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泉大院到静海的这段路程,顾逢晟开车途中回头看了沈昱宁数次。他也欲开口数次,想要问清楚原因,但见她抗拒的神情,还是就此作罢。

车子驶进主城区,路况逐渐拥堵,时走时停,周围空气几乎快要凝结时,沈昱宁看向顾逢晟淡淡道。

“我没事,你放心。”

是她一贯的习惯,即使发生了了天大的事的会先安慰别人,自己故作坚强,甚至是,一直在暗处隐藏。从前是她自己,可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说要他放心,可这些日子,他根本没有一刻是放心的。

“你有心事?跟我说说。”顾逢晟不想看她这样,温和同她开解,也是打算转移她的注意力。

“夫妻之间要坦诚,万一你是因为我不开心呢,我当然有这个义务去哄好你,要是不是因为我,那我也得第一时间知道是谁惹了你生气。”

他很少这么风趣,连带着这番话经他刻意的描绘之后也变得有趣。

她被逗笑,“你怎么还油嘴滑舌啊?”

“这怎么能是油嘴滑舌呢,这是真诚,在你面前难道我还要装样子啊?”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脸上也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

沈昱宁不可思议,复又看向他。

“你跟我爸那会儿说什么了,怎么你们两个看起来那么高兴,下棋赢了输了?”

她以为是顾逢晟输了沈宗,所以他们才会那么高兴,沈昱宁有时候也是不理解,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愿意沉下心来玩的围棋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顾逢晟陪着沈宗坐了整整半个小时。

她没什么耐心,忘记了顾逢晟最恒久的品质便是耐性,所以围棋于他而言,应该跟沈宗是差不多的。并非一个消遣玩物,而是时时鞭策的筹谋。

顾逢晟成功转移了沈昱宁低落的情绪,唇边扬起一抹微笑,但很快,他拧着眉看向一旁的沈昱宁。

“什么叫你爸啊?怎么,跟我结婚快一个月了腻了?”

当然只是为了逗逗她,但他这人演起戏来也颇为认真,她了看他此时突变的神情,急忙纠正。

“我表达有误,是咱爸,你跟爸都聊什么了?”

他很快移开视线,认真看向前方,在拥挤的车流里缓缓找到一条出路。

顾逢晟开口,语气难得松散下来。

“瞎聊,谈天谈地再谈谈你。”

这人没一句实话,沈昱宁白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可谈的?”

他原本也只是刻意逗她开心,但方才在沈家,顾逢晟确实心情不错,这几天他一直在处理华清老臣的去留问题,顾若清时不时就要在董事会上露面恶心他,甚至拿葬礼上他不流一滴泪的事做舆论,说实话,他很累很累。可刚才同沈宗的一番话,让他心中的阴霾逐渐拨开,沈宗对他没了意见,彻底承认了他的身份,怎么说,都是值得开心的。

想到这,他伸出空下的右手去拉住沈昱宁放在膝盖上的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现在的好心情,他笑时脸颊上梨涡也稍稍露了面。

顾逢晟放低语气,“那当然有啊,爸怕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会怠慢了他的宝贝女儿,再三吩咐我要好好对你,不然有家法等着我。”

车外是京平永不褪色的瑰丽夜景和万家灯火,她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车辆和人影,听见顾逢晟用很轻的语气同她说。

“昱宁,你可以让我跟你一同承担的。”

这是一个丈夫的责任,也是他爱一个人最真挚热烈的愿望。

沈昱宁没回答,自始至终都沉默。

半个小时后,车子总算稳稳当当停在了静海的停车场,顾逢晟默默跟着她下了车走进电梯,直到进了家门,她依旧不打算同他开口。

人人心中都有一片深渊不足为外人道,可顾逢晟始终认为,他此生唯一的软肋不过就是沈昱宁,他愿意揭开过往的伤疤让她看,也希望她能同意自己为她疗伤治愈。从前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裹着层外壳,只有在他面前能真诚坦然的做自己,可到了现在,她身上的所有盔甲仿佛都是为了抵御他才制作的。

