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个女儿

最后一句话大概影射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次口角,欧仁深受感动。他家的纹章在盒子里面是描金装点而成的。这件渴望已久的精巧物品,表链、钥匙、式样、图案,他样样中意。高老头容光焕发。他无疑答应女儿,把她送给欧仁的礼物引起的惊喜的情形告诉她,因为年轻人的这些激动中也有他的一份,他的快乐看来不亚于他们俩。他已经喜欢上拉斯蒂涅了,为了他的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今晚您要去看她,她会等着您。阿尔萨斯木头墩子在他的舞女那里吃晚饭。哈!哈!我的诉讼代理人向他指出了事实,他愣住了。他不是自称爱我的女儿爱到崇拜她的地步吗?只要他动粗,我就杀了他。一想到我的戴菲娜……(他叹气)就会使我犯罪,但这不是杀人,他是一个猪身牛头的怪物。您会留我与您住在一起的,是吗?”

“是的,仁慈的高里奥老爹,您很清楚,我喜爱您……”

“我看出来了,您呀,您没有看不起我!让我拥抱您。(他把大学生搂在怀里。)您会让她非常幸福,答应我这样做!您今晚会去的,是吗?”

“噢,是的!我要出去办点儿事,不能耽误。”

“我能不能帮忙呢?”

“说实话,可以!我到德·纽沁根太太家的时候,您就到泰伊费老头儿家,要他晚上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要谈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年轻人,”高老头脸色变了,说道,“这可是真的?楼下的那些浑蛋说您在追求他的女儿?天杀的!您不知道什么是高老头的老拳。如果您欺骗我们,我就叫您尝尝拳头的滋味。噢!不可能。”

“我对您发誓,在世上我只爱一个女人,”大学生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啊,真令人高兴!”高老头说。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费的儿子明天要决斗,我听说了,他会送命的。”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高里奥说。

“必须告诉他,让他阻止他的儿子去……”欧仁大声说。

这当儿,他被伏特冷的声音打断了,传来了他在门口的脚步声,他唱着歌: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抛弃了你……

布龙!布龙!布龙!布龙!布龙!

我长期跑遍世界,

人们看见过我……

特拉,啦,啦,啦……

“各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上汤了,各位入席。”

“喂,”伏特冷说,“给我拿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您觉得怀表漂亮吗?”高老头问,“她挑东西的品位不错吧,嗯?”

伏特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一起下楼,由于到晚了,他们挤在一起。欧仁在就餐时对伏特冷冷淡至极,尽管这个人在沃盖太太眼里非常可爱,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睿智。他妙趣横生,善于逗乐桌上所有的人。这种自信心、这种镇定,使欧仁十分惊愕。

“您今儿交了什么好运呀?”沃盖太大对他说,“您欢天喜地似的。”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仁问。

“是的。我交出了一批货,能有权获得佣金。米旭诺小姐,”他发觉老姑娘在观察他,说道,“您这样盯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地方叫您不舒服?老实告诉我!为了讨您欢喜,我会改掉的。”

“波阿雷,我们不会因此生气的,是不是?”他睨视着老公务员说。

“见鬼!您本该做滑稽的赫拉克勒斯的模特儿。”年轻画家对伏特冷说。

“说实话,行呀!只要米旭诺小姐愿意做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维纳斯的模特儿。”伏特冷回答。

“波阿雷呢?”毕安训问。

“噢!波阿雷做波阿雷的模特儿。他将是园林之神!”伏特冷大声说,“他是从梨派生出来的……”

“柔弱的梨!”毕安训又说,“那么您是在梨和奶酪之间了。”

“这都是蠢话,”沃盖太太说,“您最好把您的波尔多葡萄酒拿出来给我们喝,我看到有一瓶露出来了。除了可以健胃,还能给我们助兴。”

“诸位,”伏特冷说,“女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小姐不会对你们开玩笑的话生气,但是要尊重高老头的纯洁无邪。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葡萄酒。拉菲特的名字使这种葡萄酒加倍有名,这样说没有政治上的影射。得了,难弄的家伙!”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说,“到这儿来,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没有听到你的名字?难弄的人,把酒拿来!”

“这就是,先生。”克利斯朵夫说,把瓶子递给了他。

伏特冷斟满了欧仁和高老头的杯子后,慢慢地给自己倒了几滴,品尝着,他的两个邻座喝了起来。突然他做了个鬼脸。

“见鬼!见鬼!有瓶塞味儿。这瓶给你吧,克利斯朵夫,你去给我们再拿一瓶来,右边的,知道吗?我们一共十六个人,拿八瓶下来。”

“既然您破费,”画家说,“那么我来付一百颗栗子的钱。”

“噢!噢!”

“砰!砰!”

“啪!”

每个人都发出欢呼声,仿佛旋转烟火同时迸发出了烟花。

“喂,沃盖妈妈,来两瓶香槟。”伏特冷对她叫道。

“嘿,亏您想得出!干吗不把屋子吃光了?两瓶香槟酒!要十二法郎呢!我挣不来,不行!不过,要是欧仁先生肯付账,我就请喝黑茶藨子酒。”

“她的黑茶藨子酒像吗哪一样催泻。”医科大学生低声说。

“能不能不出声,毕安训,”拉斯蒂涅大声说,“我听人说到吗哪就恶心……是的,好的,去拿香槟酒吧,我来会钞。”大学生补充说。

“西尔维,”沃盖太太说,“把饼干和小点心拿来。”

“您的小点心太大了,”伏特冷说,“而且长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

霎时,波尔多葡萄酒斟了一遍,饭桌上的人活跃起来,越发兴奋了。周围响起粗野的笑声,其中爆发出模仿不同野兽的叫声。博物馆职员想到学巴黎街上的叫声,活像猫儿叫春,随即八个叫声同时喊出八个句子:

“磨刀!”

“小鸟粟米!”

“蛋卷,太太们,蛋卷!”

“修补陶瓷!”

“上船买,上船买!”

“打老婆,拍衣服!”

“旧衣服,旧饰带!旧帽子!”

“樱桃,甜樱桃!”

最妙的是毕安训用鼻音叫出“阳伞商!”。有一会儿,吵闹声使人头脑欲裂,谈话东拉西扯,像上演一出真正的歌剧。伏特冷像一个乐队指挥,指挥着这场戏,同时监视着欧仁和高老头,他们俩仿佛已经喝醉了。他们靠在椅子上,庄重地望着这未曾有过的混乱场面,很少喝酒,都一心在考虑晚上要做的事,但他们感到站不起来。伏特冷注视着他们的面容变化,向他们投以窥视的目光。趁着拉斯蒂涅迷迷糊糊,眼睛好像快要合上之际,他附在他耳边说:“我的小伙子,您还不够狡猾,斗不过伏特冷爸爸呢,他太爱您了,不会让您干蠢事的。当我决定了要干某件事的时候,只有天主强大到能挡住我的路。啊!想去给泰伊费老爹通风报信,犯小学生的错误!炉子已经烧热了,面粉捏好了,面包放在铲子上。明天我们就可以咬着面包,将面包屑到处扔了。想阻止把面包放进炉子里?……不,不,生米会煮成熟饭!即使我们有点儿小小的懊悔,过段时间就会消化。当我们睡上一觉时,上校弗朗舍西尼伯爵会用剑尖为您打开米歇尔·泰伊费的遗产继承。维克托琳继承了她的哥哥,会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法郎的利息收入,要知道,母亲的遗产要超过三十万……”

欧仁听到这些话,却不能回答。他感到舌头贴着上颌,他被无法战胜的瞌睡控制住了。他只能透过一层闪光的迷雾,看见桌子和房客的脸。不久,吵闹声平息下来,房客一个个走了。然后,只剩下沃盖太太、库蒂尔太太、维克托琳小姐、伏特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仿佛做梦一样,看见沃盖太太忙着拿起一只只瓶子,将剩酒倒满空瓶。

“啊!他们疯疯癫癫的,多年轻啊!”寡妇说。

这是欧仁能够听明白的最后一句话。

“只有伏特冷先生才能这样笑闹一场,”西尔维说,“哟,克利斯朵夫像陀螺一样在打呼噜。”

“再见,沃盖妈妈。我要到大马路去欣赏马尔蒂先生演《荒山》,这是《孤独者》改编成的一出大戏。您要愿意,我请您去,这些太太也一样。”

“我谢谢您了。”库蒂尔太太说。

“怎么,我的邻居!”沃盖太太大声说,“您拒绝看根据《孤独者》改编的戏,这是阿达拉·德·夏多勃里昂写的一部作品,我们非常喜欢看,写得那么好,去年夏天我们在菩提树下哭得像埃洛蒂的玛德莱娜。总之,这是一部讲伦理的作品,可以教育一下您那位小姐。”

“我们被禁止看戏。”维克托琳说。

“得,这两个都已经醉倒了。”伏特冷滑稽地摆弄着高老头和欧仁的脑袋。

他把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热烈地亲了亲他的额角,一面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宝贝儿!

我永远给你们守卫。

“我担心他病了。”维克托琳说。

“那么您留下来照顾他吧。”伏特冷接口说,又凑在她耳边说,“这是您做贤妻的责任。这个年轻人,他爱您,我向您预言,您会是他的小女人。总之,”他大声说,“他们在当地受人尊敬,生活幸福,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得了,妈妈,”他转向沃盖太太,搂住她说,“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印花裙子,披上伯爵夫人的披肩。我去给您叫一辆出租马车。”他唱着歌出去了:

太阳,太阳,神圣的太阳啊,

是你催熟了南瓜……

“天啊!您说,库蒂尔太太,这个男人才叫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得,”她转向面条商说,“这个老吝啬鬼从来没有想到带我上哪儿去。天啊!他要倒在地上了。上年纪的人失掉理性,有失体面!您会对我说,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把他扶到楼上去。”

西尔维搀着老人的胳膊上楼,把他当作包裹一样穿着衣服就扔在**。

“可怜的年轻人,”库蒂尔太太说,一面把欧仁披落到眼睛上的头发撩开,“他像一个少女,他不知道饮酒过度是怎么回事。”

“啊!我可以说,我开了三十一年公寓。”沃盖太太说,“像俗话所说,从手里经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了,像欧仁先生这样可爱、这样杰出的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睡着时多美!把他的头放在您的肩上吧,库蒂尔太太。啊!他倒在维克托琳小姐的肩上了。孩子们是有一位神灵保佑的。再侧一点儿,他的头就碰上椅子的圆头啦。他们俩倒是非常好的一对儿。”

“我的邻居,别说了,”库蒂尔太太叫道,“您说的话……”

“啊!”沃盖太太说,“他听不见。喂,西尔维,过来给我脱衣服。我要戴大胸罩。”

“哎哟!吃饱了戴您的大胸罩,太太,”西尔维说,“不行,您找别人吧,我下不了这毒手。您这么不谨慎,会丢命的。”

“没有关系,必须给伏特冷先生面子。”

“那么您太喜欢继承人了。”

“得了,西尔维,别说理了。”寡妇一面说一面走开。

“在她那个年纪。”厨娘对维克托琳指着女主人说。

饭厅里只剩下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欧仁靠在维克托琳的肩上睡着了。克利斯朵夫的鼾声在沉寂的屋子里回响着,衬托出欧仁睡得平静,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柔媚。维克托琳很高兴能够让自己做出一个仁慈的举动,流露女人的一切情感,并让她感觉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心拍打着自己的心,又没有犯罪感,她的脸上有一种母性,使她很自豪。千思百念在她心中升起,与年轻而纯洁的热力相交换,激起情感的躁动。

“可怜的姑娘!”库蒂尔太太握紧她的手说。

老妇人赞赏着这张又天真又痛苦的脸,幸福的光轮笼罩其上。维克托琳酷似中世纪稚嫩的画像,艺术家忽略了所有次要的东西,但保留了沉着有力的笔触的魅力,刻意描绘的脸上的黄色调似乎反映了天国的灿烂金光。

“他喝的还不到两杯呢,妈妈。”维克托琳说,把手指插入欧仁的头发中。

“我的孩子,如果他是一个浪**子,他就会像别人一样喝酒。他喝醉了,倒值得夸奖。”

街上传来一辆马车的辚辚声。

“妈妈,”少女说,“是伏特冷先生来了。您来扶一下欧仁先生。我不愿意给那个人看到这个样子,他说的话玷污灵魂,目光叫一个女人难堪,仿佛剥掉了她的衣裙。”

“不,”库蒂尔太太说,“你搞错了。伏特冷先生是一个好人,有点儿像已故的库蒂尔先生,虽然粗鲁,但是善良,他是好人、坏脾气。”

这时,伏特冷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望着两个孩子构成的这幅图画,灯光似乎抚弄着他们。

“哎哟,”他抱着手臂说,“多有意思的一幕,能让《保尔和薇吉妮》的作者贝纳丹·德·圣皮埃尔写出优美的篇章。青春是美丽的,库蒂尔太太。可怜的孩子,睡吧,”他端详着欧仁说,“幸福有时在睡着的时候到来。太太,”他又对寡妇说,“使我关心这个年轻人、使我激动的,就是知道他的心灵美和他的面孔美是和谐一致的。您看,这不是一个谢吕班倚在天使肩上吗?这一位真值得人爱!如果我是女人,我愿意为他而死(不,不要这样愚蠢!),为他而生。这样欣赏他们,太太,”他附在寡妇的耳边低声说,“我禁不住想,天主把他们创造出来,是为了让他们成为一对儿。上天安排的路是非常隐秘的,上天探测人心和肺腑,”他大声说,“看到你们这样,我的孩子们,以同样的纯洁、以人间的一切情感结合,我心想,将来你们永远不可能分开。天主是公正的。但是,”他对少女说,“我觉得您很有福相。把您的手给我,维克托琳小姐。我会看手相,我常常能说准别人有好运。得,别害怕。噢!我看到什么了?正派人说老实话,不久您就会是巴黎最富有之人的继承人之一。您会让爱您的人幸福。您的好父亲会把您叫到身边。您会跟一个有爵号、年轻俊美、爱您的人结婚。”

这时,打扮风雅的寡妇下楼时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伏特冷的预言。

“瞧啊,沃盖妈妈漂亮得像一颗明星,包扎得像一根胡萝卜。不觉得憋得慌吗?”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衣撑上,对她说,“心脏前绑得够紧的,妈妈。不哭则已,一哭准会爆裂。可是,我会像古董商一样细心地把碎片捡起来的。”

“这个人,他懂得法国式的献媚话。”寡妇附在库蒂尔太太的耳边说。

“再见,孩子们,”伏特冷转向欧仁和维克托琳说,“我祝福你们。”他把手按在他们的头上,对他们说,“请相信我,小姐,一个正派人的祝愿是吉利的,应该带来幸福,天主会听取的。”

“再见,亲爱的朋友。”沃盖太太对她的女房客说,又低声补上一句,“您认为伏特冷先生对我有意思吗?”

“呃!呃!”

“啊!亲爱的妈妈,”只剩下两个女人时,维克托琳看着自己的双手,叹了口气,说,“要是这个善良的伏特冷先生说得对就好了!”

