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涟微微张开了嘴,片刻后又抿了起来,咽了一口唾液。

他摆弄着手上的鹅卵石,小心地看沈怀今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半晌没有回应。

鹅卵石在摩擦间发出并不悦耳的声响,让沈怀今变得愈发烦躁。

他完全能看懂周涟此刻心中的纠结。

出于本能的抵触让周涟无法立刻点头答应,可当他努力搜寻拒绝的理由,又偏偏一无所获。过分矛盾的情绪使他变得无措,甚至混乱。

这些天来,他有过很多类似的反应。

每当沈怀今尝试碰触他,他的身体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抗拒。

从最初他列出那张令人哭笑不得的表格起,一切都显得不对劲。

真正相爱的两个人牵手也好、接吻也好、拥抱也好,都应该是由本能的期待所驱动的、能带来强烈愉悦与满足的事情。

只有被视为困难的,心中抵触乃至恐惧的,才是需要努力去挑战的。

周涟把自己心目中默认与恋爱相关联的所有行为一一书写下来,以为将它们全部攻破,自己便算是顺利地坠入了爱河。

这无疑是对何为心动一无所知的人才会犯的错。

包括今天的“约会”,也不过是周涟对恋爱情绪拙劣模仿的一部分。

相爱的情侣应该约会,所以他们约会,有第三者在场也无所谓,不影响他完成应尽的义务,仅此而已。

更有可能,周子怡的出现反而令他感到轻松了许多。

因为那意味着他们没有机会进行任何的亲密接触。

他提出要牵手,因为情侣间约会时牵手是正确的。

他答应接吻,因为情侣间约会接吻是正确的。

那些都是他该做到,却本能抵触着的。他试图抓住这个机会完成自我挑战,以为这样便与沈怀今变得更亲近。

可实际上,沈怀今每一次与他亲近时他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努力地做许多“正确的”无用功,以为那就是沈怀今所期待的。

沈怀今没办法责怪他。

他的涟涟真的不懂这些,除了发自真心的爱情,什么都愿意给他。

可这也让他变得更不甘心。

看似近在咫尺,触手却不可及,何等煎熬。

他看着周涟纠结的模样,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出一个台阶,告诉周涟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并不着急,不用放在心上。

但当他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语。

“怎么了,”他微笑着问道,“涟涟要反悔了吗?为什么呢?”

周涟慌忙摇头:“不是的,我……”

“是有什么顾虑吗?”沈怀今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咄咄紧逼,“你上次明明答应得很干脆。”

毕竟当时的周涟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心中一片澄澈,全然察觉不到这其中所蕴含的暧昧信息。

“没有,我……”周涟浅浅地吸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决心,点头道,“我可以的。你打算什麽时候继续画呢?”

“现在。”沈怀今说。

周涟又一次愣住了。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会儿后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可是我还没有装完呢。这里被我铺得乱糟糟的,收拾也需要时间。等收拾完会不会太晚了呀?”

沈怀今不做评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短短十几秒,周涟再一次退让了。

“好吧,”他低下头,胡乱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你等我一下,我争取快一点。”

他说得很急,动作也变得慌乱,抬手时一不小心嗑在了玻璃缸的角上。

“铛”一声响后,他闭着眼收回了手,倒抽冷气。

沈怀今走过去,拉起他的手仔细观察。

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个红印,似乎还擦破了些微表皮。

“能动吗?”他问周涟。

“能,”周涟把手张开又握紧,反复几次后说道,“只是擦了一下,没事的。”

可那已经足够让沈怀今心疼。

“没必要那么着急,慢慢收拾吧,”沈怀今对他笑了笑,“今天确实晚了,就先不画了,下次再说。”

周涟闻言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自然,语调也轻快了不少:“哦,好!”

“我先去洗澡了。”沈怀今说着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离开了。

.