她从前不留余力的去爱他,但如今,顾逢晟自己也分不清了。

分不清她是在圆从前的那些遗憾还是执念,也分不清两人这段感情以婚姻开始是否掺杂了太多,她总跟他强调纯粹,可今时今日他们两个的身份,就算怎么努力恐怕也做不到。

他爱她,所以他也希望她如今是真的幸福快乐,而不是要在他面前还要顾着旁的。

思虑至此,顾逢晟在玄关处慢慢停下了脚步。

“今天也挺累的你早点休息,我还有点工作就先不陪你了。”

话说完,他轻轻把沈昱宁方才落在座位上的包放到玄关柜上,转过身后又告诉她,“记得吃药。”

准备推门离开时,身后的沈昱宁突然叫住他。

“顾逢晟,我饿了。”

她多聪明,他话音刚落她就听出了他的意思,她想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难道让她就这么空口白牙的跟顾逢晟掰扯沈家的秘辛吗,沈昱宁做不到,心理上更是完全没准备好。

她没想到沈谦晔对自己的恨意这般深刻,也没想过,原来自己看似父母兄弟都在,实则身后空无一人,顾逢晟这阵子为她已经牺牲了太多,她不希望他还要时时刻刻将她的情绪放在首位,有些负能量和想不开的事,自己想想也就总能消解了。

可他方才这一句话,也让她有些无措。她也怕他会真的离开,就算知道他是想留给她空间,她也不愿。

他转过头,无奈地笑了笑。

“你方才不是吃了很多吗?”

她不自然的挠了挠耳边的碎发,义正言辞的强调,“宴席你还不知道,吃又吃不好,我怕我一个劲儿的吃听不到大家说话啊。”

顾逢晟笑得宠溺,松了领带脱下外套走进厨房,穿上围裙后看向她,“那你想吃什么?”

“长寿面,你会不会做?”她想了想,“我要那种一大根不会断掉的长寿面。”

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来了兴致想吃这么古早的食物,想着也不难,很快应下来,让她边看电视边等他一会儿。

面粉材料都有,调完面再擀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大概十五分钟,他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沈昱宁面前。

她拿起筷子,眼眶被蒸汽熏到,逐渐氤氲。

“顾逢晟,我想我大哥了,他最会煮面条了,有一次我在法国生病,高烧烧得人迷迷糊糊的,那时候就特别想吃一碗他做的面条,但我跟使馆里的厨师长讲了半天,他还是做不出来那道最简单的面条,病好了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也不是他的厨艺有多高超,只是我对他的记忆忘不了。”

沈昱宁低下头,完全陷在回忆里。

那会儿在壹号院,沈谦晔跟她说了沈谦叙的事之后,她缓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最后理智回笼,对他说了句胡说。

沈谦晔喝醉了酒,也是气急败坏,顾不得一点清醒,瞠目看着她反驳道。

“我没有胡说,他不是爸妈的孩子,他是爸从前部队里一个战友的遗孤。”

人借着酒劲不吐不快,沈谦晔更是恨不得将这数十年的委屈一一倒给沈昱宁,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开了口。

“沈昱宁,这么多年你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无视你的亲哥哥也就算了,我知道他对你好,可我作为你的亲人,我哪一次不都是为着你好?你心里有过我这个哥哥吗,你根本没有,你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他,就算他现在成了一个死人,在你心里是不是依旧比我强上百倍!”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再难收回。

沈昱宁静静站在他对面听完这些话,最后面无表情的离开了。他们两个之间差一次这样面对面的对峙,闷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说了出来,人也就痛快了。

尽管,这段话落在她身上并不那么痛快,反而还像是一片又一片降落的风刀利剑。

面条没那么热了,沈昱宁擦擦眼泪开始吃面。

顾逢晟坐在一旁静静看她吃完,最后细心递上一杯水。他以为是她是想起沈谦叙了,可这个名字,在他心中也只剩下无尽悔恨。

他想不出应该怎么在这时候安慰沈昱宁,更准确的说,他不知道沈昱宁情绪低落的真实原因。

“明天我们去墓园看看他好不好。”

想了好一会儿,顾逢晟试探的问了问。

她总算回过神,对上他小心翼翼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顾逢晟,幸好有你。”

“这么多年,我表面上看着有个完满的家庭,可实际上我一直孤身一人,今天,我第一次对家有了个概念。”

有些话或许无法跟他提及,但此时此刻,她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再一个人奋力在深渊中拯救自己。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走向那条路,身后都不再是一个人。

顾逢晟会像从前那样,一如既往陪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