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时也是生命的刽子手。谁能计算得清,光是人类就有多少生命死于水的屠刀?1888年,辽宁发生过一次特大洪水,境内大小河流纷纷冲出堤坝,滔滔滚滚肆无忌惮,有的村庄被它一口吃去大半。今年七八月之交,水又一次在辽宁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它趁着几天连绵不断的大雨把几百万人呼隆隆推上了断命台,虽然已被劫了法场,但许多水利专家们测算说这次水比1888年那次大多了,恶多了。怎么个恶法,我不想描述,“百年不遇”四个字已足够读者去联想。我要说的是洪水中还流有许多泪水。

我是在水正退着的时候和几位作家结伴儿赶到重灾区辽阳市灯塔县的。说句实话,开始我真没怎么当回事,觉得自己参加过唐山大地震抢险救灾,还到过老山前线和兴安岭大火灾现场长时间采访,各具形态的死人和形形色色感人事迹听得见得太多了。我们在县委县政府找不到书记和县长,就直接找到县抗洪救灾指挥部,我有灾区采访经验,这种时候想等人坐下来给你谈情况是不可能的。我们未经允许悄悄溜进会场。开会的几十个人一个特点:嗓子都是哑的,眼睛都是红的,脸色都是疲惫的,说话都是短的实的。后来才知道,这些县委常委和各乡镇一二把手们一直在水情最危险的位置指挥,六天六夜没回家休息了。虽然身在会场,大概脑中仍是轰轰隆隆的水声吧,不然我们五六个生人在会场听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会没人撵,也没人招待呢。会一散,几十人呼呼啦啦都奔大食堂去了。大锅饭也没人安排桌。我瞅准县委书记和县长那桌挤了个座儿,端着饭碗请求书记给指定个重灾区去采访。胡忠雄书记说重灾区水深过不去,我问他怎么过,他说乘大卡车,我说我们也乘大卡车,他说目前最高级的就是卡车,领导们还分不过来。我说我站在他卡车车厢上,他才答应了我跟他的车到前面去。

轿车在水灾面前害羞了,没脸见人了,尤其是豪华轿车。我挤上大卡车。一米多高的车轮立时没去一多半。许多地方水还齐腰深,庄稼肯定是全完了。我看见不少老乡在房倒屋塌的黄水中网鱼。有几个网鱼的小伙子还举着鱼嬉闹。我想到了唐山大地震后熟人们相逢时的情景:“你家咋样?”“死了一个。”“那真不错。我家死俩。还有死三四个的!”死一个的人家竟受到羡慕,那真叫重灾。我问胡书记,这次全县共淹死多少人?他说全县被淹面积达八十多万亩,水深一般都在两米多,最深的地方人站房顶还没膝盖。受灾人口四十多万,可只在水中发现一具尸体,但那尸体是用绳子拴了胳膊绑在房山的。这说明全县不仅没淹死一人,连水前死人的尸体也保住了。

“唐山那家伙……”我顺嘴说了半句玩笑马上就止住了。胡书记似乎觉得我口气里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意味,特意向我强调了一下灾情:“灯塔县是全国淡水鱼养殖重点县,肉食鸡养殖量占全省四分之一。过水的地方鸡一只没剩,鱼倒是都活着,但统统自由了。五十四万亩庄稼绝产,一百七十八个村庄遭洪水围困。水都上来了人还守着猪圈鸡棚不走,咱们各级干部一个个撵、拽、背……”说着说着胡书记眼圈红了,还擦了擦眼睛。

这时我心也没动,甚至还闪过一丝不舒服的感觉:这胡书记是不是在给我们作家弄景儿看?不一会儿,我们遇上了辽阳市委书记傅克诚和代市长龚尚武。他们也是坐大卡车上来的,嗓子哑得和乡干部差不多,他们问站在水中的老乡眼下最急需什么时,老乡没有一句怨言,却安慰他们说:“看你们急这样,急需什么我们也不好意思催了!”听了这话,我看到书记市长眼圈也红了。我已在电视上见过他们在飞机上俯瞰汪洋大水时流泪的镜头。

很快我们又遇上也是乘坐刚拉过煤的大卡车赶来的副省长肖作福。这位管过多年农业的常务副省长看见四周是水的公路上晾着好些粮食,急忙叫卡车停住。他惊喜地捧起粮食一看,脸色又阴沉了,他手中的稻子颗颗都生出了细芽。他以为天晴了,被水泡过的粮食晒干了还可以吃的,不想都生了芽子,接连看了好几处都是这样。他把老乡叫到一起,又把市县领导叫过来,问还有没有能吃的粮食了,市县领导说正在调集。肖省长又问老乡,调集来就能吃上饭吗?老乡说没有电没有柴来了粮食也没法吃。“那就同时送煤气罐来,送煤来……”肖省长说这话时声音嘶哑。有人递给他一瓶水,他喝了一口,半晌没再说出话来。我看见他眼里又溢出了泪水。我最见不得成年人的泪水了,尤其比我大的成年男人的泪水,我曾认为,见着重病人就落泪的医生肯定是新医生,并以此类推,遇着老百姓有难事就嘴起泡淌眼泪的也准是新干部。可眼前这几位省市县官们已不年轻了!我把这想法跟省里下派到灯塔锻炼的一位年轻副书记说了,他说看来你们作家太小瞧人了,你打听打听,看到决堤洪水时,胡书记他们是不是痛哭失声了?胡书记可是当县级干部十好几年了。晚上我打电话想找胡书记聊聊,他说这有什么好聊的,你问尚杰洪县长,还有牛广涛、郝国增副书记,哪个不是七天七夜一直在水里跑,一人包一个乡,谁没流过泪?