沈怀今站在淋浴下,刻意调低了水温,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脑中浮现出一些完全能称之为偏执的想法。

比如,不破不立。

他或许可以更强硬一点,无视周涟的抵触和勉强,去尽情地享受周涟对他的盲从和忍让。

那些害怕和反感在重复多次以后,一定会逐渐变得麻木。

周涟是会在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只要他依旧坚信沈怀今的正确性,便不会轻易做出反抗。

他或许会食髓知味,又或许会在理智和感情的矛盾中逐渐崩溃。

后一种可能性的存在轻易地动摇了沈怀今所有偏激的念头。

他不想伤害周涟,更害怕这样下去这孩子会忽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

若干年前,周涟对他的信任曾出现过裂痕。

事情的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

沈怀今的同学上门做客,两人打牌消磨时间,当时才小学三年级的周涟也主动参与进来。

面对这个几乎能记住所有出牌顺序的小弟弟,两位高中生被打得溃不成军。

沈怀今并不在乎丢面子,只是觉得握着牌认真计算的周涟模样可爱,忍不住欺负了一下。

他骗手上只剩三张牌的周涟说,自己手上全是错开的数字,一个能凑对的都没有。

周涟信了,自信满满地打出了一对六。

沈怀今回了他一对八,之后在大笑中把手上剩下的三个对子依次丢出,获得了胜利。

周涟呆愣了几秒,竟“哇”一声哭了出来。

沈怀今初时只当他是接受不了失败,以为只需要稍稍哄一哄便能轻易揭过。不料周涟愣是气了整整一个礼拜,放学后再也不愿去沈怀今家做作业。

沈怀今又误会他是小孩子输不起,为了哄他把家里的牌全丢了,发誓以后都老老实实当手下败将。

然后周涟告诉他,问题根本不在输赢。

“因为你骗我,”他诉说时委屈极了,“我算过,你应该是有对子的,但你说你没有,我就信你。你却笑话我,就因为我信你。”

沈怀今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那之后,周涟终于还是被他哄好了,对他重新建立起了信任。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 ,周涟再也没有打过牌。

沈怀今至今心有余悸。

.

走出浴室时,周涟已经收拾完毕,但依旧留在客厅里,似乎是在等他。

“怎么了?”沈怀今努力做出平静的模样,“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了吗?”

“很重要,所以想和你商量一下,”周涟说,“鱼缸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买鱼呢?”

沈怀今在心中过了一遍自己的课程,答道:“后天吧,我后天的课在晚上,下午我们可以一起去花鸟市场逛一逛。”

“好,”周涟点头,看向他的视线染上了些微忐忑,“还就是……”

见他欲言又止,沈怀今问道:“还有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继续那副画呢?”周涟问。

他明显心怀不安,却没有逃避的念头,依旧愿意勇敢面对。

沈怀今忽然很想笑。

这傻孩子是不是又偷偷地在心里创建了一张计划表,把这件事列为了一项重要挑战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排,”沈怀告诉他,“因为你看起来很勉强,我不想勉强你。”

“没有不愿意!”周涟摇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害怕?”沈怀今步步紧逼,“担心模特只是一个借口,我会趁这机会做你不愿意的事?”

他说得过分直白,周涟惊讶地否认:“我没有那么想!”说完,他在沈怀今的视线中逐渐皱起了眉头,别扭地补充,“但是,你现在做很多事都不提前打招呼,我总是被吓一跳。”

他的语调中责怪的意味过分明显,沈怀今很难不注意到。

“对不起,”沈怀今深吸了一口气,“我……算了。”他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我先去睡了。”

他说完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时,依旧站在原地的周涟轻唤了他一声。

“哥哥?”

沈怀今假装没有听见。

十分钟后,他收到了周涟发来的消息。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我总是调节不好心态,一惊一乍的。如果你想画,任何时候都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他再次补充。

——现在也可以的!

沈怀今完全能想象出他现在忐忑不安的模样,这让他不受控制地开始自责,淤积在胸口的情绪愈发找不到出口。

他想,他们之间或许并没有真正需要道歉的人,只是这段开始得莫名其妙的关系,原本就是不适合他们的。

——我没有生气。

他告诉周涟。

周涟依旧不安,很快又发来一条。

——你刚才好像有话要说,你在想什么呀?

在想什么?

沈怀今忽然想笑。他缓慢地输入回复。

——我很好,涟涟,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