色和紫色的结合,而彩虹的七色谱中红色和紫色是在两极,无法弯曲成就粉色。

自然界有哪样食物,哪种生物是粉色的?

结论:粉色只是人类肉眼看到光的反射后的大脑的想象。

有的东西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例如空气例如爱情。

有的东西看见了也不代表存在,例如粉色例如爱情。

他想:一如他的爱情。

他和她的相遇,是在春末。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Babe,你回来啦。”

他没有想过在这之后的一年内他会爱上这个女人。

那天,他才从美国飞回来。

其实他事业的中心是在帝都,经常是纽约和北京两边跑。

南京的房子买下的初衷也只是不喜欢住酒店。

他不喜欢复杂的摆放,室内设计都是合作人彦小明特地找人又按着他的规矩改了好几遍的。

只记得彦小明说:“我看你这,哪有家的感觉,再这样下去,你这辈子都要讨不到老婆。”

他一笑了之。

其实,他这辈子没打算结婚。

婚姻?他不相信,还是一个人好,处处为家,处处又都没有家。

他工作太忙,完全无心打理,请的钟点工阿姨都是彦艺宁帮他找的。

他不喜油烟,吃什么都是酒店订餐,钟点阿姨只负责补充冰箱里的酒水,和在他来之前打扫房子。

他给的薪水很优渥,也不常说话。

有一个钟点阿姨喜欢见到他的时候说说八卦。

她说:“谢先生,顶头那家京剧迷这两天在闹离婚呢。”

她说:“谢先生,你家隔壁小姑娘,原来她是个小三,房子都是人送她金屋藏娇的。”

他受不来这样的聒噪,换了个钟点阿姨,只要求每次一定要在他回来之前离开。

阿姨界也有了他难说话的传说。

新的钟点阿姨,每次见到他都战战兢兢,更别提八卦了。

他十分满意。

阿姨消停了,却没想到多出个麻烦的邻居。

他拎着箱子,飞机上因为要修改合同并没有睡觉,头有点痛,刚才还接了电话安排立即开会。

他冷漠地看着上来就挽着他手肘,亲热地喊着他的女人,和旁边瞪的眼睛都快掉下来的男人。

这是什么情况?

强忍住顺头发的冲动,他甩手,进了房间。

钟点阿姨带上门时,他想起前任钟点阿姨对隔壁的描述:“你家隔壁小姑娘,原来她是个小三,房子都是人送她金屋藏娇的。”

轻蔑地撇了撇嘴。

他虽然不相信婚姻,但最厌恶破坏他人婚姻的人。

最最厌恶!

什么时候喜欢上跑步的?

他也不知道。

从跑船开始,他就每天都会去健身房。

锻炼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那时候二十出头的人,浑身上下都是劲,一定要找个抒发的地方。

而跑步的时候,他的心会慢慢安静下来。

每天早上,他都会去晨跑,想想一天的计划,一定要安排的事情,回来喝杯咖啡,在去公司的路上买份三明治,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看到隔壁的女子,她也来跑步?

明明那么高的个子,手长脚长,资源很好却没有天分,从没见过这么不灵活的。

跑那么慢,还不如走。

他对她的印象并不深。

只是那个永远跑不快的姑娘,

那个老是在他面前闯祸的姑娘。

他开始觉得她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变个法子想吸引他注意,后来发现还真不是。

她也真够倒霉,面试出了车祸,家庭还有问题,脑袋好像也不太灵光。

不过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强者的世界。

比她还惨的人多的是,但活得好得大有人在。例如他。

没有实力,还愚蠢,能撑到多久?

怎么想都不是当小三的料。

结果,她只是个租客。

一次次偶遇,一次次啼笑皆非,一次次出手相帮。

彦艺宁问过他:你也不像那么助人为乐的人啊。

他的确不是。

第一次被同乡骗了全部生活费两百美金的经历不可能忘记。

在邮轮上连菲律宾人都排挤他,他还是做到副船长。

没有做到船长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是白种人。

回国一步步做生意,他没有背景,只能靠自己实力,初初打电话找人办事开口都是:“喂,你好,我是小谢。”

这么多的“小谢”说着,成了今天的谢董事长。

他不在意辛苦,也不需要任何帮助,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努力和耐心他都有,迟早成功。

可是啊,隔壁的这个姑娘,瘦高的身板,微微有点弯腰驼背,坐着的时候不跷腿,总是那么拘谨笨拙。

小圆脸大圆眼,像个白面馒头总是被人捏一把。

看起来是软的,却是个有棱角的。

彦艺宁在背后说:“这个向暖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她是我招进来的,就是我的人,明明和同事不和,可以找我,却死活没有告过一次状,这不和的原因还是因为另一个同事,可利用的关系不利用,想不通,她到底是傻还是傻呢?

