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外面落了细细的雨。

宾客渐散,餐厅里的阿姨们忙着收拾餐具,叮叮当当的响起。即使多名贵难得的餐具最后还是发出一样的声音,如同这陈旧的老宅子,几十年如一日,阴沉又发闷。

沈昱宁看一眼窗外要变大的雨势,一时有些犯了难。

她没开车,图方便是直接从蛋糕店打车来的。没想到会耽搁到这么晚,下了雨又加上寿泉路的特殊属性,外面这个时候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出租车。但如果叫程宣来接,又是一件很麻烦别人的事。

“在家住吧,你都多久没回来了。”沈慈送完客人回来,走到她跟前对她说。

沈昱宁看着客厅里不得不迎合着沈岳南高谈阔论的顾逢晟,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明天部里还有工作呢。”

她找了个借口,实在是不想回到这个家。

“那要不让你二哥送你,我去给他打个电话。”沈慈知道留不住,于是打算让沈谦晔送沈昱宁回去。但她怎么肯,两人无话可说,回去的路途快一个小时,如果让沈谦晔送她,那沈昱宁无异是公开受刑。

一个小时前,宁玉安看完烟花回来跟沈岳南再见,说自己年纪大了禁不起闹腾,得赶紧回去休息。沈岳南闻言急忙同意,吩咐了家里仅剩的一个司机送亲家回家。寿泉路到京郊疗养院往返要四个小时,等那个司机回来已经是凌晨了。

像是认命,她把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顾逢晟。

“我跟晟哥一起回去就好。”

这句话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却像一个平地惊雷,让沈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了两个好。眼下这个称谓说起来确实别扭,可也不知怎么的,总是轻而易举就脱口而出了。

“逢晟!”沈慈笑着走到客厅,冲他交待道:“要劳烦你把我们小宁送回家了。”

他起身,手臂上搭着方才脱下来的西服外套,颔首答应。

“我肯定把昱宁安全送回家。”

出了壹号院的大门,顾逢晟撑着伞带她走出去,壹号院外车禁止入内,即使是他也要把车放在大院外面的停车位。

要走上一小段距离,两人身形悬殊,他的一半肩膀还露在伞外。夏雨潮热,雨滴打在衬衫上闷闷的。

他们之间有多近呢?

近到,两人身上截然不同的香气都在若有似无中交织在了一起。顾逢晟从前几乎不使用香水,他过去常说那是花里胡哨的东西,身边要好的方延喷了一点他都要说上好久。也很神奇,即使他从来不用,可沈昱宁每次都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香气。

他说那是衣物清洗剂的味道,她却斩钉截铁的说不是。好几年后看了一篇报道,上面说喜欢的两个人会因为对方好闻的气息而互相依恋。大概她也是这样。

如今,两人近在咫尺,可彼此的气息早已经变得陌生了。

“冷不冷?”

他率先开口。

“还行。”

这话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只是下一秒,沈昱宁不由自主缩了缩肩膀。

顾逢晟停下脚步,抬眼示意她披上他的外套。

她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目光里都是错愕。但很快,他就搭上她的手让她拿好伞,然后十分迅速的把外套披到了她的肩膀上。

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一个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的一个行为。

生疏了九年,有些东西却是在骨子里的。

他今天开了辆黑色宾利,以他现在的身价来说竟然还有些低调了。

“听他们说,你这几年挺好的?”

车窗外夜色正好,雨也越来越密,沈昱宁坐在副驾驶,在一个接一个的路灯光影里终于跟他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什么算是好?”顾逢晟看她一眼后很快别开视线,“一个千亿集团的继承人,如果在世俗层面来说的话,那确实算得上是挺好的。“

话至此,他轻笑了声。

沈昱宁知道,那些话里带了些自嘲。

万贯家财,也换不回他最初的梦想和悸动。

当年两人分手,顾逢晟背道而驰,在遴选即将面审前选择了放弃。这么多年来,有很多只知一二的人反反复复把他的这件事拿出来当酒后佐料,他也明里暗里听了许多人讽刺自己,都是这样说的。

说他贪恋荣华,最后还是不能将家产拱手于人。

“你别多想,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顾逢晟又开口解释,实际上也是怕自己会无形中给她压力。他明明很清醒,可见到她,又觉得自己像是喝了酒,胸膛里有满腹的委屈要倾诉。

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大概是黑夜,又遇上一场冰冷的雨,心也被雨逐渐淋湿。

“我以为,你至少会比我快乐的多。”

她顿了顿,还是看向他此刻认真专注的侧脸。

顾逢晟开车很稳,如同他这个人,十几年如一日的温润严谨,从未出过差错。他几乎没发过脾气,至少沈昱宁从未见过。他今天摘了眼镜,看起来没有那天在外院时那样斯文冷寂,显得随性了很多。但听完她这句话,眉头还是微不可查的,皱了皱。

即使车内光线昏暗,可她还是看见了。

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沈昱宁很熟悉。

从前自己追着问他课业上的问题时,他都是这样一副微皱眉头的神情,像是在怀疑她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可下一秒还是会对她露出一个笑来然后再耐心的讲解给她。

如今……

如今夜雨话往昔,怎么说都是不值一提。

“我弄丢了我此生最珍贵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可快乐的呢?”