“那就只得发生一件事,”老妇人回答,“只要你那个魔鬼哥哥从马上摔下来。”

“啊!妈妈。”

“我的天,也许希望敌人遭殃是种罪恶,”寡妇又说,“那么,我可以赎罪。确实,我会真心实意地将鲜花送到他的坟上。良心坏的人!他没有勇气替母亲说话,他要损害你的利益,耍弄阴谋,夺取母亲的遗产。我的表姐有一大笔财产。算你倒霉,婚约上从来没有提到她那一部分财产。”

“如果我的幸福要用别人的幸福来换取,那么我会受之有愧的。如果为了幸福,我的哥哥就得消失,那么我宁可永远待在这里。”

“你也看到了,这个善良的伏特冷先生很虔诚,正如他所说的,我的天,”库蒂尔太太说,“我以前很想知道,他是否像有些人那样不是不信教,但提起天主时像魔鬼一样缺少敬意。谁能知道上天乐意把我们引导到哪一条路上去呢?”

两个女人在西尔维的帮助下,终于把欧仁抬到了他的房间,让他睡在**。厨娘脱掉他的衣服,让他舒服些。临走前,当她的保护人一转身,维克托琳便在欧仁的额角上亲了一下,觉得这偷偷摸摸的罪过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快乐。她望着他的房间,可以说一闪念间便把这一天千百种幸福汇总到一起,绘成一幅图画,久久地欣赏着。她睡熟时成了巴黎最幸福的姑娘。

伏特冷借大吃大喝之际,在欧仁和高老头喝的酒里加了麻醉剂,却也断送了自己。毕安训半醉,忘了向米旭诺询问“鬼上当”这个名字。如果他说出这个名字,或者还原他的真名实姓——雅克·柯冷,监狱的大亨之一,自然会唤起伏特冷的警觉。随后,正当米旭诺小姐看到柯冷的豪爽,盘算着是否向他通风报信,让他在夜里逃走更加合算时,听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维纳斯”的绰号,使她决定出卖罪犯。她由波阿雷陪伴,刚出了门,来到圣安娜小街,见到治安警察的著名头子,还以为她在跟一个名叫贡杜罗的高级公务员打交道。治安警察头子很客气地接待了她。一切确定、谈妥以后,米旭诺小姐索要检验印记的药物。看到圣安娜小街的大人物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寻找一只小瓶时做出的得意动作,米旭诺小姐琢磨出,这次抓捕比逮捕一个普通苦役犯更重要。她经过反复思考,怀疑警察根据苦役场内奸的揭发,希望能及时没收巨款。她向这只狐狸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露出微笑,想消除老姑娘的疑心。

“您搞错了,”他回答,“在窃贼中,柯冷是个从未有过的‘索邦’,如此而已。那些坏蛋也很清楚,他是他们的旗帜、他们的后台,最后是他们的拿破仑。他们都爱戴他。这家伙绝对不会把他的‘木它它’落在沙滩广场上的。”

由于米旭诺小姐不明白,贡杜罗便向她解释他用的两个词儿。“索邦”和“木它它”是窃贼切口中的两个说法,他们早就觉得需要从两方面去看待人的脑袋。“索邦”是活人的脑袋,他的谋士、他的思想;“木它它”是个表示轻蔑的字眼,用来表示头颅落地以后就变得没有价值了。

“柯冷在耍我们,”他接着说,“当我们遇到这些英国式钢条般的家伙时,我们也有办法,只要他们在逮捕时想要抵抗一下,我们就格杀勿论。我们指望采用几种确实可行的办法,明天早上将柯冷干掉。这样可以避免诉讼、看守费用、伙食费,又替社会除了害。起诉手续、证人传唤、他们的津贴、执行判决,所有能合法地摆脱这些无赖所花费的钱,远远超过您到手的三千法郎。又能节约时间。一刀戳进‘鬼上当’的肚子,我们就可以阻止上百件罪案发生,避免五十个家伙行贿,聪明地坚守在轻罪法庭范围之内。这就叫警务办得好。根据真正慈善家的观点,这样行事就是预防犯罪。”

“这是替国家服务啊。”波阿雷说。

“哟,”治安警察头子说,“您呀,今晚您说出了有见识的话。是的,我们当然替国家服务。因此,外界对我们很不公平。我们为社会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大事。凌驾于偏见之上,才是高明的人,不按既定思想做了好事,却带来不幸,能忍受下来,这才是基督徒的作为。巴黎就是巴黎,您看呢?这句话解释了我的生活。我很荣幸向您致意,小姐。明天,我带着人去王家植物园。您叫克利斯朵夫到布封街我所住的房子找贡杜罗先生。先生,我为您服务。如果以后您丢了东西,就来找我,包您物归原主,我为您效劳。”

“唉,”波阿雷对米旭诺小姐说,“有一些傻瓜听到‘警察’这个词儿便吓得手足无措。这位先生十分可爱,他请您做的事像打招呼一样简单。”

第二天应该在沃盖公寓历史上最不同寻常的日子中占有位置。迄今为止,平静的公寓生活中最突出的事件,是那个德·朗贝梅斯尼假伯爵夫人像陨石一样出现。但是,面对这个重大日子的曲折经过,一切都暗淡无光了,这成了沃盖太太的永恒话题。先是高里奥和欧仁·德·拉斯蒂涅一觉睡到了十一点。沃盖太太午夜从欢乐剧院回来,十点半还待在**。克利斯朵夫喝光了伏特冷给他的酒,一大觉耽误了做事。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没有抱怨早饭开晚了。至于维克托琳和库蒂尔太太,她们睡了个大懒觉。伏特冷在八点以前出去,直到开早饭才正好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各人的房门,请他们吃早饭,居然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正当西尔维和男仆离开的时候,米旭诺小姐第一个下楼,将药水倒在伏特冷自备的银杯里,里面用来调配咖啡的牛奶和其他人的一起,放在隔水炖锅里加热。老姑娘依靠公寓的这个特点来下手。七个房客到齐相当费事。正当欧仁伸着懒腰,最后一个下楼时,一个跑腿的人交给他一封德·纽沁根夫人的信。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朋友,我对您并不生气,也并不觉得丢什么面子。我等您等到凌晨两点。等一个自己爱的人!受过这种酷刑的人不会再将它加在别人身上。我看得很清楚,您是第一次恋爱。出了什么事?不安攫住了我。要不是担心泄露我心中的秘密,我就会去打听您遇到的究竟是福是祸。但是,这时候出门,不管是步行还是坐车,岂不是断送自己?我感受到了做女人的不幸。请让我放心,在我父亲对您说了那些话之后,请给我解释,您为什么没来。我会生气的,但我会原谅您。您病了吗?为什么住得那么远?请回一句话。一会儿见,是吗?如果您有事,只需要回我一句话。要么说“我就来”,要么说“我不舒服”。如果您身体不好,我的父亲会来告诉我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欧仁叫道。他揉着手里的信,冲进饭厅,问:“现在几点?”

“十一点半。”伏特冷一面把糖放进咖啡,一面说。

逃犯对欧仁投以冷气逼人的目光,有些能勾魂摄魄的人有本事射出这种眼神,据说,这能镇住疯人院的武痴。欧仁浑身发抖。街上传来马车的辚辚声,一个穿着泰伊费先生家号衣的仆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库蒂尔太太立马认了出来。

“小姐,”他喊道,“老爷请您回去。家里出了大事。弗雷德烈克跟人决斗,脑门儿上中了一剑,医生要救他,但束手无策。您恐怕来不及跟他道别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可怜的年轻人!”伏特冷叫道,“一年有整整三万的收入,怎么能争斗?说白了,年轻人不会立身处世。”

“先生!”欧仁对他喊道。

“怎么啦,大孩子?”伏特冷说,刚刚平静地喝完他的咖啡。米旭诺小姐过于聚精会神地注视他这个动作,对这件惊动大家的不同寻常的大事居然没有感觉。巴黎每天早上不是都有人决斗吗?

“我跟您一起去,维克托琳。”库蒂尔太太说。

这两个女人披巾也没拿,帽子也没戴,飞也似的走了。临走前,维克托琳泪水盈眶,对欧仁瞥了一眼,意思是说:“我们的幸福竟然要让我流泪!”

“啊!您是未卜先知,伏特冷先生?”沃盖太太说。

“我是一切。”雅克·柯冷说。

“真是怪事!”沃盖太太对这件事说了一连串毫无意义的话,“死神来找我们,不用商量。年轻人往往走在老人前面。我们这些女人,不能决斗倒是幸事,但是我们有男人所没有的病痛。我们要生孩子,做母亲的苦难会持续很久!维克托琳真有意想不到的运气!她的父亲不得不让她继承一切。”

“就是这个!”伏特冷望着欧仁说,“昨天她一文不名,今天上午就拥有了几百万。”

“说呀,欧仁先生,”沃盖太太叫道,“您中头彩啦。”

听到这声叫喊,高老头望向大学生,看到他手里拿着揉皱的信。

“您还没有看完!这是什么意思?您会跟别人一样吗?”他问欧仁。

“太太,我永远不会娶维克托琳小姐。”他对沃盖太太说,厌恶的口吻令在场的人吃惊。

高老头抓住大学生的手,捏紧了,真想亲一下。

“噢!噢!”伏特冷说,“意大利人有句话说得好:‘col tempo!’”

“我等回音呢。”给德·纽沁根夫人跑腿的人对拉斯蒂涅说。

“就说我会去的。”

跑腿的人走了。欧仁义愤填膺,无法保持谨慎。“怎么办?”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没有证据!”

伏特冷微微一笑。这时,被胃吸收的药物开始起作用了。但是,苦役犯身体非常强壮,他站了起来,望着拉斯蒂涅,语调深沉地对他说:“年轻人,好事是在睡着的时候来的。”

说完,他直挺挺地倒下了。

“公道自有天意。”欧仁说。

“哟,他怎么啦,这个可怜又可爱的伏特冷先生?”

“中风了。”米旭诺小姐叫道。

“西尔维,我的孩子,快去叫医生,”寡妇说,“啊!拉斯蒂涅先生,快去找毕安训先生。西尔维可能碰不到格兰普雷尔先生。”

拉斯蒂涅很高兴有机会离开这个可怕的魔窟,便一溜烟跑了。

“克利斯朵夫,你快跑到药房,要些治中风的药。”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

“高老头,帮帮我们,把他抬到楼上他的房间里。”

伏特冷被大家抓牢,抬上了楼梯,放到他的**。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忙,我去看我的女儿了。”高里奥先生说。

“自私的老头儿!”沃盖太太大声说,“嘿,但愿您像条野狗一样死去。”

“去看看您有没有乙醚。”米旭诺小姐一面对沃盖太太说,一面在波阿雷的帮助下,解开伏特冷的衣服。

沃盖太太下楼到她的房间里,让米旭诺小姐控制战场。

“快,脱掉他的衬衫,把他翻过身去!您要利索点儿,不要让我看到他赤身露体,”她对波阿雷说,“您像巴巴一样傻待在那里。”

伏特冷被翻过身来。米旭诺小姐在倒下的人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两个要命的白色字母显现在皮肤泛红的地方。

“瞧,您轻而易举地挣到了三千法郎的赏钱。”波阿雷叫道,扶直了伏特冷,米旭诺小姐给他重新穿上衬衣。“嘿!他好重啊!”他又把伏特冷放倒在**。

“闭嘴。他可有银箱?”老姑娘心急地说,她的眼睛似乎想洞穿墙壁,她贪婪地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要是能打开这张书桌,随便找个借口就好了!”她又说。

“恐怕不好吧。”波阿雷回答。

“没什么不好的。贼赃是大家的,不属于任何人了。不过时间来不及了,”她回答,“我听到沃盖太太的声音了。”

“这是乙醚,”沃盖太太说,“真想不到,今天怪事真多。天哪!这个人不会生病,他白得像仔鸡。”

“像仔鸡?”波阿雷再说一遍。

“他的心跳很正常。”寡妇把手放在他的心口,说道。

“很正常?”波阿雷惊讶地说。

“跳得很好。”

“您觉得是这样?”波阿雷问。

“当然!他的样子像睡着了。西尔维去找医生了。喂,米旭诺小姐,他吸到乙醚了。大概是抽搐。脉搏很好。他壮得像土耳其人。您看,小姐,他胸口的毛多么浓密,他会活一百岁,这家伙!头发仍然照旧。哟,是粘贴上去的,他戴假发,原来的头发是红的。据说红头发的人不是样样都好,就是样样都坏!他呀,他可能是好的?”

“好得要吊起来。”波阿雷说。

“您是说他好得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赶快大声说,“您走吧,波阿雷先生。你们生病时要我们女人来照顾,这是我们的事了。至于适合您做的事,您还是去散步吧,”她补充说,“沃盖太太和我,我们会看护好这个亲爱的伏特冷先生的。”

波阿雷一声不吭,慢吞吞地走了,仿佛一只狗,被主人踢了一脚。

拉斯蒂涅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感到憋闷。这件准时犯下的罪案,昨天他本想阻止的。发生了什么事?他应该怎么办?想到自己会是同谋,他发抖了。伏特冷的镇定自若还使他惶恐不已。

“要是伏特冷说不出话就死了呢?”拉斯蒂涅心想。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小径,仿佛有一群猎狗在围攻他,他似乎听到了吠声。

“喂,”毕安训大声叫他,“你看过《领航员》吗?”

《领航员》是蒂索先生主办的激进派报纸,发行面向外省,在晨报出版后几小时又出一张,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省要比其他报纸的报道早二十四个小时。

“有一则重要新闻,”科钦医院的实习住院医生说,“泰伊费的儿子跟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舍西尼上校决斗,前额中了两寸深的一剑。小维克托琳成了巴黎最富有的待嫁姑娘之一了。哼!要是早知道这个,又怎样呢?死亡比三十和四十点来得快!维克托琳青睐于你可是真的?”

“别说了,毕安训,我永远不会娶她,我爱上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她也爱我,我……”

“你这样说好像挣扎一样,不至于对她不忠。你要给我看看那个值得你牺牲泰伊费先生的财产的女人。”

“所有魔鬼都跟踪在我背后吗?”拉斯蒂涅嚷道。

“那么你又在追谁呢?你疯了吗?把你的手伸给我,”毕安训说,“我来给你把脉。你发烧了吧?”

“快去沃盖大妈的公寓,”欧仁对他说,“伏特冷这个坏蛋刚刚像死人一样倒下去了。”

“啊!”毕安训说,丢下了欧仁,“你给我证实了怀疑,我想去确认一下。”

法科大学生长时间地散步,神色十分庄重。可以说,他巡视了一圈自己的良心。虽然他飘**不定,虽然他自我审察,虽然他犹豫不决,但是至少他的清白从这次艰苦而可怕的锤炼中脱颖而出,仿佛经受住一切试验的铁棒。他想起高老头昨夜对他的一席真心话,他记起了为他选择的靠近戴菲娜、在阿图瓦街的公寓。他又拿出那封信,重读了一遍,亲吻着信。

“这样的爱情才是我的指望。”他思忖,“这个可怜的老人有过多少伤心事,他一点儿都不提自己的忧伤,可是,谁会猜不出来呢!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他,我会带给他千百种快乐。她爱我的话,就会时常来看我,在他身边度过一天。那个高个子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是个无耻的女人,她把父亲当成看门的。亲爱的戴菲娜!她对老人好多了,她值得我爱。啊!今晚我会得到快乐!”他掏出表来欣赏,“我一切都成功了。两个人长久相爱,就会互相帮助,我可以接受这个礼物。再说,我会飞黄腾达,自然可以成百倍地回报她。这一结合既没有罪恶,也没有什么会使最严格的道德家皱眉头。有多少正派人有同样的结合!我们不欺骗别人,给我们抹黑的是欺骗。欺骗,不就是认输吗?她早就同丈夫分居了。再说,我呀,我会告诉这个阿尔萨斯人,让他把一个他不能使她幸福的女人让给我。”

拉斯蒂涅的内心斗争持续了很久。尽管胜利应该属于青年的美德,他仍然出于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在四点半左右,夜幕降临时返回沃盖公寓,他心里发誓要永远离开那里。他想知道伏特冷是不是死了。

毕安训给伏特冷服了一服呕吐剂,叫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到医院做化验。看到米旭诺小姐坚持把他吐出来的东西倒掉,他的疑心越发重了。再说伏特冷复原得太快,以至毕安训不能不怀疑公寓里这个快活逗趣的人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来的时候,伏特冷已经站在饭厅炉子旁边。房客们被泰伊费的儿子进行决斗的消息所吸引,到得比平时要早,想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以及对维克托琳的命运产生的影响。他们聚集起来,除了高老头,都在猜测这一意外事件的结果。欧仁进门时,他的目光遇到了镇定自若的伏特冷的目光,伏特冷的目光一直透进他心里,猛烈地掀动邪恶的心弦,他不由得哆嗦起来。

“喂,亲爱的孩子,”逃犯对他说,“死神向我认输的日子还早着呢。据太太们说,我胜利地顶住了一次中风,连牛都会死掉呢。”

“啊!完全可以说是公牛。”沃盖寡妇嚷道。

“看到我活着,您会气恼吗?”伏特冷在拉斯蒂涅的耳边说,他以为猜中了拉斯蒂涅的想法,“那您真是狠心了!”

