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也许禁不住纳闷,我怎么能在如此平庸的动物面前,如此毫无顾忌地抨击自己的同类。由于我们人类和这里的“野胡”非常近似,“慧骃”难免倾向于对人类做出负面评价。但我必须坦白地承认,与直立行走的堕落的人类相比,这种杰出四足动物身上表现出了诸多美德,让我大开眼界,使我增长了见识。我开始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人类的行为和感情,开始思索:那么斤斤计较地维护我同类的尊严是否真的有意义。再说,在一位像我主人那样判断敏锐的“慧骃”面前,为自己所谓尊严辩护实在是自取其辱——他每天都让我感到自己谬误丛生,这些谬误不仅我本人从前毫无觉察,我的同胞恐怕也从未认识到。我的慧骃主人是我的榜样,我受到感化,开始对一切虚假和伪装心怀憎恨。真理在我心目中是那样亲切温暖,为了真理,我将不惜牺牲一切。
让我们坦诚交谈吧。我没有什么好掩饰的,我还有更加充分的理由**心扉。虽然我在这个国家还没住到一年,但我非常敬仰当地居民,并决心再也不回我的祖国,我要和这些令人尊敬的“慧骃”一起度过余生,思考并实践他们的所有美德,在这里没有罪恶的榜样或者邪恶的**致使我堕落。但命运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敌人,我命中注定不能拥有如此巨大的幸福。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颇感安慰的是,在那样一位严厉的质疑者面前,我还敢于斗胆为我的同胞辩护,并且情况允许的话,无论何时我都试图为同胞说好话,扳回颜面。是啊,人生在世,哪能不为生养自己的故土说几句偏心话呢。
在我蒙恩侍奉“慧骃”主人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已经有过几次内容深刻的谈话,可是为了节省篇幅,我省略的内容比前面记录的要多得多。
当我回答了我的主人的全部问题之后,他的好奇心似乎被完全满足了,有一天一大早,他就把我叫去了,让我坐在不远的地方(一种他以前从未给予我的荣耀)。他说,他已经很严肃地思考了我的整个故事。关于我和我的祖国的事,他说,他认为我们是碰巧得到了些许逻辑推理能力的一种动物,至于我们怎么碰巧得到这个,他想不出来。他认为,我们具有的这点优势并没有使我们更完善,反而不光为我们的堕落天性助力,还促使我们沾染上了那些造物主并没有赋予我们的恶习。我们将造物主恩赐于我们的几种本领弃之不用,却放任自己的原始贪欲膨胀,而且似乎还在枉费毕生精力,企图利用所谓创造发明满足那些欲望。很显然,我在力气和行动的敏捷上都不如一只普通的“野胡”。我靠两个后脚跟走起路来就不很稳当,却还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爪子更加既无用处又不能自我防卫;连我们下巴上原是用来防御太阳和恶劣气候的毛发也被拔掉了。总之,我既不能快速地奔跑,又不能像我的同胞们一样爬树,和我在这个国家的“野胡”弟兄们(他这么称呼它们)还真是不一样。
我们的政府和法律机构之所以存在,很明显是由于我们的理智与道德都有严重缺陷[16]。因为理性对于理性物种来说已经足够具有约束力了。虽然我把自己的同类赞扬了一番,但我们这种“野胡”自信为理性的动物实在牵强附会。他明显是察觉到了,我为了袒护他们,在诸多事项方面都避而不谈,而且常常举证一些“并非事实的事实”。
我的主人更加确信自己的看法,他发觉我的身体特质和“野胡”相似,但我真正的缺点不仅在于力量小、速度慢、灵活性差与脚爪短,还在于某些完全不该由造物主负责的“缺陷”。依据我向他讲述的关于我们的生活、风俗和行为,他发现我们的性情其实与“野胡”有相似性。他说“野胡”仇视同类远胜于它们仇视其他族类,这是众所周知的。一般认为这是因为“野胡”们都只能从其他同类身上看到“野胡”的面目多么可憎,它们却从不承认自己其实也同样令人嫌恶。他因此倒认为我们穿衣服把身体遮盖起来是聪明的办法,这样一来彼此之间的许多缺陷就看不到了,不然确实有些令人难堪。