后来我们在沈旦堡镇核灾现场遇见牛广涛副书记,真的问了他。他说,浑河决堤那会儿他正往灾情最重的沈旦堡奔。来到一座渠桥时,正好看见决堤之水滚滚而来,不一会儿胡书记还有一位副市长也先后抓乘个体户的车奔到桥头。水头一过,大片丰收在望的玉米立刻没了棒子。一具烂棺材就在这时冲到他们脚下。“完了,完了,这回庄稼全完了!”胡忠雄书记当即失声落泪,副市长和副书记虽没失声,泪也急流而下。他们带领全县人民苦干了多半年的血汗付之东流了。三位县官市官伴着一具烂棺材在洪水中落泪的情景,使我激动起来,眼睛也有些湿。我想到了白居易《琵琶行》诗中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来。同时我在责问自己,面对贫民的疾苦,古之江州司马尚且哭湿了青衫,共产党的县长市长们面对洪灾流泪我竟不大理解,怕是我自己感情机制出了毛病吧。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查了查资料,从医学角度看,流泪是健康人的一种机能。泪水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属于感情机制的眼泪更是治疗精神创伤的妙药。这些干部能在灾情面前流泪,说明他们的思想感情和精神状态是健康的。西马峰镇党委书记张怀守,五天当中,泪水竟然流了四次,他这样的人思想感情就尤为健康了。

西马峰镇灾情在全县不是最重的,但也是重灾区之一。全乡有四条河,两条沟,地势低洼,防汛地段达一百二十四华里,险谷地段二十七处。水最大那天,河堤垒加草袋子的速度赶不上水上涨的速度,河水处处漫堤,全乡四面告急。7月29日夜,张怀守在交加的风雨中召集镇党委班子会。到处是险情,这工怎么分?他没想到工分得从未有过的顺利。副书记、镇长景玉文正发高烧,也主动要求去“前指”了。副镇长武树显,自家院子已进大水,也没回家打个招呼,马上去离镇十一华里的胜利村指挥。他是自己摆着木筏子去的。水深,站木筏上头快碰高压电线了,他伏在木筏上穿过去,他的一条筏子救了上百人。副镇长赵洪德负责保卫镇里的工业设备,但工厂险情不大,他主动替别人上前边护卫大堤。大堤决口后,有个老乡吓呆不会动了,是他给扶到房上。他们俩一块在房上站了两天两夜。还有遇了险情的后戈村没有党委成员分工,党委秘书孙文汉代表党委去了。后戈村离镇十华里,但直走已过不去,他在已漫顶的大堤上跑了二十华里,两个多小时才赶到。这些党委成员在各村和群众在房上手拉手站了三天三夜。水隔着,党委成员们三天三夜杳无音信。水退一截后,他们划着木筏到镇里为群众取食品时,大家才得以相见。这时候张怀守书记流下第一次泪。

党委一班人汇报了各自的工作后,一致推举张怀守赶到县里去报告灾情。汇报完灾情刚回到镇里,县上派给他的十五条汽船就到了,有解放军的也有外市的。汽船一到,困在水中的乡亲们就有救了。他望着这些船只又一次落泪了。

困在深水中的灾民被汽船送往灯塔,送往辽阳。不能走的还在饿着,空投的一点儿饼干早已吃光。他在为乡亲们衣食上火时,本溪市领导带领本溪水洞的游船赶来了,大连市领导带领金石滩的游船赶来了,还有营口市领导带领的鲅鱼圈游船也到了,都装着满满的救灾物资。张怀守书记第三次流了泪。

张怀守亲自带上船去送东西,去救乡亲。他带的那条船是位六十八岁退休老工人驾的,是条承包船。驾船老人自称是共产党员,一定让张书记分配他点艰巨任务。张书记说他那么大岁数自己不出事就烧高香了,老人有些生气,自己找人往船上背。他在一家房里背出个六十二岁老头,刚一出屋一脚踩空,掉进坑里。他怕张书记看见,连忙爬起又将六十二岁老人背上。这位六十八岁党员一连背了二十七八人。他把这数字报告给张书记时,张书记热泪盈眶,给他深深鞠了三个躬,泪珠子都甩到老人脸上了。张怀守是硬心人,二十岁那年花甲之年的母亲去世都没怎么哭,今年已五十五岁的他却被一场洪水催下四次泪来,这简单吗?因为他们这许多泪水,滔滔洪水才淹不死老百姓的。

若是面对人民的灾苦眼睛湿也不湿,这干部怕是完了。是不是这百年不遇的水灾也该医一医有些已无泪了的干部们呢?包括有些麻木了的我。

(原载《鸭绿江》1995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