车窗上滑落越来越多的雨,沈昱宁好像也被寒气封闭,逼仄得快要喘不过气。大概是心理原因,她对雨总是很刻意的担忧和恐惧。

尤其,是在这样的路上。

顾逢晟见她不再说话,只是倚在窗边看雨,于是也很识趣的不再多说,默默点开音乐,又将空调温度调高。

直到车子开进市区,他这才想起来问她到哪。

“你回哪,是静海那边吗?”

她点点头。

“我以为你会住在海棠园的。”顾逢晟打了转向,慢悠悠开向主街道。

海棠园是沈岳南给她的,在二环里的豪华四合院,是座极好的院子,周边的很多都被博物馆收回了,只有这一座是沈家的,如今成了沈昱宁的私人房产。

“离单位太远了。”她轻飘飘的回答,实际是嫌弃那里太过奢侈。更何况她当年都说出了不再是沈家人的狠话,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再去贪恋家里的金玉之物。

雨依旧在下着,没有要停的趋势。

到静海时,这场雨已经快要停了。

路上的积水映照着道路两旁高垂的路灯,闪闪点点,在水的倒影里宛若星星。沈昱宁被车里的暖气烘得几乎晕晕欲睡,解开安全带后跟他说了句谢谢就匆匆下车了。

他在车里看着她慢悠悠走进大门,收回视线准备起步返回时,发现她落在脚垫上的黑色链条包。

款式是几年前的季节限定,油边甚至有些轻微开裂,她似乎不是这么念旧的人,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冒冒失失。

顾逢晟嘴角噙着笑,弯腰捡起来,结果包盖没盖严,里面的东西七零八碎掉出来散到座椅上。

化妆镜、口红、单位通行证……

最后,是一个白色药盒。

上面一大串医用术语,可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关键信息。药盒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写: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

他愣住了,像是五雷轰顶,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担忧和恐惧。手也好像抖了抖,甚至怕是自己看错,于是又用力拽出里面仅剩下两颗的锡箔药板,连着背面密密麻麻的字,也都一字不落全部看完。

这是沈昱宁的药。

而且看样子,她已经在吃一段时间了。

顾逢晟用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思考着她回国的契机,还有她这些天一改往常的状态和精神。那天她借口说是生理期,想来也是因为生病。

顶楼亮了灯光,他向后仰了仰,数种情绪在心中翻涌折腾。

没多犹豫,很快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响了两下后接通,这么多年,他们竟然从没换过电话号。

“是我。”

她说:“我知道。”

顾逢晟看着她所在的房间,若无其事压下情绪,“你的包落在我车上了,要我帮你送上去吗?”

“你帮我放在一楼的物业前台吧,我明天去拿。”

“好。”

挂断电话后,顾逢晟降下车窗,从储物格里翻出一包烟。

那是林则留给他应酬专用的,他从不吸烟,从前认为这是不良嗜好。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所以想试试,这样令旁人轻易成瘾的东西,在他这里是否也能薄弱他坚定的意志力。

2006 年,这里还只是一个刚建成的私人楼盘。

那天他刚办完退学,迎着落日跑到这里找她。沈昱宁那段日子整天宿醉不醒,完完全全把自己隔绝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以此,来逃避沈谦叙去世的事实。

也逃避,她无法面对的,爱人。

他到公寓的时候是傍晚五点,屋内被她拉了厚厚的遮光窗帘,宛若黑夜。地上散落着各色各样的易拉罐酒瓶,顾逢晟拉开窗帘,替她收拾干净屋子,又把买好的晚餐放到餐桌上。

落地窗外是城市傍晚的美景,晚霞透过玻璃照到屋内,照到两个毫无生色的脸上。

他没说话,她也是。

只是难得无言的陪她吃了一餐简饭,这才提起自己的来意。

“我今天去学校办退学了,小宁,以后你可以不用躲着我了。”

沈昱宁穿着睡衣坐在他对面,那双冷漠如枯井的眼终于看到了他。她披散着头发,面和唇都是苍白的,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含着眼泪的笑。

那笑里情绪很多,但他只看到了恨意和失望。

“为什么退学?”

不是说好要为外交事业奉献终身的吗?

这是他年少时的梦想,也是他们两个人共同找到的方向。

可他,还是要放弃了。并且放弃的这么彻底。

“我没得选。”

他眼里有万千种情绪,又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心酸委屈。要怎么说呢,怎么说他们曲折不易走来的这段路,可如今,人生的分叉口又紧紧将两人裹挟其中,连呼吸都困难。

“好,那我祝你前途似锦。”

至此,算是告别,也算是一段感情名副其实的消亡。他们两个,是真真正正在分岔路口各奔东西了。

甚至是,漠然的,平静的,跟过去的一切说了再见。

一支烟结束,他整理衣服后下了车,把她包里所有的小物件一一装好,而后迈进熟悉的门。一楼大厅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他走过去时,椅子上的女人认出他,急忙起身露出个标准微笑。

“顾先生,您很久没回来了。”

他放下东西,熟练的从桌上拿出一支笔,俯身写下她的门牌号,礼貌回答,“之后应该会常在这边了。”

女人正忙欣赏他此刻露出手腕上的全球限量手表,依旧笑容满面的看着他。

顾逢晟写好后连包带纸条递给她,“这是 2301 业主的,你明天有时间了帮我转交给她,谢谢。”

他在这里买了一栋跟她隔壁的房子,但一直没踏足过一步,就连那间屋子也是,空空****,从没住过。

从前是近乡情怯,即使知道她人不在,但仍然是没法面对从前她生活过的地方。那段日子,他连经过外院时都会绕道走,更别提是搬到跟她对面的房子里。

可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