“啊,真的,”毕安训说,“米旭诺小姐前天提到一个绰号叫‘鬼上当’的人,这个名字于您挺合适。”

这句话对伏特冷来说好似晴天霹雳。他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有魔力的眼睛像一道阳光,落在米旭诺小姐身上。这道有意志力的闪射,吓得她腿都软了。老姑娘跌坐在一把椅子里。波阿雷赶快冲到她和伏特冷之间,明白她处于危险之中。苦役犯的脸放下掩盖他真正本性的平和的面具,变得狰狞可怖。所有房客还一点儿都不明白这一幕,惊讶莫名。这当儿,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士兵的枪柄与街上的石块地面撞击的响声。正当柯冷打量窗户和墙壁,不由自主地想夺路而逃时,四个人出现在客厅门口。为首的便是治安警察头子,另外三个人是治安警官。

“以法律和陛下的名义。”其中一个警官说,他的讲话被一片惊讶的喃喃声盖住了。

不久,寂静笼罩着饭厅,房客闪开,让那三个人通过。他们的手都插在口袋里,握住一把上好子弹的手枪。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宪警占据了客厅门口的位置,另外两个出现在楼梯出口的门边。好几个士兵的脚步声和枪柄声在房子前面的石块路面上响起。“鬼上当”想逃跑的希望被封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治安警察头子笔直地向他走去,先在他头上猛拍一下,打落了他的假发,柯冷的丑恶面目呈现在他的头上。土红色的短发表示他具有强悍和狡猾的可怕品性,这个脑袋和这张脸与上半身搭配和谐,仿佛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聪明地闪闪发光。大家都完全明白了伏特冷的一切,包括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将来、他无情的主张、享乐的追求,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动和适于一切的体格魅力给予他的威望。血液涌上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像野猫一样闪着光。他以凶狠的架势蹦跳起来,大吼一声,把所有的房客吓得大叫起来。看到这头怒狮的动作,警察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势,掏出了他们的手枪。柯冷看到每支枪的击铁在闪光,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突然表现出人类最强大的力量。真是可怕而又庄严的场景!他的脸容呈现出一种现象,只能比喻成一只充满热气腾腾的蒸汽的锅炉,能够掀起大山,而一滴冷水在一刹那间就能消解它。冷却他一腔狂怒的冷水,是快得像闪电一样的思索,他微笑起来,望着自己的假发。

“您这些天不客气啊。”他对治安警察头子说。他点头招呼宪警,向他们伸出双手:“宪警先生们,给我铐上手铐或者拇指铐吧。在场的人可以做证,我没有抵抗。”仿佛熔岩和火焰在这人的火山中迅速喷了出来,又退了回去,客厅里不由得响起一阵赞叹的喃喃声。“这下可坏了您的事,捕快先生。”苦役犯望着著名的治安警察头子,又说。

“得了,把衣服脱下来。”圣安娜小街的警察鄙夷不屑地对他说。

“为什么?”柯冷说,“这儿有女士。我什么也不否认,我投降。”

他停顿了一下,如同一个演说家要发表惊人言论一样,望着全场。

“您写吧,拉沙佩勒老爹,”他对一个白发的矮光头说,老人坐在桌子的一头,从一只皮包里抽出了逮捕笔录,“我承认我是雅克·柯冷,外号‘鬼上当’,被判二十年刑期。我刚刚证明我没有隐瞒我的绰号。只要我举一举手,”他对房客们说,“这三个暗探就会把我所有的血洒在沃盖妈妈公寓的地上。这些家伙专搞埋伏!”

沃盖太太听到这几句话,感到难受极了。“天哪!真要叫人吓出病来。昨天我还和他上欢乐剧院呢。”她对西尔维说。

“要明白事理,妈妈,”柯冷又说,“难道昨天坐在欢乐剧院我的包厢里就是不幸吗?难道你们比我们好吗?我们肩上的耻辱,少于你们心里的坏主意,你们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软弱无力的躯体,你们之中最优秀的人物也抵挡不住我的**。”他的目光落在拉斯蒂涅身上,投以妩媚的微笑,与他脸上粗鲁的表情迥然不同:“我们的小交易始终正常进行,我的天使,不过要接受条件!您明白吗?”他唱道:

我的方谢特多可爱,

她朴实无华。

“您放心,”他又说,“我会收回债款。人家怕我,不敢骗我!”

监狱的风气、语言,连同从开玩笑突然转到恐怖、可怕的威严、亲热、低俗,突然从这种质问和这个人身上表现出来。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堕落民族——一个野蛮而又合乎逻辑、粗野而又灵活的民族的典型。霎时间,柯冷变成了一首恶魔般的诗,写尽人类情感,只有一种除外,那就是忏悔。他的目光总是像盼望战争的堕落天使。拉斯蒂涅低下头去,默认这个罪恶的亲缘关系,作为他的邪念的赎罪。

“谁出卖了我?”柯冷以可怕的目光扫视在场的人,说道。他的目光停在米旭诺小姐身上。“是你,”他对她说,“老密探,你让我假中风,想摸清底细!我只要说一两句话,就能在一星期内让你的脑袋搬家。我饶恕你,我是基督徒。再说,也不是你出卖了我。是谁呢?啊!你们搜索上面,”听到治安警察打开他的柜子,拿走他的东西,他大声说,“鸟儿昨天飞走了,巢也搬空了。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账簿在这儿呢,”他拍拍脑门儿,“我现在知道是谁出卖我了。也许就是这个浑蛋——‘丝线’,对不对,捕快先生?”他问警察头子,“这很符合我们的做法,钞票曾经放在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小暗探们。至于‘丝线’,不出半个月,就要他的命,即便你们派上全部宪警去守住他也无济于事。这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他对警察说,“三千法郎吧?我的身价不止这些,你这个坏心肠的尼侬、穿破衣烂衫的蓬巴杜夫人、拉雪兹神父公墓上的维纳斯,如果你给我通风报信,你会得到六千法郎。啊!你没有料到吧,卖人肉的老女人,我倒愿意那样办。是的,我会给六千法郎,免得跑这一趟,令我不开心,又让我损失钱,”他一面说,一面让人上手铐,“这些人没完没了地拖着我,折腾我,以此来寻乐子。要是他们马上送我到监狱里,我不久就可以重新工作,才不管这些奥尔费弗尔码头看热闹的小子呢。在牢里,弟兄们把灵魂翻个身都愿意,为的是让他们的将军、这个善良的‘鬼上当’逃走!你们当中有谁像我这样,有一万多个兄弟准备为你们什么都肯做?”他骄傲地问,又拍拍心口,“这里有好东西,我从来没有出卖过别人!喂,女密探,看看他们,”他对老姑娘说,“他们恐惧地望着我,而你呢,你让他们恶心。捡起你的赏钱吧。”他停了一会儿,端详着房客:“你们这些人,你们真蠢!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苦役犯吗?一个像眼前的柯冷这样刚强的苦役犯,不像别人那样怯懦,抗议像让-雅克所说的对社会契约深深的失望,我为成为他的门徒而感到光荣。总之,我单枪匹马同政府,以及一大堆法院、宪兵、预算搏斗,把它们碾平。”

“见鬼!”画家说,“把他画下来真是美极了。”

“告诉我,刽子手大人的侍从,寡妇(‘寡妇’是苦役犯赋予断头台的充满可怕诗意的名字)总督,”他转身对治安警察头子说,“大家和和气气的,告诉我,出卖我的是不是‘丝线’?我不愿意替别人抵命,这不公正。”

这时,警察在他房里抄了个遍,一切登记完毕,返回来低声向头儿交代了几句。笔录结束了。

“诸位,”柯冷对房客们说,“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住在这儿的时候,你们对我很好,我表示感谢。我现在告辞了。请允许我给你们寄来普罗旺斯的无花果。”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看看拉斯蒂涅:“再见,欧仁,”他用柔和而忧郁的声音说,与他刚才讲话的粗鲁口吻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您要是为难的话,我已给您留下一个忠心的朋友。”尽管戴着手铐,他还能摆出一副剑术教师防卫的架势,喊道:“一,二!”然后向前冲刺。“遇到不幸的事,就来找我。不管人手还是金钱,您都可以调度。”

这个怪人最后几句话说得相当滑稽,只有拉斯蒂涅和他明白。待到宪警、士兵、警务人员退出去以后,西尔维一面用醋去擦她的女主人的太阳穴,一面望着惊讶的房客们。

“唉,”她说,“他毕竟是个好人。”

这句话打破了这个场面激起的丰富复杂的感情对每个人的影响。这时,房客们在互相观察过以后,同时看到米旭诺小姐像木乃伊一样,脆弱、干瘦、冷冰冰的,缩在火炉旁,眼睛低垂,仿佛担心眼罩的阴影难以遮掩她的眼神。这张脸早就令人反感,如今突然得到了解释。一阵喃喃声,音调完全一致的厌恶,隐约响起。米旭诺小姐听到了,仍然待在那里。毕安训第一个俯身面向他旁边的人。

“如果这个老姑娘继续同我们一起吃饭,我可要开溜了。”他低声说。

霎时,除了波阿雷,人人都赞成医科大学生的提议,他得到了大家一致的支持,向那个老房客走去。

“您和米旭诺小姐关系特别亲密,”他说,“让她明白,她应该立马离开。”

“立马?”波阿雷吃惊地重复了一遍。

他随即走到老姑娘身边,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但是我的租金已经付清,我和大家一样是付了钱待在这儿的。”她说,向房客们投以毒蛇般的一瞥。

“没有关系,我们来凑份子,把钱还给您。”拉斯蒂涅说。

“先生支持柯冷,”她回答,向大学生投以毒辣和询问的目光,“要知道原因并不难。”

听到这句话,欧仁跳了起来,仿佛要扑上去掐死这个老姑娘。他明白这目光的阴险,它刚在他的心灵投下了可怕的光。

“别理她。”房客们叫道。

拉斯蒂涅抱起手臂,一声不响。

“咱们同犹大小姐做一个了断吧。”画家对沃盖太太说,“太太,如果您不把米旭诺这个女人赶出门去,我们就离开您的破屋,我们会到处宣扬,说住在这儿的全是奸细和苦役犯。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会对这件事保持沉默,说到底,在最上等的圈子里也可能发生这种事,除非在苦役犯的额上打上印记,不许他们乔装成巴黎的平民,像他们那样去招摇撞骗。”

听到这番话,沃盖太太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她站起身来,抱起双臂,睁着明亮的眼睛,没有一点儿哭过的痕迹。

“可是,亲爱的先生,您要让我的公寓破产吗?您瞧伏特冷先生……噢,我的天!”她自言自语,打住了话头,“我禁不住用他冒充正派人的名字称呼他!您瞧,”她又说,“一间屋子空了,你们又要我多空出一间去招租,而这时节大家都住定了。”

“诸位,拿起帽子,到索邦广场弗利科托饭店去吃饭。”毕安训说。

沃盖太太仅仅看一眼便估算出了最有利的方案,便赶紧来到米旭诺小姐面前。

“得了,亲爱的小美人,您不想要我的产业完蛋吧,嗯?您看到这些先生把我逼到绝境了。今晚您上楼回自己房间里去吧。”

“不行,不行,”房客们叫道,“我们要她立马离开。”

“但她还没有吃饭呢,这个可怜的小姐。”波阿雷可怜巴巴地说。

“滚出去,女密探!”

“告密者都滚出去!”

“诸位,”波阿雷叫道,他突然因爱情而鼓足了勇气,像羊角锤一样敢于顶撞,“要尊重女性嘛。”

“告密者没有性别。”画家说。

“好一个性别拉玛!”

“滚出去拉玛!”

“诸位,这不像话,叫人走掉也得有个体统。我们是付了租金的,我们会留下来。”波阿雷说,戴上了他的鸭舌帽,坐在米旭诺小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沃盖太太正在劝说她。

“可恶的家伙,”画家装作滑稽的模样对波阿雷说,“可恶的家伙,去你的吧!”

“得,如果你们不走,我们走。”毕安训说。

房客们一窝蜂地向客厅拥去。

“小姐,您想怎么着?”沃盖太太叫道,“我完蛋了。您不能留下来,他们要采取激烈的行动呢。”

米旭诺小姐站了起来。

“她要走了!”——“她不会走!”——“她要走了!”——“她不会走!”这些话交替说出来,话语含着敌意,开始集中在米旭诺小姐身上,迫使她同女房东谈妥了以后决定离开。

“我到比诺太太那里去。”她以威胁的神态说。

“您想去哪里都请便,小姐。”沃盖太太说。她看出米旭诺小姐挑选房子时怀有恶意,她们两家是竞争对手,因此她很讨厌比诺公寓。“到比诺家去吧,您会喝到酸不拉几的酒和从小商贩那里买来的菜。”

房客们分成两行,鸦雀无声。波阿雷非常温柔地望着米旭诺小姐,他非常天真地表现出犹豫不定,不知道是应该跟随着她呢,还是留下来。房客们很高兴米旭诺小姐走掉,开始相视而笑。

“西,西,西,波阿雷,”画家对他喊道,“喂,喔,喔!”

博物馆职员开始以滑稽的腔调唱起一首著名的情歌的开头部分:

年轻俊美的迪努瓦,

动身上叙利亚……

“走吧,你们非常想走,trahit sua quemaque voluptas。”毕安训说。

“这句维吉尔的话意译是,各人跟着相好走。”学监说。

米旭诺小姐望着波阿雷,做了个要挽起他手臂的动作。他抵挡不住这个召唤,走过去搀着老姑娘。众人爆发出喝彩声,哄堂大笑。“好极了,波阿雷!”——“这个老波阿雷!”——“阿波罗-波阿雷。”——“战神波阿雷。”——“勇敢的波阿雷!”

