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兆林:
你好!我读了你发表在《东北作家》第三期上的《父亲祭》。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发生了:你在读父亲去世的电报时一滴泪水也没掉,我却在读这篇《父亲祭》时流下了不老少的泪水。不老少不老少的。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也许是像吃肉吃腻了;我读文学作品已不大流眼泪。我只记得大约是在1984年吧?读了一篇关于张自忠将军的文章流过一次眼泪。再一次就是读你这篇《父亲祭》了。
我让妻子读一读,你知道,她是不大识字的,她从来不读小说,连我写的她也不读。我在写字台上写东西,她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读。我回头看了看,她流泪了。怕她难为情,我装作没看见,一会儿她却唏溜唏溜抽泣起来。我仍没出声儿,以为她一会儿就会好的。她却哭起来没完了,一边看一边哭。哭得我好伤心,只好坐到她身边安慰她。她哭着一气儿读完。这是她今生读的最长的文章。
我和宋学孟骑着车子在大街上议论你的这篇散文。我说:“真实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我认为这是你至今为止写得最好的文章,包括你那两篇获全国奖的小说。这也是我读到的所有写父亲的文章中最好的。
我也不认为催人泪下的文章就一定是好文章。读张自忠传记时,我是为张自忠那种悲壮的气慨和他的夫人为他殉情的壮烈感情所感动。读你这篇文章是为你的真情和文章所显示出来的人生的苦难所感动。
真情所在感天动地。这是任何玩弄技巧的作品所不能比的。面对着这样的文章任何人都失去了说三道四的权利。我翻了下这本大型刊物,你的这篇大约有三万字吧?是这本刊物中分段最少,空白最少的文章,很多地方连标点符号都省略了。整版整版的排得密密麻麻。可以想到你在写的时候如大水一般滚滚滔滔**。根本没时间去考虑技巧。
有一天在北大校园里散步,我忽然对乔良说,我感到小说已经走到末路了,它的末日已经到了。乔良说他也有同感。你知道,他是咱们鲁迅文学院作家研究班的理论家,他说一种艺术形式当它过于追求技巧追求形式的时候,表明它的生命已经衰竭了。一个女人越是在她青春将尽时才越是把工夫用在化妆上。
读那些技巧的作品,我也能读得很有兴趣儿。并不时为他们的语言为他们的手法儿拍案叫绝,也常自叹不如。但是读后想一想,也不过如津津有味儿地在公园的迷宫里走了一趟,到出来时回头一看,总有点儿受骗的感觉。写得很完美的作品也如那些建造得成功的园林一样。让你路转廊回迷恋忘返。逛完之后一想,也不过是些假山假水而已。可以说它美,但绝对无法达到当你面对着旷野山林大海大漠的那种感觉。
读完你的《父亲祭》我感到的不是像人们所赞美的那种大自然的美,而是大自然的残酷。我所说的大自然当然是把人类包括在内的大自然,我不愿用“上帝”这个词儿。它有点洋味儿。人生到底是美好的还是悲惨的呢?若说人生是美好的,你必须把眼睛蒙上,否则你往前看只会看到自己的坟墓。大家拼命地唱歌儿拼命地跳舞,其实就是醉生梦死。你这篇文章当中多次用到“无可奈”这个词。人生就是无可奈何。在大自然面前我们都是无可奈何的。人生的悲惨与苦难更明显地体现在那些伟大的人身上。生前的荣耀和他死后的腐烂形成鲜明的对照。他的权势他的心机都是无可奈何的。你呼喊着你的悲伤,你的无可奈何。我感到的是我们人生的悲伤和无可奈何。
你觉得命运对你不公是你把自己和他人的家庭相比较了。事实上,大家是一样的,不要认为你的父亲痛苦多于我们。也许在他疯狂的时候是最彻底地摆脱了人类痛苦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永远是最智慧的人在承担着人类最大的痛苦。在某个角度上说傻子才是最幸福的。疯子呢?也同样,他本身已超脱了,把痛苦加在了亲人身上。
我不知道评论家们将怎样评论你的作品。我只乞求他们不要和别的相提并论。他们可以找出许多毛病和不足。我当然也不认为作品是完美的。但是我要说的是这是真的,而小说是假的。小说们再完美那是作成的布娃娃。他们可以美得完美无缺。而你的这篇是真孩子,是血肉生成的真孩子。对这个孩子的丑陋和不足我也认为他是美的,就因为他是真的,是血肉之躯。他是孩子,他年龄小,这就决定了一切。他不像老人那样,他没有一颗假牙,没有一根假发,他呼出的气味是香甜的,不会有口臭。他的小便都不会让人觉得肮脏!