不过他现在发现,以前完全没认识到,他们国家这些畜生之间的种种不和,原因和我们的都一样,正如我所描述的那样。他说:如果你投给五个“野胡”足够五十个“野胡”食用的食物,它们不会自顾自安心地进食,而是互相争夺,想自己独吞。所以,在室外进食的地方会派一个仆马监视。关在屋里的那些则必须用绳子拴住,彼此隔开。如果一头母牛刚好因为年老或事故而死亡,而“慧骃”又没来得及将它送给它们自己的“野胡”,那些邻近的“野胡”就会一群群过来抢占,从而会引发一场类似我描述的那种战争。它们往往被爪子抓得伤痕累累,倒是很少自相残杀,因为它们没有我们所发明的那些杀人武器。在其他时间里,类似的战争还会发生在“野胡”和那些邻近的族群之间,这些战争的发生往往是无缘无故的,而只是一帮野胡趁另一帮没做好准备,就想发起突然袭击。但如果它们发现没什么对象可供自己寻衅滋事,它们就会跑回自己窝里,投入一场我称之为“内战”的搏斗。
在这个国家某些地方的田野里,有一些不同颜色、闪闪发光的石头,这些是“野胡”们的最爱。有时这些石头的一部分埋在土里时,它们就会整天整天地用爪子去把石头挖出来,然后运回去藏在自己的窝里,可是一面藏一面还要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生怕宝贝被别的“野胡”发现。我的主人说,他始终都不明白它们怎么会有这么一种违反自然的强烈欲求,这些石头对“野胡”又有什么用处呢。但是现在他相信这也许和我所说的人类的那种贪婪的天性是一样的。他说他曾经做过一次试验,悄悄地将一只“野胡”藏在某处的一堆石头搬走。那肮脏的畜生见它的宝贝丢了,就放声哀嚎起来,引得所有的“野胡”都跑来看热闹。损失惨重的“野胡”凄惨嚎叫,对别的“野胡”又撕又咬,此后便日见消瘦,不吃不睡还不干活儿。这时主人就命一匹仆马私下里将这些石头运回原来的坑里,按照原样埋好。这只“野胡”发现后,精神立刻就恢复健康,脾气也变得驯良温和,只是它这回更加小心谨慎地将石头藏匿在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从此以后,这畜生做起活来特别卖力气。
我的主人还告诉我,而且我自己也发现了,在那些盛产发光的石头的地方,总是频繁地发生激烈战争,这是因为邻近的“野胡”不断入侵,企图抢夺石头。
他说:这样的现象很好解释,两个“野胡”同时在地里发现一块石头,它们会激烈地争夺其所有权,而第三个“野胡”趁机渔翁得利,把石头从它们那里拿走。我的主人执意认为这与我们的打官司有相似性,当时我觉得还是向他坦白承认这一点更好,尽管这个他提及的裁决远比我们的法令公正。因为,在他提到的裁决中原告和被告除了失去那块石头并没失去什么,然而在我们的法庭上,不把原告和被告中的每一方都整得一无所有,法庭是不会结案的。
我的主人继续讲下去:“野胡”最可憎的地方是它们不分好坏地进食,只要在它们路上出现的,不管是草、根、浆果还是腐烂的动物尸体,它们照单全收,有时还把这些东西拌在一起吃。它们还有一种很怪的脾气,就是喜欢从别的地方抢夺食物,而不去吃自己家里好得多的食物。如果抢来的东西吃不完,它们还会继续吃,直到肚子要爆炸,之后,它们就去找一种天然的草根,吃了之后拉得干干净净。
还有一种多汁的草根,但很稀少、很难找到,这是“野胡”们孜孜以求的,它们会很愉快地舔食那种草,这对于它们就像美酒对于我们一样,使它们互相拥抱、哭泣、嚎叫、大笑,像鸟一样发出啁啾声,步履蹒跚,最后摔倒,在泥地里睡着。
我深入研究后发现“野胡”是这个国度里唯一罹受各种疾病之苦的族群,不过它们生的病比我们的马生的病还是要少许多,而且得病也不是受了什么虐待,而是这种下贱畜生贪吃、不爱清洁引起的。慧骃的语言中对这些疾病只有总称,是借用了这畜生的名字造出来的,叫作“赫尼-野胡”,或者直接就叫“野胡病”。而药是用它们自己的粪和尿做成的,强行灌入它们的喉咙。这的确是一种成功的疗法,我在这里为了公众的利益而把它介绍给我祖国的人们,这对暴饮暴食所引起的疾病确有神奇的疗效。