这时,一个跑腿的进来了,交给沃盖太太一封信。她看完后,跌坐在椅子上。

“雷电落到我的公寓上,只剩下把它烧毁了。泰伊费的儿子三点钟断了气。我期待这两位太太好,诅咒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现在我遭了报应。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叫人来拿行李,要住到她父亲家。泰伊费先生允许他女儿收留库蒂尔寡妇做伴。多了四间空屋,少了五个房客!”她坐下来,似乎要哭出来,叫道,“不幸进了我的门哟。”

突然街上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

“又有什么倒霉事?”西尔维说。

高里奥突然出现,脸上光彩熠熠,高兴得满面红光,真能令人相信他返老还童了。

“高里奥坐车,”房客们说,“世界末日到了。”

老人直奔欧仁,他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默想。高老头抓住他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跟我来。”

“您不知道出事了吗?”欧仁对他说,“伏特冷是个苦役犯,刚刚被逮捕了。泰伊费的儿子死了。”

“哎,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高老头回答,“我和我的女儿在您房里一起吃饭,您听见了吗?她在等您,来吧!”

他使劲儿拉着拉斯蒂涅的手臂猛拖,逼他往前走,仿佛把他当作情妇一样拖走了。

“咱们吃饭吧。”画家叫道。

每个人拉开自己的椅子,在桌边坐下。

“真想不到,”胖子西尔维说,“今天样样倒霉,我的菜豆煮羊肉烧煳了。你们将就着吃烧焦的吧!”

沃盖太太看到平时十八个人围桌而坐,现在只有十个人,没有勇气说话了。每个人都竭力安慰她,逗她开心。先是包饭客人谈起伏特冷和白天的事。不久他们顺着谈话七弯八拐,开始谈到决斗、监狱、司法、需要修正的法律、监狱。然后他们离柯冷、维克托琳和她的哥哥已经十万八千里。尽管他们只有十个人,叫喊起来却像二十个人,似乎比平时人更多,这就是今天的晚饭和昨天的晚饭的全部差别所在。这些自私的人习以为常的无忧无虑占了上风,等到第二天,在巴黎的日常事件中,他们大概会找到另外一只猎物供他们吞噬,连沃盖太太也听了胖子西尔维的话,怀抱希望,平静下来了。

这一天直到晚上,对欧仁来说,都是一场幻景,他虽然性格坚强,头脑清醒,却不知道怎样理清自己的思绪。他经过那么多的激动,上了马车,坐在高老头身旁。老人的话语流露出不同寻常的快乐,在他耳边响起,仿佛在梦中听到似的。

“今天上午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一起吃!明白吗?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同我的戴菲娜——我的小戴菲娜一起吃晚饭了。整个晚上我可以同她在一起了。我们从上午起就在您的公寓里。我脱了外衣,像小工一样干活儿。我帮忙搬家具。哈!哈!您不知道她在饭桌上多么殷勤,她曾照顾我:‘嗯,爸爸,尝尝这个,很好吃。’而我吃不下。噢!我已经很久没有同她平静地待在一起,我们待会儿就会这样!”

“可是,”欧仁说,“难道今天世界翻了个身吗?”

“翻了个身?”高老头说,“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在街上只看见快乐的脸,人们互相握手,互相拥抱,幸福得就像都要到女儿家吃晚饭,美滋滋地吃一顿。她当着我的面向英国咖啡馆的领班点的菜。啊!在她身边,芦荟苦汁也会变得像蜜一样甜。”

“我现在才觉得恢复正常知觉。”欧仁说。

“快一点儿,车夫,”高老头打开前面的玻璃窗,叫道,“走得快点儿,十分钟赶到你知道的地方,我给你五法郎的小费。”

听到这句承诺,车夫赶着马车闪电般穿过巴黎。

“这车夫不会赶车。”高老头说。

“您把我带到哪儿去啊?”欧仁问他。

“带到您的公寓里。”高老头说。

马车停在阿图瓦街。老人先下车,扔给车夫十法郎,显出单身汉的阔绰,在得意至极时,什么都不在乎。

“来,我们上去吧。”他说,带着拉斯蒂涅穿过一个院子,一直引到一套公寓的门前。这套公寓位于一幢外观漂亮的新房子后半边的四楼。高老头不需要拉铃。德·纽沁根夫人的贴身女仆苔蕾丝给他们开了门。欧仁走进了一套单身汉居住的精致公寓,里面有前厅、一间小客厅、一间卧室和一间面向花园的书房。小客厅的家具和装修,可以和最漂亮、最雅致的陈设媲美。在小客厅里,他看到戴菲娜从火炉旁边的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站了起来,将隔热扇放在壁炉架上,柔声细气地对他说:“非得去找您,您才来吗,不明事理的先生?”

苔蕾丝出去了。大学生搂住戴菲娜,抱得紧紧的,快乐得哭了起来。这一天,多少恼人的事使他心劳神疲,当天看到的事和眼前刚看到的事对比之下,拉斯蒂涅的神经敏感到了极点。

“我呀,我一直知道他爱你。”高老头低声对女儿说。这时欧仁瘫倒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说不出一句话,也还没有意识到魔棒是怎样敲最后一记的。

“您过来看看啊。”德·纽沁根夫人抓住他的手说,把他带到一个房间,里面的地毯、家具和最小的地方都使他想起戴菲娜最小型的卧室。

“少了一张床。”拉斯蒂涅说。

“是的,先生。”她说着,脸红了,握紧了他的手。

欧仁望着她,虽然年轻,却懂得了恋爱中的女人心中真正的羞赧。

“您这样的女人值得永远去爱,”他在她耳边说,“是的,既然我们心心相印,我敢这样说:爱情越是热烈和真诚,就越应该隐蔽和神秘。不能向别人泄露我们的秘密。”

“噢!我呀,我不是外人。”高老头咕哝着。

“您知道您就是我们……”

“啊!这就是我所希望的。你们不会提防我,是吗?我来来去去,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善良精灵,知道他在那里,却看不到他。戴菲奈特,尼奈特,德戴尔!我告诉你这个情况,不是说对了吗?‘阿图瓦街有一套公寓,我们为他布置起来!’你不愿意。啊!你的快乐是我给的,正如你的生命是我给的。做父亲的要幸福,就应该永远给予。永远给予,这才成其为父亲。”

“怎么了?”欧仁问。

“是的,她不愿意,她担心别人说闲话,仿佛别人抵得上自己的幸福!但是所有女人都梦想做她应做的事……”

高老头自顾自地说话。德·纽沁根夫人已把拉斯蒂涅带到书房,尽管接吻声音很轻,却传了过来。这个房间和公寓的雅致很相配,公寓里什么也不缺。

“我们是不是猜中了您的心愿?”她回到客厅吃饭时问。

“是的,”他说,“太准了。唉!奢华设施那么齐全,美梦得以实现,少年风流的生活的一切诗意,我都感受到了,本应有资格享受,但是不能得自于您,我还太穷,不能……”

“哎哟!您已经在抗拒我了。”她半威严半嘲弄地说,俊俏地噘起嘴。每当女人想嘲讽男人的疑虑,使之消失时,便采用这种方法。

欧仁这一天非常认真地拷问过自己,伏特冷的被捕向他表明了他差一点儿滑落到万丈深渊,他刚证实了自己的高尚情感和正直,以至不愿随便接受她的慷慨。他深深地感到悲哀。

“怎么!”德·纽沁根夫人说,“您要拒绝?您知道这样的拒绝意味着什么吗?您怀疑前景,您不敢和我结合。您担心会背叛我的爱情?如果您爱我,如果我……爱您,为什么您面对这区区恩惠就后退呢?如果您了解到为了筹划这个单身汉的家,我曾经有过的乐趣,您就不会犹豫,会请求我原谅。您有钱存在我这儿,我使用得很正当,如此而已。您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而您很渺小。您有更高的要求……(啊!她抓住了欧仁激动的目光。)您为了一点儿小事故作姿态。如果您一点儿都不爱我,噢!是的,那就别接受。我的命运只凭您一句话。说吧!父亲,您开导一下他。”停了一会儿,她转身对她父亲又说,“难道他以为,对于我们的名誉,我不像他那样敏感吗?”

高老头像鸦片烟鬼似的呆笑着,看着并听着这场别致的争吵。

“孩子!您站在人生的入口,”她抓住欧仁的手,又说,“您遇到许多男人无法逾越的栅栏,一只女人的手给您打开了栅栏,您却后退了!但是您会成功的,您会发大财,成功写在您美丽的额角上。今日我借给您的,将来您不能还给我吗?从前,贵妇不是给她们的骑士盔甲、长剑、头盔、锁子甲、骏马,让他们在比武中以她们的名义去战斗吗?那么,欧仁,我给您的东西就相当于当时的武器和工具,这是想有所作为的人必不可少的。您住的阁楼如果就像爸爸的房间一样,也真够漂亮的了。喂,我们不吃晚饭吗?您要让我忧伤吗?回答呀!”她摇着他的手说,“天哪,爸爸,您让他做决定,否则我就走了,再也不想见到他。”

“我会让您下定决心的。”高老头说,从出神中清醒过来,“我亲爱的欧仁先生,您要向犹太人借钱,是吗?”

“必须这样。”他说。

“好,我逮住您了,”老人掏出一只用旧的皮夹,又说,“我来做犹太人。我支付了所有的账单,就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东西,您不欠一个生丁。构不成一大笔钱,至多五千法郎。我呀,我借给您!您不会拒绝我的,我不是女人。您在一张纸上给我写个借据,以后还给我就是了。”

在欧仁和戴菲娜的眼里同时滚出了几滴眼泪,他们吃惊地对视着。拉斯蒂涅向老人伸出了手,握住老人的手。

“哎,怎么啦!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高里奥说。

“我可怜的父亲,”德·纽沁根夫人说,“您怎么搞到钱的?”

“啊!说到正题了,”他回答,“我让你下决心把他留在身边,我看到你像新娘一样买东西,我心里就想:‘她要处在困境之中了!’诉讼代理人认为,向你丈夫要回财产的案子要拖到半年以上。好,我卖掉终身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万五千法郎存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担保可靠,余下的本金付了你们买东西的账单,孩子们。我呢,这儿楼上有一个一百五十法郎的房间,我每天花两法郎,日子就能过得像王爷一样,我还有余款。我什么都用不着,我几乎不需要添置衣服。半个月以来我窃笑着想:‘他们会幸福的!’喂,你们不幸福吗?”

“噢!爸爸,爸爸!”德·纽沁根夫人说着,扑到她父亲的膝上。她对老人吻个不停,金黄色头发拂着他的脸颊,将泪水洒在这张笑逐颜开、光彩熠熠的老脸上:“亲爱的父亲,您才是一个父亲!天底下找不出像您一样的两个父亲!不,欧仁已经非常爱您,现在会更加爱您!”

“我的孩子们,”高老头说,十年来他没有感受过女儿的心贴着他的心跳动,“戴菲奈特,你想乐死我啊!我可怜的心要破裂了。得,欧仁先生,咱们俩谁也不欠谁了!”

老人用蛮力极度兴奋地抱紧女儿,她喊了起来:“啊!您弄痛我了。”

“我弄痛你了!”他脸色变白,痛苦至极地瞧着她。为了好好描绘这个父性基督的表情,必须到大画家描绘救世主受难的图画中去寻找对比。高老头轻轻地亲吻他刚才搂得过紧的腰肢。

“不,不,我没有弄痛你,”他用微笑询问女儿,又说,“倒是你喊叫得让我难受。花的钱不止这些呢。”他在女儿的耳边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吻她,“但得骗骗他,否则他会恼火的。”

老人穷尽不了的奉献精神令欧仁吃惊不已。他望着老人,发出一声天真的赞叹,年纪轻轻时,这是真诚的表现。

“我要对得起这一切。”他大声说。

“噢,我的欧仁,您说得真好。”德·纽沁根夫人亲了亲大学生的额头。

“他为了你,拒绝了泰伊费小姐和她的几百万,”高老头说,“是的,小姑娘是爱您的。她的哥哥死了,眼下她像克雷祖斯一样富有了。”

“噢!何必说出来呢?”拉斯蒂涅说。

“欧仁,”戴菲娜在他耳边说,“今天晚上我有点儿歉意。啊!我呀,我会非常爱您!永远爱您。”

“自从你们结婚以来,今天是我最美好的日子,”高老头大声说,“天主要让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让我受的,我会想:‘今年二月,我有一段时间非常幸福,超过别人一辈子有过的幸福。’看着我,菲菲娜!”他对女儿说,又转向欧仁:“她很漂亮,不是吗?告诉我,您遇到过有她那样好看的肤色和小酒窝的女人吗?没有,是不是?呃,是我生出了这个情种。今后,她因您而幸福,还要变得好百倍。我可以下地狱,我的邻居,”他说,“如果您要我那份儿天堂之福,我就给您。吃饭吧,吃饭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可以支配一切。”

“可怜的父亲!”

“我的孩子,”他站起身,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在发辫中间亲吻了一下,“你要知道让我快乐是多么容易的事就好了!不时来看看我,我就在楼上,你走不了几步路。答应我,说呀!”

“好的,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好的,我的好父亲。”

“行啦,由着我的性子,我会让你说一百遍。咱们吃饭吧。”

整个晚上三人像孩子一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劲儿不亚于他们两个。他躺在女儿脚边,吻她的脚;久久地盯着她看;脑袋在她的衣裙上蹭来蹭去;末了,他像最年轻、最温柔的情人一样疯疯癫癫的。

“您看到了吗?”戴菲娜对欧仁说,“父亲和我们在一起,就都是他的场面了。有时真令人难堪。”

欧仁已经有几次感到自己心生嫉妒,不能责备她这句话,而这句话包含了所有忘恩负义的起因。

“屋子什么时候收拾完?”欧仁环顾房间,问道,“今晚我们非得分手吗?”

“是的,明天您来陪我吃晚饭,”她狡狯地说,“明天意大利剧院演戏。”

“我呢,我去买正厅后排的座位。”高老头说。

已是半夜。德·纽沁根夫人的马车在等着。高老头和大学生回到沃盖公寓,一边谈着戴菲娜,越谈越起劲儿,两种强烈的感情展开了表达上的争斗。欧仁不能不承认,父爱不受个人利益的玷污,以其持久不变和广阔无边压倒了他的爱。对父亲来说,偶像永远纯洁和美丽,他的崇拜既因整个儿过去,也因未来而增长。他们俩看到只有沃盖太太待在火炉边,两旁是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老房东坐在那儿,就像马略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她在等待两个留下来的房客,同西尔维一起伤心。虽然拜伦爵士让塔斯发出了相当美的哀诉,却远远不如沃盖太太发出的哀诉来得深沉和真实。

“明天早上只要准备三杯咖啡,西尔维。唉!我的公寓里人走光了,怎么不令人心碎呢?没有房客,生活会成什么样?什么都没有了。公寓里的人全搬空了。生活全靠住人啊。我对老天爷做了什么错事,要给我带来这些灾难呢?采购的菜豆和土豆是供应二十个人的。警察跑到我这里!我们只能吃土豆了!我要把克利斯朵夫辞退。”

萨沃亚人睡着了,这时突然惊醒,说道:“太太?”

“可怜的小伙子!他就像看门狗。”西尔维说。

“在淡季,人人都安顿好了。哪有房客从天而降?我急昏了头。这个米旭诺老妖精从我这里夺走了波阿雷!她是怎么让这个人黏着她,像一条小狗跟着她的呢?”

“啊!”西尔维摇着头,“这些老姑娘,很有一套手腕呢。”

“那个可怜的伏特冷先生,他们说他是苦役犯,”寡妇又说,“哎,西尔维,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至今还不相信呢。像他那样快活的人,每月喝十五法郎的格洛里亚酒,房租当场如数付清!”