他也会看社会新闻,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利用各式的手法博出位。

丑女相亲要嫁奥巴马的。

富家子选秀诅咒自己父母双亡重病的。

……

能不能不让那么多愚蠢的人得逞?

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利用一切关系,变着法子想多出名,想多挣钱。

而她说:“我并没有成为一个精明的人,干练的人,厉害的人,掌控别人的人,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简单安心。”

他想:真可笑,这是没有受过欺骗背叛的摧毁。

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却对于她一次次忍让,或许是觉得她好玩,或许是想看看她那不堪一击的良善何时消耗殆尽。

他对女人最好的印象也就是第一个女朋友,同一个大院的女生,长得漂亮成绩好,说话细声细语,做事娇柔,从小一起长大,她对他表白,他接受。

觉得一辈子大体也就是这样,他和她一起出国留学,回来结婚,这或许就是爱情。

直到他母亲的事情让他对爱情、婚姻的为数不多的希望也打碎。

他的母亲和他的女友是一样的大家闺秀,从头到脚都不会出一丝丝的错,事事要求完美,这样的女人却受不了一丝委屈一点打击。

而隔壁的女人,却似乎是屡屡犯错,还抗摔打能力超强。

她穿着兔子睡衣抱着越狱到他家阳台的兔子,瞪大眼睛,虚张声势:“有种人是坚决不可能成为朋友的”。

他看惯了她平时一身黑的西装,看到她穿着兔子的睡衣,转身走人,脚跟抬起的时候是小猫的袜子。

突然好笑,平时那么泼辣的女人,也有颗少女的心。

其实他生命中没有什么最好的时光,人应当活好当下。

十六岁前他的父亲有开不完的会,经常出差。他的母亲有办不完的表演,也经常不在家。

有时他想,如果真要说最难忘的时光,应该是他五岁前。

他的父亲还不忙,每天都带他去看火车,他坐在他宽大的肩膀上,火车一来,轰隆隆的声音他就开心得直拍掌。

那时候冬天里家中烧煤,他的母亲做在沙发上织毛衣给他父亲,他帮着绕毛线,两只手撑开装木头人,觉得很有趣,站不住了,就满屋子跑,毛线绕了一屋子,他母亲又好气又好笑。

他十六岁出国,成绩好,家世好,长得好,不用做什么就有小群体自动贴上来。

那一年他都记不得是怎么过的,天天请客吃饭,开着跑车出去玩,假期就订机票去海边、去滑雪,一年花的钱抵上别人一辈子的。

青梅竹马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情人节他订了一千朵荷兰玫瑰当天空运过来。她的喜悦并没有让他多满足,他陶醉于那份优越感。

“谢少”这个名号在当时的英国留学生圈里闻名遐迩,直到他父亲出事。

跑步回来,他在电梯里遇到隔壁的她。

其实他对女性并没有太好的记忆力,他却清楚记得她那天穿的衣服。

浅蓝色的真丝连衣裙,衬得她皮肤白嫩,裙摆堪堪过膝盖,人群中她的小腿碰到他的,她的肌肤是成年女性的感觉,温暖细腻。

那天,他本要出门谈个项目,却遇到在停车场满场乱跑的她。

他发短信取消约会,她在车上睡着了。

他看着她睡觉还紧皱的眉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并没有认真思考就做出陪她的决定。

当他看着她一声不吭,一下子跪在她奶奶的墓前,他觉得很衬她的蓝色真丝连衣裙满是尘土。

她喝醉在他肩膀哭泣,一遍一遍喊着她奶奶。

他突然间明白,他帮她是因为他懂。

他懂来不及说再见的感觉。

她给他发来邮件的时候,他正在谈昨天为了她临时延期的项目。

对方说:“谢总,您看,合同又按您提的修改了下,希望合作愉快……”

她发:“我们做朋友吧,难吃。”

他低头打开最新邮件,勾唇打下:成交。

他想隔壁是个很有趣的女人。

什么奇怪的动物论,把男人比喻成大象,孔雀,寄居蟹什么的。

其实随便一个就可以把她吞下腹中,却还不自知。

他想隔壁是个矛盾的女人。

明明年纪不算小,却还对世界抱有幻想。

明明年纪不算小,却在相亲中寻找王子。

这个世上哪有王子和公主?