布娃娃你可以作得生动逼真,可以作得衣着鲜艳面红齿白,可以干净得一尘不染。但是你无法拿它和真孩子相比,尽管这个真孩子满面污垢,小屁股都没擦干净。
写到这里我发觉我有点儿忘乎所以了。从你的这篇大散文里我又闻到了这块冰冻的黑土地上的气息。在所有写东北的作品里第一次闻到是在萧红的《生死场》里。飘着雪的阴暗的天空;没有生气的凝固了的大地;寒风里挣扎着的无可奈何的人们。
好像是有人说过,在人生的舞台上谁也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胜利,大家都是命定的失败者。人们就像蚂蚁一样地忙着生忙着死。有句话叫做“身在福中不知福”。事实上人们更主要的是身在“苦中不知苦”。兆林,我觉得你所以知道了那段生活的苦难是因为你现在的条件好了。倘若仍把你置在那苦难中你仍然不会觉得那是苦的。想想我过去在煤矿里的工作有点儿胆战心惊,可是当时生活得很快活。一点儿不认为苦。让人们感受到生活的苦难是有好处的。否则我们会麻木地去互相残害还认为是伟大的举动。
你把你的父亲作为一个文学人物介绍到社会上来了。社会上作为真实的人肯定不只他一个。但是作为文学人物却是惟一的。多么强烈的善恶硬是集合在一个人身上。我相信若非他是你父亲,你永远不可能塑出这么一个叫人无可奈何无从评说的人。这一个人物,我在中外的文学作品中还没见到过。他是绝无仅有的。生活就是这样开玩笑的,你想歌颂的父亲,他们都转瞬即逝。你不想歌颂他,他却要不朽!
坦白地说,这样的文章我永远写不了。我做不到如此坦率地来写我的亲人。我是很有几分虚伪的。大家都认为我老实,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儿。说我歹毒的只有邓刚那混蛋。但是我认为他是我真正的知己。我似乎有一种伪装的本能,我越是对人承认这点儿人家越是认为我诚实,真叫我哭笑不得。你记得咱们俩有一次是在中山公园里还是什么地方,反正是一个花坛旁边,晚上,天有点冷,直哆嗦,只有咱们俩。你对我讲了那么多心里话。可是我呢?好几次我觉得要说了,可是总也抹不下脸开不了口。对着坦诚的朋友我常常惭愧,可也永远无法坦诚起来。
还记得你走时你在用过的书柜上写过一句话吗?“同学们,再见了。”我好几次对着这几个字发呆。你是个很能压抑感情的人,在《父亲祭》里你第一次奔腾了。
我最近读了一本好莱坞女影星的自传,小书摊上买的,这种书是那些真正作家们所不屑一顾的,但是我却为作者的真诚所感动了。作者也许不懂什么艺术,这些年老是艺术艺术地把人们的头脑搅昏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了。
你这次探家路过哈尔滨都未能到我这里坐一坐,我很感到遗憾。见到尊夫人,我忽然感到她在身材和面貌上跟我妻子很相似,当然她中学老师,我妻子和她相差悬殊。你在《父亲祭》中写到你母亲曾让你不光对老人好,还要对妻子好,我相信你一定是对她很好的,否则你没有勇气在文章中提到这句话。
孩子在坟纸上给他爷爷画的彩电、录音机和冰箱大约在那边已经用上了。中国有句话叫做“可怜天下父母心”。在你的家里是“可怜天下儿孙心”了。
祝全家安好。
1988.8.17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