“又那么慷慨!”克利斯朵夫说。

“大概搞错了吧?”西尔维说。

“不,他自己承认了。”沃盖太太又说,“想不到这些事发生在我家,这个街区连一只猫也不经过!说句正派女人的实话,我是在做梦吧。因为,你看,我们看到路易十六出了事,我们看到皇帝返回又垮台,这一切都可能是合乎事理的,但丝毫没有理由让平民公寓遭殃,可以不要国王,但是总该吃饭啊。一个出身孔弗朗家的正派女人,拿出所有的好东西供人吃饭,除非世界末日到了……这个,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再说,米旭诺小姐对您做了那么多错事,据说会拿到三千法郎的年金。”西尔维大声说。

“不要对我提起她,她是个大浑蛋!”沃盖太太说,“而且她要住到比诺公寓!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准定做过坏事,杀过人,盗窃过。她该进苦役监,代替这个可怜又可爱的人……”

这时,欧仁和高老头拉铃了。

“啊!两个忠实的房客回来了。”寡妇叹了口气,说。

这两个忠实的房客对市民公寓灾难的记忆已经非常淡漠了,不讲客套地向女房东宣布,他们就要住到昂丹大道。

“啊,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完了。两位先生,你们给了我致命一击!简直是当胸一棍。我这里有根东西撑着,痛得要命。今天好像多压在我头上十年。说实话,我要变疯了!菜豆怎么办?啊!如果只剩下我一个人,明天你就走路,克利斯朵夫。再见,两位先生,晚安。”

“她怎么啦?”欧仁问西尔维。

“唉!出了事以后,大家都跑了。这使她头昏脑涨。唉!我听到她哭了。哭一下对她倒有好处。自从我给她干活儿,她还是第一回掉眼泪呢。”

第二天,沃盖太太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想明白了。虽然她失去了所有的房客,生活被搅乱了,非常难过,但她头脑恢复了清醒,表现出了真正的痛苦,深深的痛苦,利益受到损害和习惯被中止的痛苦。一个情人离开情妇的住地时投射的目光,也不见得比沃盖太太望着空空的饭桌旁时的目光更凄惨。欧仁安慰她说,毕安训住院实习期过几天就满了,一定会来填补他的位置。还有,博物馆职员常常表示愿意住到库蒂尔太太的房间里,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恢复原状。

“但愿天主会听您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在这里。十天之内死神会来的,您等着看吧,”她对他说,朝饭厅瞥了凄惨的一眼,“不知轮着哪一个。”

“搬家是对的。”欧仁低声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惊慌失措地跑来,说,“我已经三天没有看到密斯蒂格里了。”

“好啊,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把话说完,合着手,仰靠在圈椅背上,被这可怕的预兆吓坏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邮差正来到先贤祠街区,欧仁收到了信封精美的一封信,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里有一份给德·纽沁根夫妇的请柬,邀请他们参加一个月以前就预告的盛大舞会,舞会要在子爵夫人府上举行。除了请柬,还有写给欧仁的一张字条:

先生,我想您一定很乐意代我问候德·纽沁根夫人。我寄上您向我要的请柬,能结识德·雷斯托夫人的妹妹,我将十分荣幸。替我带着这个美人儿来吧,别让她占有您的全部感情,为了回报我给予您的好意,您欠着我一大笔情意呢。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仁将这封短信念了两遍,心想:“可是,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相当明确地告诉过我,她不欢迎德·纽沁根男爵。”他旋即赶到戴菲娜家,很高兴要给她一个惊喜,无疑他会为此得到酬劳的。德·纽沁根夫人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小客厅等着。这个盼望了两年、心急火燎要占有情妇的年轻人,自然忍受着不耐烦的煎熬。这种激动,年轻人一生中碰不到第二次。男人所眷恋的、真正有女人味儿的女子,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光彩夺目的女子,正是巴黎社会所希望的、具备附属条件的女子,永远是无与伦比的。在巴黎,爱情丝毫不像别处的爱情。每个人出于体面,在所谓没有私心的感情上炫耀的、满是陈词滥调的大话,无论男女都不会相信的。在这个地方,女人不单要满足心灵和感官的需要,而且她完全清楚,她有更大的义务要去满足人生的无数虚荣。尤其在这里,爱情本质上是爱吹嘘的、厚颜无耻的、浪费的、招摇撞骗的、摆阔的。路易十四宫廷中的所有妇女都羡慕拉瓦利埃小姐,她的热情冲动使这位伟大的君主忘了他的袖饰每个值三千埃居,他撕下来去帮助德·韦尔芒杜瓦公爵来到人间,对别人还能苛求吗?您要年轻、富有、有头衔,如果有可能,就更上一层楼;要是您有一个偶像的话,您在它面前烧的香越多,它就越青睐您。爱情是一种宗教,对它的崇拜比信奉其他所有的宗教都要付出更昂贵的代价。崇拜迅速过去,过去时就像一个顽童,所到之处都要留下破坏的痕迹。感情这种奢侈品是阁楼上诗意的想象,没有这种丰富的想象,爱情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巴黎法规中那些严厉的条例有例外的话,那么只能在孤独中、在丝毫不受人情世故驱使的心灵中碰到。这些心灵靠近清澈的、转瞬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生活;它们不离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对它们来说,这是在一切事物中写下的,而且自身又能找到的语言,它们一面抱怨世间的绿荫,一面耐心地等待绿荫的保护。拉斯蒂涅就像大多数预先体味到荣华的青年一样,想全副武装地投入人生的竞技场。他已经染上搏斗的狂热,也许感觉有力量驾驭社会,但是既不了解驾驭的方法,也不了解这种野心的目的。即使缺乏纯洁而神圣的、能充实人生的爱情,对权势的渴求也可能变成一件美妙的事,只消摆脱一切个人利益,以国家的荣耀为目标。但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能够注视人生的进程并加以评判的高度。在外省长大的孩子往往有一些清新和甜蜜的想法,像绿荫一样庇护着他们的青春。迄今为止,拉斯蒂涅甚至没有摆脱这些想法的魅力。他继续犹豫不决,不敢越过巴黎的卢比孔河。尽管他有强烈的好奇心,他对真正的贵族在自己的城堡里所过的幸福生活总是保留着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昨夜当他独自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最后的顾虑消失了。就像长久以来他享受到出身带来的优越感,享受到财产带来的物质好处,他便剥掉了他外省人的皮,慢慢地处在能发现锦绣前程的地位。因此,懒洋洋地坐在这间有点儿变成自己的漂亮小客厅里等待着戴菲娜,拉斯蒂涅看到自己与去年来到巴黎时大相径庭,通过脑子的审视,他寻思此刻自己是否还像本人。

“太太在卧室里。”苔蕾丝进来对他说,吓了他一跳。

他看到戴菲娜躺在炉火边的椭圆形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容光焕发,罗绮披体的模样不能不令人把她比作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果实就结在花朵之间。

“嘿,咱们又见面了。”她激动地说。

“您猜猜我给您带来了什么?”欧仁坐到她身边说,拿起她的手臂,亲吻她的手。

德·纽沁根夫人看着请柬,做了一个表达快乐的动作。她那湿润的眼睛转向欧仁,在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极度兴奋中,用手臂钩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是您(‘是您’,她凑在他耳边说,‘苔蕾丝在我的洗手间里,咱们得小心些!’),亏了您,我才有这幸福吗?是的,我敢把这叫作幸福。通过您得来,不是胜过自尊心的满足吗?没有人愿意介绍我进入这个圈子。兴许您觉得我这会儿卑下、肤浅、轻浮,像一个巴黎女子,可是您想想,我的朋友,我准备好为您牺牲一切,如果我比任何时候更热切地盼望踏入圣日耳曼区,那是因为您在那个圈子里。”

“您不认为,”欧仁说,“德·鲍赛昂夫人看来在告诉我们,她不打算在舞会上见到德·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仁,“这些女人就有做出无礼行为的才能。但没关系,我会去的。我姐姐应该也在那里,我知道她在准备一套华丽的服装。欧仁,”她压低了声音,又说,“她去出席是为了消除可怕的怀疑。您不知道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吗?今天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毫无顾忌地谈论她的事。天啊!女人和家庭的名誉取决于什么啊!我感到自己也跟着可怜的姐姐受到了攻击和伤害。据有些人说,德·特拉伊先生签署过高达十万法郎的票据,几乎都到期了,为此他要遭到起诉。处于这种绝境,我姐姐会把她的钻石卖给一个犹太人,您可能看见她戴过这些漂亮的钻石,那是她的婆婆德·雷斯托夫人传下来的。总之,两天以来,大家只谈论这件事。于是我想,阿娜丝塔齐定做了一件金银丝织锦的长裙,想把德·鲍赛昂夫人府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戴着她的钻石光彩照人地在舞会上露面。但我不愿意不如她。她总是想压倒我,她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那么多忙,她没有钱的时候,我总是接济她。旁人的事放在一边吧,今天我想高高兴兴的。”

凌晨一点,拉斯蒂涅还在德·纽沁根夫人家,她恋恋不舍地同他告别。这告别充满了对未来快乐的憧憬,她忧伤地对他说:“我那样担心,那样迷信,您可以随便给我的预感一个名字,我害怕要以飞来横祸的代价获得我的幸福。”

“孩子气。”欧仁说。

“啊!今晚我是个孩子。”她笑着说。

欧仁返回沃盖公寓,决定第二天离开,一路上沉浸在美梦之中,那是所有年轻人还在回味幸福时都会做的。

“怎么样?”拉斯蒂涅经过高老头的门口时,高老头问他。

“哦,”欧仁回答,“明天我会把一切告诉您。”

“一切,是吗?”老人大声说,“去睡吧。明天我们要开始快乐地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就等着一个跑腿的来接活儿,离开这座市民公寓。将近正午,车马的辚辚声在圣热纳维艾芙新街响起,一辆车正好停在沃盖公寓门口。德·纽沁根夫人从马车上下来,询问她的父亲是否还在公寓里。听到西尔维确定的回答,她轻快地上了楼。欧仁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的邻居并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委托高老头搬走他的行李,约好四点钟在阿图瓦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夫的时候,欧仁迅速到学校里点名应到,回来时没人知晓,为的是同沃盖太太结账,不想让高里奥付这笔钱。高老头脑袋发热,无疑会为他付账的。女房东出门了。欧仁返身上楼,看看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他庆幸有这个想法,因为他看见桌子抽屉里那张给伏特冷的没写名字的借据是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由于没有火,他正想把它撕碎,这当儿,他听出了戴菲娜的声音,他不想发出任何响声,停下来想听她说话,心想她不应该对他还保留任何秘密。然后,刚听到头几个字,他就感到父女之间的谈话太有趣了,不能不侧耳细听。

“啊!父亲,”她说,“您早先想到及时结清我的财产,免得我破产就好了!我可以讲话吗?”

“可以,屋子里没有人。”高老头回答,声音变了样。

“您怎么啦,父亲?”德·纽沁根夫人又问。

老人回答:“你刚刚给了我当头一棒。天主饶恕你,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突如其来地说出这样的话,尤其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你要到这儿来找我,一会儿咱们不是就要到阿图瓦街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第一个反应还控制得了吗?我都要疯了!您的诉讼代理人替我们提前一点儿发现了无疑不久就会发生的祸事。您做生意的老经验对我们来说马上变得必不可少,我跑来找您,就像落水后要抓住一根树枝。德尔维尔先生看到纽沁根向他百般刁难,便拿起诉威胁他说,庭长会立即批准分产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到我的房间里,问我是不是愿意我和他双双破产。我回答他,对这些事我一窍不通,我有一份财产,我应该掌管我的财产,有关纠纷的一切要去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是一无所知,对此一点儿都不理解。您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很好。”高老头回答。

“于是,”戴菲娜又说,“他将他的生意告诉了我。他将他所有的资产和我的资产都放在刚刚开始的企业里,为此,必须将大笔款子放在外边。如果我硬要他拿出我的陪嫁,他就不得不申请破产;要是我愿意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两倍至三倍的财产,他把我的资本投入地产经营,等买卖结束,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财产。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他让我害怕。他求我原谅他的行为,还我自由,允许我随意行动,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生意。为了证明他的诚意,他答应我,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叫德尔维尔先生来检查他指定我拥有产权的文件是否起草得得当。总之,他把自己手脚捆绑起来,交到了我手里。他还要求当两年家,恳求我的花销绝不要超过他给我的数目。他向我证明,他能够做的事就是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节约,以便支撑到投机结束,不至于破坏他的信用。我责骂他,我什么都不信,对他步步紧逼,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他给我看了账簿。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有看到男人落魄到这副模样。他失魂落魄,说要自杀,神志狂乱。他令人可怜。”

“你竟然相信他这番乱扯,”高老头大声说,“他在做戏!我做生意时遇到过一些德国人,这些人几乎都很有诚意,天真到家,但是,当他们在坦率和敦厚的模样下变得狡猾和招摇撞骗时,他们就超过了别人。你的丈夫在愚弄你。他觉得被你逼紧了,便装死躺下,他想以你的名义出面,比以自己的名义出面更加能主宰局面。他要利用这种情况,规避生意的风险。他既狡猾又卑鄙无耻,是个孬种。不,不,我进拉雪兹神父公墓时,不能让我的两个女儿被剥夺一切。我还懂得一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放在了企业里,那么,他的股权一定有证券、借据、合同等凭据!让他拿出来看看,同你算账。我们会挑选最好的投机事业,我们会冒风险,我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戴菲娜,德·纽沁根男爵之妻,产业自主。’这家伙,他把我们当成傻瓜了吗?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财产、没有面包后能忍受两天?我一天、一夜、两小时都忍受不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还能活下去吗?哼!我干了四十多年,背着面粉袋,汗如雨下,一辈子为你们,为我的两个天使不愁吃穿,你们使我的工作、我的重担都变得轻松了;而今天,我的财产、我的生命都化为云烟消去!这真要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最神圣的东西起誓,我们要弄个明白,验证账册、银箱的现金,还有企业!要是不能证实你的财产完整无缺,我就不躺下,我不睡觉,我不吃东西。谢天谢地,你是财产独立的,你会有德尔维尔先生做诉讼代理人,幸亏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妈的!你会保存你的一百万,每年有五万法郎的收入,直至生命终了,否则我就要在巴黎闹个底朝天,哈!哈!如果法院坑害我们,我就会向议会诉说。知道你在金钱方面太平无事、生活幸福,会减轻我所有的痛苦,平息我的忧虑。金钱是生命。钱造出一切。他对我们唱什么调子,这个阿尔萨斯木头墩子?戴菲娜,对这只胖猪,一个子儿都不让,他以前把你锁上链条,使你那么不幸。如今他需要你了,我们着实打他一顿,让他老实一点儿。天啊,我脑袋里有一团火,脑壳里有些东西烧起来了。我的戴菲娜躺在草垫上!噢!我的菲菲娜!该死!我的手套在哪儿?得,咱们走吧,我想马上去看个明白,账册、生意、银箱、书信。只有给我证实了你的财产不再有危险,而且亲眼看到,我才会放心。”

“亲爱的父亲,要多加小心。要是在这件事上您有一点儿报复的想法,要是您表现出过分的敌意,我就完啦。他了解您,自然而然认为我担心财产是出于您的授意。我向您发誓,他把我的财产抓在自己手里,而且想抓住不放。他这个人会带着所有的资产逃之夭夭,把我们丢在那里,这个坏蛋!他很清楚,我不会因为追究他而抹黑自己的名字。他既强有力又很软弱。我把一切都衡量过了。如果我把他逼到绝境,我会破产的。”

“难道他是个无赖吗?”