他父母的故事也算得上王子公主,可是呢?

他看到去买咖啡的她突然定身在那里。

他站在转角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对男女。

那个男的好像是最近常常送她回家的那个,她的男朋友?

他觉得好笑,她敢因为一只兔子对他恼怒指责,男朋友出轨却不敢上去。

他又觉得她可怜,站在那里看了会似乎想逃回来。

真是不争气啊!

他谢南枝还有这么不争气的朋友!

他本来想看她笑话,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出去。

他想她真是个好欺负的姑娘。

却没想到连男朋友出轨都不敢出声的她,却在他仇人面前为他挺身而出。

他赶来的时候听到她大声说:“他对朋友很好,对员工也很负责,他其实是很好的人,请你不要侮辱他。”

他不敢告诉她,其实她错了,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他这么多年来,就是靠着报复的心支撑下来,越爬越高,只想让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领略到同样的滋味。

沈峻昇说得对,他没有朋友,他的确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胎,有时他甚至恨他的母亲。

而他似乎也越走越远。

他一手设计了帝都的圈套。

他继父的自杀,都是他的计划。

他父亲怎么死去的,他的仇人就要怎么死去。

他逼着他做选择,要不自己去死,要不儿子去死。

他和他的父亲做了一样的选择。

他继兄投资失败和车祸,也是这么多年来,一步一步的布局。

他本来是要他丧命的,因为他母亲的哀求,他临时放手。

那个人已死,他儿子的结局与他无关。

他一向睡眠很少,一大早看到沈家的消息,这么多年的部署就这样如愿以偿。

他满意,没有兴奋,像最后的那篇论文,他知道会拿高分。

更多的是怅然若失,下一步该干什么?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隔壁的她在干什么?

上一次和她在一起还在在日本的温泉,他差一点就失控。

然而,他知道。

她一直等的人不会是他。

她需要的是细水长流的爱情,平凡温馨的婚姻。

他双手沾满血腥,他的生命是灰色的,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他,他也并不想要她知道。

她喜欢看童话,她是灰姑娘,她已经为他丢失水晶鞋,他却不是王子。

他打开手机,找到天气设定里的南京。

阴有小雨。

他站在窗前,想着,不知她会不会去晨跑。

他的母亲,那个十六岁生日都会寄礼物给他,那个温柔的坐在沙发里织毛衣的女人。

现在,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骂他,为什么能这么狠?为什么要破坏她的家庭?

她似乎忘了,他也是她的家人。

她有另一个家,他却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母亲说,我真后悔嫁给你爸。

自从他父亲出事,她就再也没有开过演奏会。

他以为她是忘不了他父亲。

原来,他入狱自杀的父亲和他都变成了她艺术生涯的污点。

多么可笑,

他的人生是被他母亲憎恶的人生。

如果,他没有今天的成就,或许她并不会认他。

爱情,婚姻,家庭都是虚假。

他的母亲出事前给他打过电话,最后一句是:我真后悔生了你。

他得到她心脏病发入院的消息,匆匆出门。

在电梯里,他遇到了她。

她神色匆匆,似乎很疲惫,他很想问她为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去爱上谁了,却不知从何时起会因为这个傻姑娘而摇摆。

她有思想,却更愿意坦诚喜恶。她不喜欢吵架,却为朋友挺身而出。

她笨拙又勇敢,简单又可爱。

她会认真地去写没有人看的意见卡。

她在加班时不敢抱怨却大声唱歌。

他曾经以为女性都应该像他母亲和他的初恋女友一般,优雅精致,随时都是焦点。却发现原来也有这样生机勃勃的人。

然而,他像被光源吸引的飞蛾,却无法靠近。

他已经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他害怕,自卑,无望。

他无法承诺,无法给她婚姻,无法让她幸福。

她说:“再见,谢南枝。”

他说:“再见,向暖。”

他念她的名字,在她的眼里,看到悲伤绝望。

他听到她的铃音。

他想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拥抱她。

七分钟,蒸熟一条鱼,最好的时间。

七分钟,她和他道别,再见。

飞机落地的时候,他收到她母亲的死讯。

他打电话,安排搬家。

他的人生是被诅咒的人生。

他想见她,可是他只能给她带来不幸,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离开。

唯愿南枝及向暖,枝繁叶茂花意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