至于学问、政治、艺术、制造业这些东西,我的主人向我坦言,他在他们的“野胡”与我们中间很难找到共同点。因为他只关注我们在本性上的相似之处。他也确曾听一些好奇的“慧骃”说过,在大多数“野胡”群落当中总有一头是首领(就像我们中间总有一些领导,在公园鹿群中也总有领头的)。这种“野胡”总是长得比别的“野胡”更加扭曲,性情上也更刁钻。这领头的一般总是尽可能找一头和它自己相似的“野胡”,它的差使就是去舔主人的脚,随后驱使一头母“野胡”钻进它的窝里。由于这个主人会时不时地赏一块驴肉给它吃,这个宠儿常常被其他“野胡”所嫉恨,因此为了保护自己它只好一步不离地跟着主人。在找到比它还要恶劣的“野胡”之前,它一般是不会被撤职的;但当它一旦被撤职,它的后继者就会领着这一地区的“野胡”,不管男女老幼,对它从头到脚撒尿拉屎。我的主人说,这种现象与我们这里的朝廷、宠臣和大臣到底有几分类似,只有我才能够得出结论。
我甚至无力反驳他不怀好意的嘲讽。他把人类的理解力贬低得甚至不如一头耍小聪明的猎犬。就是猎犬也能准确无误地分辨一群猎犬中最有本领那一只的吠叫声,并附和着跟着叫起来。
我的主人告诉我:在“野胡”身上有某种很明显的品质,我向他介绍人类时从未提及过,就是偶尔提过,也总是轻描淡写的。他说:“这些动物和其他野兽一样,有公,有母。”但是下面这一点上它们跟别的畜生不同,就是,母“野胡”怀孕了还照样让公“野胡”和它**。另外,公“野胡”和母“野胡”也会激烈地吵嘴、打架,就像公“野胡”之间一样。这两件事都到了极其无耻残暴的地步,任何别的有感情的动物都永远无法达到这种境界。
“野胡”身上还有一点令我的主人很费解:它们怎么竟然偏爱肮脏污秽?而其他所有的动物似乎都有爱好清洁的天性。对于前面那两项指责,我还是不做辩解地敷衍过去,因为我没有一句话可以用来为我的同类辩护,否则,按我个人的喜好是肯定要为它们辩护一番的。但是最后那一条,他把异常的不爱干净这样的污名加到我们人类身上,如果这个国家有猪的话(可惜它们没有),我原本还可以为我们人类辩解一下的;猪这种四足动物虽然可能比“野胡”要温驯,可是说句公道话,它却没有资格说自己比“野胡”更干净;要是主人亲眼看到猪那令人作呕的吃相,看到猪在烂泥中跌打滚爬、睡觉的习惯,他一定会承认我说的话是对的。
我的主人还提到了另外一个特性,那是他的仆马在几只“野胡”身上发现的,在他看来却完全无法理解。他说,一种奇异的想法有时会驱使“野胡”想到要躲进一个角落里去,在那里躺下来,又是嚎叫又是呻吟,一脚踢开任何试图靠近它的东西,虽然年轻体壮,却可以不吃不喝,仆马们也无法想出它可能会哪里不舒服。后来他们发现,唯一可以治疗它的办法是让它去干重活儿,干完之后它肯定恢复正常。出于对我同类的偏爱,听了这话我只好默不作声,这倒使我找到了忧郁症的病源,也只有懒惰、奢侈的人以及有钱人才会得这样的病,如果强迫他们接受这同样方法的治疗,我可以保证他们的病马上就会好。
主人接着说,一只母“野胡”常常会站在一个土堆或者一丛灌木的后面,两眼盯着经过的年轻公“野胡”,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躲藏起来,做出种种丑态和鬼脸,据说这时候它的身上会发出一种最恶心的气味。要是有一只公“野胡”这时走上前来,它就会慢慢地往后退,一边却不住地回头看,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接着就跑进一个可以方便行事的地方,它知道,那公“野胡”一定会跟上来。
有时还会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陌生的母“野胡”,三四只母“野胡”就会围住它,它们盯住它,互相叽叽喳喳地议论,一会儿冷笑,一会儿将它浑身闻上一遍,然后就会装腔作势地走开了,似乎表示它们对它不屑一顾。
这些都是我主人自己的观察所得,或者也可能是别人告诉他的。当然话也许可以再说得文雅一点儿,不过我想起来倒不免有几分惊讶,同时也很悲哀:在女性的本能中竟都可以找到****、**、苛刻和诽谤的因子。
我时刻都准备听我的主人发表指责公母“野胡”身上反自然癖好的议论,这些癖好在我们中间是十分普遍的。可是,对“野胡”来说,连大自然都无法成为高明的导师。这些相对优雅的嗜好,在我们这一边的地球上,却完全是艺术和理智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