“唉,是的,父亲,”她倒在一把椅子上,哭着说,“我一直不想对您承认,免得您因为把我嫁给这种人而伤心!他的私生活、良心、心灵和肉体,一切在他身上融洽无间!这真是可怕,我恨他又蔑视他。是的,在他对我和盘托出以后,我再也不能尊敬这个卑鄙的纽沁根。能够在生意上耍手腕的人,就像他对我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儿细腻的感情,我担心是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我的丈夫,明确地向我提出给我自由,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要我在他倒霉的时候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工具,说白了,只要我愿意做他的代理人。”

“可是还有法律呢!对这类女婿,沙滩广场留着位置呢。”高老头大声说,“如果没有刽子手,我会亲自带他上断头台。”

“不,父亲,没有法律能治他。剥开他把自己遮盖起来的拐弯抹角的话,听听他三言两语的说法吧:‘要么一切完蛋,您没有一分钱,您破产了,因为除了您,我不会选择别人做同党;要么您让我把事情干成。’说得很清楚吧?他还需要我。作为女人,我的诚实让他放心;他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满足于我自己的财产。这是不诚实的、弄虚作假的合伙,我不得不同意,否则就会破产。他收买我的良心,代价是听凭我自由地成为欧仁的情妇。‘我允许您越轨犯错,您就让我犯罪,叫那些可怜虫倾家**产!’这句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您知道他所谓的企业是怎么回事吗?他以自己的名义买下了空地,让一些傀儡在上面盖房子。这些人和承包商签订建造合同,用长期票据支付,却同意低价把房子卖给我的丈夫并出具收据,于是我的丈夫拥有这些房子,而这些人宣告破产,同被欺骗的承包商了结交易。纽沁根商号这块牌子把那些可怜的营造商迷惑了。我明白这个。我也明白,为了必要时证明付过大笔款子,纽沁根把巨额证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伦敦、那不勒斯、维也纳。我们怎么夺回这些款子呢?”

欧仁听到沉重的声响,大概是高老头跪在房间的方砖地上了。

“天哪,我触犯了你什么啊?”老人叫道,“我的女儿落在这个浑蛋手里,他要怎样,她都得照办。对不起,我的女儿!”

“是的,如果我落入了深渊,也许有您的错,”戴菲娜说,“我们结婚的时候,那么缺乏头脑!我们懂得社会、买卖、男人、品行吗?做父亲的应该替我们考虑。亲爱的父亲,我绝不责备您,请原谅这句话。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别哭了,爸爸。”她吻着父亲的额头说。

“你也别哭了,我的小戴菲娜。把你的眼睛移过来,让我亲一亲。抹掉你的眼泪。得!我去找到那个大脑袋,把你丈夫弄乱的那堆事务理清楚。”

“不,让我来做吧,我会操纵他。他爱我,那么,我会利用我对他的控制力,诱导他马上给我放一部分资金到房地产上。说不定我能让他以纽沁根夫人的名义,在阿尔萨斯购买一些田地,他看重本乡。只不过,明天您过来一下,查看他的账册和业务。德尔维尔先生一点儿都不懂生意经。不,明天您别来了。我不想异常激动。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后天举行,我想调养一下,振作精神,显得美丽,给我亲爱的欧仁争面子!我们去看看他的房间。”

这当儿,一辆马车在圣热纳维艾芙新街停下,楼梯上传来德·雷斯托夫人的声音。她对西尔维说:“我的父亲在吗?”幸亏这一情况救了欧仁,他已经考虑扑到**,假装睡着了。

“啊!我的父亲,有人对您说到阿娜丝塔齐吗?”戴菲娜听出了她姐姐的口音,说道,“看来她的家务事也遇到了麻烦。”

“怎么!”高老头说,“我的末日要到了。我可怜的脑袋受不了双重不幸的打击。”

“您好,我的父亲,”伯爵夫人进来时说,“啊!你在这里,戴菲娜。”

德·雷斯托夫人遇到她的妹妹,显得很尴尬。

“你好,娜齐,”男爵夫人说,“你觉得我在这儿很奇怪吗?我天天来看父亲。”

“打什么时候起?”

“如果你常来这儿,你就知道了。”

“别逗我了,戴菲娜,”伯爵夫人用可怜的声音说,“我非常不幸,我完了,我可怜的父亲!噢,这回真完了!”

“你怎么啦,娜齐?”高老头大声说,“将一切告诉我们,我的孩子。她脸色苍白。戴菲娜,快,帮她一把,对她好一点儿,我会更加喜欢你!”

“我可怜的娜齐,”德·纽沁根夫人说,让她姐姐坐下,“说吧。你看,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会始终爱你,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你看,亲骨肉的爱才是最可靠的。”她让姐姐闻嗅盐。伯爵夫人恢复了知觉。

“我要死了,”高老头说,“来,你们俩都过来。我冷。”他拨着炭火,又说:“你怎么啦,娜齐?快说,你要我的命了……”

“唉,”可怜的女人说,“我的丈夫全知道了。您想想,我的父亲,您记得不久前马克西姆那张借据吗?唉,那不是第一张。我已经替他付过很多。将近一月初,我觉得德·特拉伊先生愁眉苦脸。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但是,爱人的心事很容易看透,一丁点儿东西就够了,另外还有预感。最后一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多情、那样温柔,我总是越来越快乐。可怜的马克西姆!他告诉我,他曾经想过与我

诀别,他想开枪自杀。我一再缠着他,恳求他,在他面前跪了两个小时。他告诉我,他欠了十万法郎!噢!爸爸,十万法郎!我疯了。您拿不出这笔钱,我又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头说,“我弄不到这笔钱,除非去偷。但是我会弄到的!我这就去办。”

这句悲惨的话,仿佛垂死之人的痰厥,显示了父亲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心里极度痛苦。听到这句话,两姐妹沉默了一下。这声绝望的呼喊,有如一块石头扔到深渊里,显示出它的深度,有哪个自私自利的人对此会无动于衷呢?

“父亲,我挪用不属于我的东西,筹到了这笔款子。”伯爵夫人泪如泉涌地说。

戴菲娜感动了,哭着把头伏在她姐姐的脖子上。

“那么,所有传闻都是真的了。”戴菲娜说。

阿娜丝塔齐低下了头。纽沁根夫人搂住她,温柔地吻她,把她抱在自己的胸前,对她说:“我心里总是爱你的,没有责备。”

“我的两个天使,”高里奥声音微弱地说,“为什么要到祸事临头,你们才和好呢?”

“为了挽救马克西姆的生命,说到底是为了挽救我的全部幸福,”伯爵夫人受到热烈动人的温情的鼓励,又说,“你们认识那个高利贷者,一个地狱造出的人,什么也不能使他心软,就是那个戈布赛克先生。我将德·雷斯托先生非常看重的家传钻石——他的、我的,通通拿到他那里卖掉了。卖掉了!您明白吗?马克西姆得救了!但我呢,我完了。雷斯托什么都知道了。”

“通过谁?怎么知道的?我要他的命!”高老头叫道。

“昨天,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我去了……‘阿娜丝塔齐,’他对我说,声音……(噢!他的声音足够了,我什么都猜到了。)‘您的钻石在哪里?’——‘在我房间里。’——‘不,’他望着我说,‘在这里,在我的五斗柜上。’他向我指着他用手帕盖住的盒子。‘您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吗?’他对我说。我双膝跪下……我哭泣,我问他想看到我怎么死。”

“你是这样说的啊!”高老头叫道,“岂有此理!谁伤害你们哪一个,只要我活着,我准定用文火来烤他!是的,我会撕碎他。就像……”

高老头住了声,字句在他喉咙里消失了。

“我亲爱的,他最后要我做的事比死还难。但愿老天爷不要让女人听到我所听到的话!”

“我会杀死这个人,”高老头平静地说,“但他只有一条命,而他欠我两条命。最后怎么样?”他望着阿娜丝塔齐,又说。

“后来,”阿娜丝塔齐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他望着我,对我说:‘阿娜丝塔齐,我会秘而不宣,我们照旧待在一起,我们有孩子。我不会杀死德·特拉伊先生,我可能不能开枪命中他,而用别的办法摆脱他,我可能会触犯刑法。在您怀里杀死他,会辱没孩子们。为了不让孩子们,不让他们的父亲,也不让我死,我对您提出两个条件。您要回答:有一个孩子是我的吗?’我回答:‘有的。’‘哪一个?’他问道。‘埃尔奈斯特,我们的长子。’——‘好,’他说,‘现在,您向我发誓,今后服从我一件事。’我发了誓。‘当我要求您时,您要在您的财产的卖契上签字。’”

“不要签字,”高老头叫道,“永远不要签字。啊!德·雷斯托先生,您不知道怎样使一个女人幸福,她会到有幸福的地方去找,您束手无策,却要惩罚她?……我在这里,我呀,够了!他在路上会遇到我。娜齐,安心吧。啊,他看重他的继承人!好,好。我会掐死他的儿子,天杀的,他是我的外孙啊。我可以看到他,这个小家伙吗?我要把他藏到我的村子里,我会照料他,放心吧。我会让他投降,这个魔鬼,对他说:‘我们来拼一拼!如果你想见到你的儿子,就把我的女儿的财产还给她,让她随心所欲地行动。’”

“我的父亲!”

“是的,你的父亲!是啊!我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但愿这滑稽的大贵族不要伤害我的女儿。天杀的!我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胆量。我有老虎的血,我真想吞吃这两个人。噢,我的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生活?我可要死了。我不在人世,你们会变得怎样?做父亲的应该和孩子们活得一样长。天主,你的世界安排得多么糟糕啊!按人家告诉我们的,你还有个儿子呢。你本不该让我们受苦受在儿女身上。我两个亲爱的天使,什么!直到你们遭了难,我才能见到你们。你们只让我看到你们的眼泪。唉,是的,你们爱我,我看到了。来吧,到这儿来诉苦吧!我的心很宽广,什么都容得下。是的,你们尽管戳穿我的心吧,它的碎块仍然会构成父亲的心。啊!你们小时候多么幸福啊……”

“我们只有那段好日子,”戴菲娜说,“我们从面粉袋高处滚到大粮仓里的日子到哪里去了?”

“我的父亲,事情不止于此,”阿娜丝塔齐在高里奥的耳边说,他吓了一跳,“钻石没有卖到十万法郎。马克西姆受到了起诉。我们还有一万两千法郎要支付。他答应我安分守己,不再赌博。我在世上只剩下他的爱情,我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如果他离我而去,我只有一死了。我为他牺牲了财产、名誉、休息、孩子们。噢!您要设法,至少让马克西姆是自由的,保全名誉,让他能够待在上流社会,他会给自己争得一个地位。眼下他关系到我的幸福,我们的孩子将会没有财产。要是他被关进圣佩拉吉监狱,一切就完啦。”

“我没有这笔钱,娜齐。我什么钱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世界末日到了。噢!世界要崩溃了,准定是的。你们走吧,赶在前面逃命吧!啊!我还有银扣儿、六套餐具,我生平第一批买的。最后,我只有一千两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您的永久公债用作什么了?”

“我卖掉了,留下一小笔收入,以备不时之需。我需要用一万两千法郎给菲菲娜安排一套公寓。”

“用在你身上,戴菲娜?”雷斯托夫人问她的妹妹。

“噢!问这个有什么用!”高老头说,“一万两千法郎派了用场。”

“我猜得出,”伯爵夫人说,“是为了德·拉斯蒂涅先生。啊!我可怜的戴菲娜,住手吧。你看到我处在什么样的田地了。”

“亲爱的,德·拉斯蒂涅先生是个不会让他的情妇破产的年轻人。”

“谢谢,戴菲娜。在我所处的危机中,我从你那里得到了更好的对待,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爱的,她爱你,娜齐,”高老头大声说,“她刚才对我这样说来着。我们谈到你,她支持我的说法,你很俏丽,而她只是好看!”

“她!”伯爵夫人又说,“她是一种冷冰冰的美。”

“可能是这样吧,”戴菲娜红着脸说,“你是怎样待我的?你不认我是妹妹,我想走动的人家,你让人家对我闭门不纳,你从来不错过机会叫我难堪。而我呢,我来这里,像你一样从可怜的父亲身上一千法郎又一千法郎地把他的财产都骗走,逼他到了这步田地吗?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姐姐。我呢,我只要有可能,便来看父亲。我没有把他撵出门外,直到需要他的时候再来舔他的手。我并不知道他为我花掉一万两千法郎。我呀,我办事是有条不紊的,这一点你知道。况且,爸爸是送过我礼物,但我从来没向他要过。”

“你比我幸福,德·玛赛先生有钱,你是知道的。你总是像黄金一样卑劣。再见,我既没有妹妹,又没有……”

“别说了,娜齐。”高老头叫道。

“只有像你这样的姐妹才会重复大家都不相信的话,你是一个魔鬼。”戴菲娜对她说。

“孩子们,孩子们,别说了,否则我死在你们面前。”

“得了,娜齐,我原谅你,”德·纽沁根夫人接着说,“你很不幸。我可比你待人宽厚。你对我说这种话,而我正感到自己为了帮助你,什么事都能做,甚至会走进我丈夫的房间,我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这总对得起九年来你对我所做的全部坏事了吧。”

“孩子们,孩子们,你们拥抱吧!”父亲说,“你们是一对天使。”

“不,松开我,”伯爵夫人挣脱高里奥抓住她的手臂和她父亲的拥抱,“她对我比我的丈夫对我还要缺少怜悯。人家不会说她是一切品行的楷模。”

德·纽沁根夫人回答:“我宁愿被人家说成欠德·玛赛先生的钱,也不愿意承认德·特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万法郎。”

“戴菲娜!”伯爵夫人叫道,朝她迈了一步。

“你诋毁我,我便对你实话实说。”男爵夫人冷冷地反驳。

“戴菲娜!你是一个……”

高老头冲过去,拉住伯爵夫人,用手掩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我的天!父亲,今天早上您接触过什么了?”阿娜丝塔齐对他说。

“唉,是的,我错了,”可怜的父亲说,手在裤子上擦拭着,“我不知道你们要来,我在搬家。”

他很高兴把抱怨吸引过来,将女儿的愤怒转移到自己身上。

“啊!”他坐下来又说,“你们使我心碎。我要死了,孩子们!脑壳里好像有团火在燃烧。因此,你们要和蔼些,相亲相爱!你们要我的命了。戴菲娜,娜齐,得了,你们俩有对也有错。喂,德戴尔,”他泪水盈眶,对男爵夫人转过身去,又说,“她需要一万两千法郎,我们来张罗吧。你们不要这样互相瞪眼。”他跑到戴菲娜面前,在她耳边说,“请你向她道歉,好让我高兴,她比你更不幸,嗯?”

“我可怜的娜齐,”戴菲娜说,看到痛苦在她父亲脸上呈现的异乎寻常的狂乱,她惶恐了,“我错了,拥抱我吧……”

“啊!你们在我心上抹上了药膏,”高老头叫道,“可是,哪里能找到一万两千法郎呢?如果我去代替服兵役,行吗?”

“啊!我的父亲!”两个女儿围住了他,说道,“不行,不行。”

“天主会报答您有这个想法,”戴菲娜又说,“我们的生命绝对不足以报答!不是吗,娜齐?”

“再说,可怜的父亲,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伯爵夫人指出。

“因此,卖命也无济于事吗?”老人绝望地喊道,“如果有人救你,我就为他献身,娜齐!我会为他杀人。我会像伏特冷一样行事,我会进苦役监!我……”他止住了,仿佛受到了雷击,“什么钱都没有了!”他扯着头发说,“如果我知道到哪里去偷就好了,但是要找到能偷的地方也很难。再说,要有人和时间才能抢银行。唉,我应该死去,我只有死这条路了。是的,我不中用了,我不再是父亲了!不是了。她向我求助,她有需要!而我呢,真是混账,我什么也没有。啊!你存了终身年金,老坏蛋,而你有两个女儿啊!你难道不爱她们吗?死吧,你像一条野狗那样死吧!是的,我比狗还不如,一条狗也不会这样干!噢!我的脑袋,它沸腾了!”

“爸爸,”两个少妇围着他叫道,不让他用头去撞墙壁,“理智一点儿。”

他呜咽起来。欧仁惊恐不已,他拿起当初给伏特冷签署的借据,上面的印花税包含了一笔更大的款子。他改变了款子数目,变成一张付给高里奥的一万两千法郎的定期借据,走了进去。

“这是您所需要的全部款子,夫人,”他把票据递给她说,“我睡着了,你们的谈话吵醒了我,我才知道我正好欠着高里奥先生这笔钱。这是一张票据,您可以拿去协商解决,我准定会还清的。”

伯爵夫人拿着票据,一动不动。

“戴菲娜,”她生气、愤怒得脸色苍白和浑身颤抖,“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天主可以做证,但是这个!怎么,这位先生在那里,你明明知道!你让我把我的秘密、我的生活、我孩子们的生活、我的耻辱、我的名誉都泄露给他,竟然这样卑劣地报复我!嘿,对我来说,你什么也不是,我恨你,我……”她气得说不下去,她的喉咙干涩了。

“但是,他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孩子、你的兄弟、你的救星,”高老头大声说,“拥抱他呀,娜齐!瞧,我呀,我拥抱他。”他带着某种狂热拥抱欧仁,“噢!我的孩子,对你来说,我要超过一个父亲,我想成为一家人。我但愿成为天主,我要将宇宙扔在你的脚下。吻他呀,娜齐!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天使,一个真正的天使。”

“别管她,我的父亲,这会儿她疯了。”戴菲娜说。

“疯了!疯了!你呢,你是什么?”德·雷斯托夫人问道。

“我的孩子们,如果你们继续这样,我就要死了!”老人大声说,像中了一颗子弹那样倒在**。“她们要我的命了!”他自言自语。

伯爵夫人望着欧仁,他一动不动,被这个场面的激烈惊呆了。“先生。”她对他说,一面用手势、声音和目光探询他,没有注意她的父亲,而戴菲娜迅速解开了她父亲的背心。

“夫人,我会付清款子的,而且不说出去。”欧仁不等问题提出,就回答道。

“你要了父亲的命,娜齐!”戴菲娜说,让她的姐姐看昏过去的老人。伯爵夫人溜走了。

“我原谅她了,”老人睁开眼睛说,“她的处境很可怕,头脑最冷静的人也会晕头转向。你安慰一下娜齐,对她温柔一些,答应你快死的父亲这样做。”他捏紧戴菲娜的手,恳求她。

“您怎么啦?”她惊慌失措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父亲回答,“会过去的。我觉得有样东西压迫我的额头,一种偏头痛。可怜的娜齐,前景不妙啊!”

这当儿,伯爵夫人回来了,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对不起!”

“唉,”高老头说,“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先生,”伯爵夫人泪水盈眶,对欧仁说,“痛苦使我行为出轨。您会对我像兄弟一样吗?”她向他伸出手来说。

“娜齐,”戴菲娜抱住她说,“我的小娜齐,我们忘掉先前的一切吧。”

“不,我呀,我不会忘掉的!”

“两个天使,”高老头大声说,“你们掀掉了蒙在我眼上的遮布,你们的声音使我恢复了活力。那么你们再拥抱一下。喂,娜齐,这张票据能救你吗?”

“我希望如此。说吧,爸爸,您能签上您的名字吗?”

“嘿,我呀,我真蠢,会忘了这个!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怪我。你要派人来对我说一声,你已经摆脱了麻烦。不,我去吧。不,我不去,我再也不能看到你丈夫,我会一下子杀死他。至于改换你的财产的归属,我会到场的。快走吧,我的孩子,要让马克西姆变得安分守己些。”

欧仁惊呆了。

“这个可怜的阿娜丝塔齐向来暴躁,”德·纽沁根夫人说,“但她的心是善良的。”

“她回来是为了写背书。”欧仁在戴菲娜的耳边说。

“您认为是这样吗?”

“但愿不是。您不要轻信她。”他回答,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说出来的想法告诉了天主。

“是的,她一向有点儿做戏,我可怜的父亲受了她外表的骗。”

“您的身体怎样,我善良的高里奥老爹?”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老人回答。

欧仁帮高里奥躺下。当老人捏住戴菲娜的手睡着时,他的女儿抽身走了。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见,”她对欧仁说,“您要把他的身体如何告诉我。明天您要搬家,先生。让我看看您的房间。噢!多可怕!”她进房间时说,“您住得比我父亲还要差。欧仁,您为人真好。要是有可能,我会更加爱您。但是,我的孩子,如果您想发财致富,那就不该这样随手扔掉一万两千法郎。德·特拉伊伯爵是个赌徒。我的姐姐不想看清这一点。他可以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寻找这一万两千法郎嘛。”

一阵呻吟声把他们催回高里奥的房间里,他们看到他似乎睡着了。可是,这对情人走近时,他们听到这句话:“她们并不幸福啊!”不管他睡着还是醒着,这句话的语气深深打动了他女儿的心,她走近她父亲躺卧的简陋的床前,吻了吻他的额角。他睁开眼说:“是戴菲娜!”

“唉,您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他说,“你别担心,我要出门。得,得,我的孩子们,愿你们幸福。”

欧仁送戴菲娜回家,但他担心高里奥,老人身体情况很糟糕,于是他拒绝同她一起吃晚饭,回到了沃盖公寓。他看到高老头起来了,正准备吃饭。毕安训找个位置坐下,以便仔细观察面条商的脸。他看到面条商拿起面包来闻,判断面粉成分的好坏。大学生从这个动作中观察到他已经完全缺乏所谓的意识,便做了一个表示不祥的手势。

“你到我旁边来,科钦医院的住院实习医生。”欧仁说。

毕安训很乐意换个位置,因为可以靠近那个老房客。

“他怎么啦?”拉斯蒂涅问。

“除非我搞错,他完蛋了。大概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病变,我觉得他受到了马上严重中风的重压。尽管脸的下边相当平静,但脸的上部不由自主地沿脑际往上抽。你看!再有,眼睛处于特殊的状态,表明血清侵入了脑子。简直可以说,眼睛不是已经充满了微尘吗?明天早上,我会更加了解情况。”

“有药能治疗吗?”

“没有。如果找到办法,把反应限制在身体的末端,限制在腿部,也许可以延缓他的死期。但是,要是明天晚上症状不停地显现,可怜的老人就完了。你知道因为什么事发病的吗?他一定受到了剧烈的打击,他的精神支撑不住了。”

“是的。”拉斯蒂涅说,他想起两个女儿不停歇地打击她们父亲的心。

“至少,”欧仁心里想,“戴菲娜爱她的父亲。”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拉斯蒂涅小心翼翼,为了不太惊吓德·纽沁根夫人。

“您不必担心,”她听到欧仁对她说的头几句话就回答,“我父亲身体很强壮。只不过今天早上我们让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您可以想见这种不幸有多大吗?要不是您的爱情使我对不久以前看作致命的烦恼失去敏感,我就活不下去了。眼下对我来说,唯一的恐惧、唯一的不幸,就是失去使我感到生的乐趣的爱情。在这种感情之外,我对一切都无所谓,我在世上不爱别的了。您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如果我感觉到有钱的幸福,那是为了更加讨您喜欢。说来羞耻,我做情人,胜过做女儿。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的整个生命在您身上。我的父亲给了我一颗心,但是您让它跳动了起来。全世界可以责备我,没有关系!您没有权利埋怨我,不可抵御的感情逼使我犯罪,您能替我清偿吗?您认为我是一个感情变态的女儿吗?噢,不,不可能不爱一个像我们的父亲那样的好爸爸。我能不让他看到我们可悲的婚姻自然而然的结果吗?为什么他没有阻拦我们的婚姻?难道不是他要为我们考虑吗?今天我知道了,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安慰他!我们安慰不了他什么。我们的忍耐要比我们的责备和埋怨使他更加痛苦。人生有些场面,一切都显得辛酸。”

欧仁很感动,因真实的感情的自然流露而动情。即使巴黎女人往往虚伪,酷爱虚荣,只顾自己,卖弄风情,冷漠无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她们真爱时,她们会比别的女人为爱情做出更多的牺牲,她们能摆脱一切卑劣,变得伟大,变得崇高。再者,欧仁也为深刻而明智的思想所打动,当特殊的情感将女人与最天然的感情分开并将女人置于一定距离时,她便会展现出来,去判断最天然的感情。德·纽沁根夫人对欧仁保持沉默感到不快。

“您在想什么?”她问他。

“我在体会您对我说的话。至今我以为我爱您胜过您爱我。”

她微微一笑,控制住自己的快乐,将谈话保持在合乎礼仪的范围内。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出于年轻而真诚的爱热情洋溢的表白。再多几句,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欧仁,”她改变话题说,“您不知道那件事吗?全巴黎的人明天都要到德·鲍赛昂夫人的府里。罗什菲德家和德·阿瞿达侯爵已经谈妥,不让走漏风声;王上明天批准婚约,您可怜的表姐还被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而侯爵不会到场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成为同谋!您不知道德·鲍赛昂夫人会被气死吗?”

“不,”戴菲娜微笑地说,“您不了解这类女人。全巴黎的人都要到她府上去,我也要去!我这幸福可是靠您呀。”

“不过,”拉斯蒂涅说,“不会是谣言吧,就像巴黎不胫而走的传闻?”

“我们明天就能证实。”

欧仁没有回到沃盖公寓。他不能下决心不享受新居生活。昨天夜里他在凌晨一点钟不得不离开戴菲娜,今天是戴菲娜将近凌晨两点钟离开他,回自己家里。第二天他起得很晚,将近中午,等待德·纽沁根夫人前来,同他一起用餐。年轻人如此渴望这种美艳的幸福,他几乎把高老头丢在了脑后。逐渐熟悉属于自己的每一样精致的东西,对他来说就像过一个漫长的节日。德·纽沁根夫人在场,赋予了每样东西新的价值。四点左右,一对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答应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仁认为,如果老人病了,就有必要立马把他接过来。于是他离开戴菲娜,跑到沃盖公寓。高老头和毕安训都不在饭桌旁。

“唉,”画家对他说,“高老头病倒了。毕安训在楼上看护他。老人见过他的一个女儿,德·雷斯托拉玛伯爵夫人。然后他出了一趟门,病情加重了。我们这个圈子要失去一件美丽的装饰了。”

拉斯蒂涅冲向楼梯。

“喂!欧仁先生!”

“欧仁先生,太太有请。”西尔维叫道。

“先生,”寡妇对他说,“高里奥先生和您,你们应该在二月十五日搬出。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天是十八日,您和他应该再付给我一个月房租。如果您肯为高老头作保,您说一声就行。”

“为什么?您不相信他吗?”

“相信!要是老头子神志不清,死掉了,他的两个女儿不会给我一个子儿,他的全部破烂儿不值十法郎。今天早上他拿走了最后几套餐具,我不知是为什么。他脸色像年轻人一样。天主原谅我,我相信他搽了胭脂,我觉得他变得年轻了。”

“我承担一切。”欧仁说,害怕得发抖,知道祸事临头了。

他上楼到高老头的房间里。老人躺在**,毕安训坐在他身边。

“您好,老爹。”欧仁对他说。

老人对他微微一笑,痴呆的两眼转向他,回答:“她好吗?”

“好。您呢?”

“不错。”

“别累着他。”毕安训说,把欧仁拖到房间的角落里。

“怎么样?”拉斯蒂涅问他。

“只有出现奇迹,他才能得救。出现严重的充血,敷上了芥子泥。幸亏他还有感觉,芥子泥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必须待在这儿。让他避免一切体力活动和一切刺激……”

“我的好毕安训,咱们俩一起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我们医院的主任医生来过。”

“怎么样?”

“他说明天晚上会宣布结果。他答应我下班后过来。不幸的是,这个无望的老人今天早上干了一件不谨慎的事,他不肯加以说明。他像骡子一样固执。我对他说话,他佯装听不见,装睡,不回答我,要么睁开眼睛,呻吟起来。他早上出去过,在巴黎跑来跑去,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把值点儿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去做了些见鬼的交易,过度消耗了他的体力!他的一个女儿来过。”

“伯爵夫人吗?”欧仁说,“高个子,褐色头发,目光有神、锐利,脚好看,腰身柔软?”

“是的。”

“让我单独同他待一会儿,”拉斯蒂涅说,“我让他直说,他会把一切告诉我的。”

“这段时间我去吃晚饭。不过,尽量不要让他激动。我们还有一点儿希望。”

“放心吧。”

“明天她们会好好快活一下,”待到只有两人时,高老头对欧仁说,“她们会去参加盛大的舞会。”

“今天早上您干了什么,老爹,以致晚上这样难受,要躺在**?”

“没干什么。”

“阿娜丝塔齐来过?”拉斯蒂涅问道。

“是的。”高老头回答。

“那么,什么也别对我隐瞒。她又向您要什么了?”

“唉!”他凝聚起力量来说话,“她非常不幸,唉,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娜齐就一文不名了。为了参加这次舞会,她定做了一件织有金线的长裙,应该就像一件首饰那样和她相配。女裁缝,一个无耻的家伙,不肯让她赊账,她的贴身女仆为服装垫了一千法郎。可怜的娜齐,落到了这步田地!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是女仆看到这个雷斯托完全不信任娜齐了,生怕收不回她的钱,便和女裁缝串通,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把长裙送来。明天开舞会,长裙做好了,娜齐处在绝望之中。她想借我的餐具去典当。她的丈夫要她参加舞会,向全巴黎展示那些钻石,人家说是她卖掉了。也许可以对这个魔鬼说:‘我欠裁缝一千法郎,您替我付吧。’不行。我呀,我明白这一点。她的妹妹戴菲娜会穿上一套华丽的服装去那里。阿娜丝塔齐不该比不上她妹妹。她泪如泉涌,我可怜的女儿!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无地自容,我宁愿拿出我可怜的一生剩下的东西,去弥补这个错。您知道吗?我以前有能力承受一切,但是最后这次我没有钱,使得我的心都碎了。啊!啊!我两件事都做不了。我马马虎虎地打扮一下,振作起来。我把餐具和银扣儿卖了六百法郎。然后,我把我的终身年金证券向戈布赛克老爹押了四百法郎,一次性付清,为期一年。哦!我就吃面包!我年轻的时候,这就够了,现在也可以过得去。至少我的娜齐,她能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啦。她会娇艳夺目的。我的枕头下有一千法郎的票子。头底下有着会使可怜的娜齐开心的东西,这使我心里热乎乎的。她可以把那个坏东西维克图瓦撵出门去。有谁见过仆人不信任主人的?明天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来。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病了,不去参加舞会,而是来照顾我。娜齐会拥抱我,像拥抱她的孩子一样,她的温存会把我治好。说到底,我在药房不是也会花掉一千法郎吗?我宁愿给我的手到病除的娜齐。至少我能在她危难时给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可以了结啦。她掉在深渊里,我呢,我不再有能力把她救出来。噢!我会重新做买卖。我要到敖德萨买麦子。那边的麦子比我们的麦子便宜三分之二。进口农作物是禁止的,制定法律的人没有想到禁止进口麦子作为原料的制品。嘻,嘻!……我呀,今天早上我想到了这一点!做淀粉买卖是妙招儿。”

“他疯了。”欧仁望着老人,心里想。

“得了,您歇会儿吧,别说话了……”

欧仁下楼去吃饭,而毕安训上楼。然后两人轮流给病人守夜,一个看医学书,另一个给母亲和妹妹们写信。第二天,在毕安训看来,病人身上显示的征象是有利的,但是他需要不断照料,只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要描写他们照顾的情形,用不着堆砌华丽的辞藻。除了在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放上水蛭以外,又要用泥罨剂,为他做足浴,进行各种治疗,必须两个年轻人花力气,真心实意地照料。德·雷斯托夫人没有来,她派了一个跑腿的来取款子。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不过这不是坏事,否则她会不安的。”高老头说,对这种情况显得很高兴。

傍晚七点,苔蕾丝送来了戴菲娜的一封信。

您在做什么,我的朋友?我刚得到爱,就被冷淡了吗?在那些肝胆相照的知心话中,您给我**了一个太美的心灵,您只能是永远忠贞不贰的,能看到感情是多么微妙。正如您倾听摩西的祈祷时所说的:“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同样的音符,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无穷尽的音乐!”记住,今晚我等您去参加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德·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上午确实在宫里签下了,可怜的子爵夫人在两点钟才知道。全巴黎的人都要拥到她府上,正像沙滩广场要执行死刑,老百姓都跑到那里去一样。去看这个女人是否隐藏她的痛苦,是否视死如归,那不是很可怕吗?如果我到过她家,我就不会去了,我的朋友,但是,她无疑不会再招待宾客了,我以前做出的所有努力就会是多余的。我的处境和别人迥异。况且我也是为您去的。我等您。再过两个小时,假若您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原谅这次不忠。

拉斯蒂涅拿起一支笔,这样回答:

我等医生来,想知道您的父亲还能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捎给您,我担心这是死亡的判决。能不能参加舞会,您自己考虑吧。此致深切的情意。

八点半,医生来了,虽然没有给出有利的看法,但也不认为老人马上就会死。他表示,还有几次反复,才会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最好还是迅速死去。”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仁把高老头交给毕安训照顾,他自己出门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德·纽沁根夫人。他的头脑里还充满家庭责任,认为应该停止一切娱乐。

“告诉她,让她照样开心。”高老头对他大声说,他似乎半睡半醒,正当拉斯蒂涅出去时,他坐了起来。

年轻人出现在戴菲娜面前时因痛苦而难受,看到她梳好头发,穿好鞋子,只剩下穿上舞会长裙了。犹如画家画完一幅作品之前的最后几笔,最后的修改却比画背景更费功夫。

“怎么,您还没有换衣服?”她说。

“可是,夫人,您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打断他,大声说,“您不用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对待我的父亲。我了解他那么长时间了。别说了,欧仁。您穿扮好了,我才会听您说话。苔蕾丝在您家里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车套好了,您坐车去,然后回来。我们在去舞会的路上再谈我的父亲。要早点儿动身,如果我们困在车马队伍里,在十一点进门就算大吉了。”

“夫人!”

“得了,别说了。”她说着跑到小客厅去戴项链。

“欧仁先生,快去吧,您让太太生气了。”苔蕾丝一边说,一边推着年轻人走,他被这个忤逆的风雅女子吓呆了。

他去穿衣,一面做最悲哀、最泄气的思考。他看到社会像一片大泥潭,如果一失足,人就会一直陷到脖颈儿。

“他们犯的罪卑劣不过,”他想,“伏特冷更加了不起。”

他看到社会的三大表现:服从、斗争和反抗;家庭、社会和伏特冷。他不敢下决心走哪条路。服从,令人厌烦;反抗,不可能;斗争,没有把握。他的思绪又转到了他的家。他回忆起那段平静生活的纯洁感情、在疼爱他的人中间度过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适应家庭的自然规律,在其中找到充实的、持续的、无忧无虑的家庭幸福。尽管有美好的思想,他却感到没有勇气向戴菲娜说出他纯洁心灵的信念,以爱情的名义要她遵循美德。他刚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获得成果。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了。他的感触让他认识到了戴菲娜的心灵。他预感到,为了参加舞会,她会踩着她父亲的身体走过去,他既没有力量扮演争辩的角色,也没有勇气令她不快,更没有骨气离开她。他寻思:“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反对她,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随后他推敲医生的话,他乐于认为,高老头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已经病危。最后,他汇聚一些替凶手考虑的理由,为戴菲娜开脱。她不了解她父亲的病情。如果她来看老人,他本人也会打发她去参加舞会。社会法则往往在方式方法上是无情的,谴责显而易见的罪过,其实家庭中由于性格不同、利害关系和处境各异,情势千变万化,会宽恕表面的罪过。欧仁想欺骗自己,准备为了情妇而牺牲自己的良心。两天来,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改变了。女人在其中投下了混乱,使家庭黯然失色,为了自身的利益,把一切据为己有。拉斯蒂涅和戴菲娜是在心甘情愿的条件下相遇的,彼此感受到了最强烈的快乐。欢情没有消灭情欲,反而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仁占有了这个女人,发觉至今只是渴望得到她,直到获得幸福的第二天才爱上她。爱情也许只是对欢娱的感激。无耻也罢,崇高也罢,他非常爱这个女人,为的是他给她的快感,也为的是他获得的快感;同样,戴菲娜爱拉斯蒂涅,就像坦塔罗斯会爱一个能满足他的饥肠或者解除他干渴的天使一样。

当他穿着舞会服装回来时,德·纽沁根夫人问他:“喂,我的父亲身体怎样了?”

“极其糟糕,”他回答,“如果您想证明您爱我,我们立马去看他。”

“那么,好吧,”她说,“不过是在舞会以后。我的好欧仁,可爱一点儿,别对我说教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走了一段路,欧仁一声不吭。

“您怎么啦?”她说。

“我听见了您父亲的喘气声。”他用生气的口吻回答。他开始以年轻人的慷慨激昂叙述德·雷斯托夫人出于虚荣心导致的可恶行为,父亲出于最后的疼爱导致了致命的发作,以及阿娜丝塔齐织金线的长裙所付出的代价。戴菲娜哭了。

“我要难看了。”她心想。她的眼泪干了,她说:“我会去看护父亲,我会不离开他的枕边。”

“啊!我希望您这样。”拉斯蒂涅嚷道。

五百辆车的灯笼将德·鲍赛昂府的周围照得亮堂堂的。被照亮的大门两边,各有一个骑马的警察。上流社会的人蜂拥而来,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要看看这个贵妇栽倒的模样。当德·纽沁根夫人和拉斯蒂涅到场的时候,底层的房间已经挤满了人。当年路易十四夺走大公主的情人以后,整个宫廷都拥到公主府,从此,没有一件情场惨事像德·鲍赛昂夫人的那样轰动。勃艮第近乎王室的最后一个女儿,表现得凌驾于她的痛苦之上,直到最后一刻,都控制着这个圈子,以往她接受它的虚荣,仅仅是为了用来替她的**的胜利服务。巴黎最漂亮的女人盛装艳服,笑容满面,活跃于各个客厅。宫廷最显赫的男人、各国大使、内阁大臣、各行各业的名人,挂满了十字勋章,披着五颜六色的绶带,簇拥在子爵夫人周围。乐队奏响乐曲,在这座宫殿金碧辉煌的穹顶下萦绕;对它的女皇来说,这座宫殿却是一片荒凉。德·鲍赛昂夫人站在第一间客厅前面,迎接她所谓的朋友。她一身素白,头发简单梳理,没有任何装饰,显得很平静,既不流露痛苦,也不显出骄矜和虚假的快乐。没有人能看穿她的心灵。简直可以说她是一座尼俄柏石像。她对密友的微笑有时带着嘲弄意味。但是在众人眼里,她和平时一样,表现得很出色,就像她幸福得光彩焕发时那样,连最麻木的人也赞赏她,仿佛年轻的罗马女人向一个含笑而死的角斗士喝彩。上流社会装点得花团锦簇,向它的一个女王告别。

“我担心您不来呢。”她对拉斯蒂涅说。

“夫人,”他用激动的声音回答,把这句话看作责备,“我来这里会待到最后。”

“好,”她握住他的手说,“这儿我能信任的也许只有您一个人。我的朋友,爱一个女人要一直爱下去,绝对不要抛弃她。”

她挽起拉斯蒂涅的手臂,带他走到一间打牌的客厅里,坐在长沙发上。

“您到侯爵那儿去,”她对他说,“我的男仆雅克带您去,他会交给您一封给侯爵的信。我向他要回我的信。他会全部交给您,我乐意相信他。您拿到我的信以后,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有人会通知我。”

她最好的女友德·朗热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来去迎接。拉斯蒂涅动身到罗什菲德府,德·阿瞿达侯爵大概在那里度过晚上。他要见侯爵,果然见到了。侯爵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将一只匣子交给大学生,对他说:“通通在这儿了。”侯爵似乎想与欧仁说话,要么是打听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况,要么是向他承认,也许他已经处于婚姻的绝望之中,就像后来那样。但是,他眼里掠过一道骄傲的闪光,竭力忍着要保住最高尚的情感的秘密。“别对她说起我的任何情况,亲爱的欧仁。”他亲切而又悲伤地握紧拉斯蒂涅的手,示意他离开。欧仁回到德·鲍赛昂府,被带到子爵夫人的房间里,他看到房间里已经准备好行装。他坐在炉火旁,望着那只雪松匣子,陷入深深的悲哀。对他来说,德·鲍赛昂夫人堪与《伊利亚特》中的女神相比。

“啊!我的朋友。”子爵夫人走进来说,用手按住拉斯蒂涅的肩膀。

他看到表姐流着泪,眼睛朝上看,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起。她突然拿起匣子,扔到了火里,看着它燃烧。

“他们在跳舞!他们都准时到,而死神姗姗来迟。嘘!”她将一根手指放在拉斯蒂涅的嘴上,他正想说话,“我永远不再见巴黎,也不再见上流社会了。早晨五点钟,我要动身隐居到诺曼底的乡间深处。下午从三点钟起,我不得不准备行装,签署文件,料理事务。我派不出人去……”她打住了。“他准定在……”她因痛苦再一次打住。此刻,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说不出口。“最后,”她接着说,“今晚我要仰仗您帮最后一次忙。我想送您一件纪念品。我常常想到您,我觉得您心地好、高尚、年轻、老实,在这个圈子里,这些品质是非常罕见的。我希望您有时惦记我。瞧,”她环顾四周,“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当我赴舞会或看戏之前戴上手套,我就觉得自己很美,因为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这只匣子,只为了留下某些温馨的感觉,里面有很多我的情感,有当年的整个德·鲍赛昂夫人,您收下吧。我会派人送到阿图瓦街您的家里。德·纽沁根夫人今晚非常漂亮,好好爱她。即使我们不再见面了,我的朋友,您也可以放心,我会为您祝福的,您对我很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在哭泣。我以后的日子很长,会孤身一人,没有人再来过问我的眼泪了。再看一眼这个房间。”她停住了,她用手掩住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擦干眼泪,用清水浸洗一下,挽起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拉斯蒂涅还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激动之情,那是因接触到崇高的抑制住的痛苦而产生的。回到舞会,欧仁和德·鲍赛昂夫人转了一圈,这个妩媚的女人借此表示了最后恳切的心意。

不久,他看到了德·雷斯托夫人和德·纽沁根夫人两姐妹。伯爵夫人戴着她所有的钻石,光彩照人,对她来说,这些钻石大概是灼人的,她这是最后一次佩戴了。不管她的骄傲和她的爱情多么强烈,她还是顶不住她丈夫的目光。这景象使拉斯蒂涅不能不伤感。如果他在意大利上校的身上重新看到伏特冷,那么,他在两姐妹的钻石中重新看到了高老头躺着的简陋的床。他忧郁的神情让子爵夫人误会了,她抽回了手臂,说道:“得了,我不想夺走您的快乐。”

不一会儿,戴菲娜邀请欧仁跳舞。她很高兴自己展露了风采,她在这个渴望被接纳的圈子里获得的青睐,她急于献在大学生的脚下。

“您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吗?”拉斯蒂涅说,“她预支了父亲的性命。”

将近凌晨四点,客厅里的人开始减少。不久,音乐停止了。只有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待在大客厅里。子爵夫人以为在那里只会碰到大学生,她和德·鲍赛昂先生道晚安之后来到大客厅。德·鲍赛昂先生去睡觉,对她一再说:“亲爱的,在您这样的年纪,不该去隐居!还是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

德·鲍赛昂夫人看到公爵夫人,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我已经猜到您的打算,克拉拉,”德·朗热夫人说,“您一走,就不回来了。可是,您走之前要听我说几句,我们彼此要交交心。”她挽起女友的手臂,一起走到旁边的客厅,含着泪望着她,把她紧紧抱住,吻了吻她的双颊,“亲爱的,我不愿意和您冷冰冰地分手,我会悔恨万分。您可以信赖我,就像信赖自己一样。今晚您表现得很伟大,我感到自己是配得上您的,想向您证明这一点。过去我有些对不起您的地方,我不是始终友好的,请原谅,亲爱的,我指责所有可能伤害过您的行为,我想收回我的话。同样的痛苦将我们的心灵结合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当中谁更不幸。德·蒙特里沃先生今晚没有来这里,您明白吗?克拉拉,谁今晚在舞会上看到您,都永远不会忘掉您。我呀,我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我失败了,我要进修道院!您呢,您到哪里去?”

“到诺曼底的库尔塞勒去,去爱、去祈祷,直到天主把我从这个世界召回去。”

“来吧,德·拉斯蒂涅先生。”子爵夫人想起这个年轻人在等待,用激动的声音说。大学生弯了弯腰,拉起表姐的手亲吻。“安托瓦奈特,再见了。”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又对大学生说:“祝您幸福。至于您,您是幸福的,您年轻,您可以有所寄托。在我要离开这个社会圈子的时候,仿佛那些幸运的临终的人一样,我周围有些人真诚地激动!”

拉斯蒂涅目送德·鲍赛昂夫人坐上旅行用的四轮双座有篷盖的马车,看到她眼泪汪汪,同他最后告别。由此可见,地位最高的人并不像有些奉迎拍马者想让人相信的那样,能越出心灵的规律,生活中没有伤心痛苦的事。五点左右,拉斯蒂涅离开了,冒着潮湿、寒冷的天气,步行回到沃盖公寓。他的教育完成了。

“我们救不了可怜的高老头。”拉斯蒂涅走进他邻居的房间时,毕安训对他说。

“我的朋友,”欧仁望了望睡着的老人,回答说,“得,既然你能克制自己的欲望,那就顺着平凡的命运走下去吧。我呢,我在地狱里,我必须留在那里。不管有人把上流社会说得多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个尤维纳利斯能写尽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