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第二个年头的最后一个多月了,这一年也不知那许多同行们都在写什么和怎么写,只从报上或偶尔谁的嘴里得知某某出国访问了,某某出国带职体验生活了,某某因旧作在国内受了批评因而国外以多种文字译介了……等等,一点儿踪踪迹迹而已,作品和人都难得一见。我呢?自己觉得似乎没有偷懒,从春到冬一直在勤奋地忙着。都忙活些什么?当然没忙出国,没忙经商,也没忙开会什么的,主要是忙写了。忙得连收了好几封关于“神秘链”游戏的邀请信都无暇顾及。

正面对稿纸回顾自己是怎么忙乎过来的,忽有熟人来家串门,见面头一句就问:“你最近忙什么呢?”我说:“杀了两个人,还有一条狗,忙得挺累!”

他吃惊片刻便发觉我是在开玩笑,但一时又没悟出是哪路玩笑。等我解释说刚写了一部电视连续剧本,其中两个人一条狗死于我的笔下后,他又问了句:“你也不写小说了?”他这两句顿时泄了我的气。我有气无力说:“写呀,怎么不写?”他又问写了发表没有。

我不禁悲哀起来。他是文学圈中熟人,竟不知我已发表有十来万字了。那熟人当即要过一篇我自觉良好的看了,说:“比你以前最好的作品也不差,可怎么谁都不知道呢?怪不得你改写电视剧了,而且弄死了俩人一狗,准能吸引人?”

听他这话我愈加悲哀了。并不是因小说有没有人看我才去写电视剧的,就连已发表那些零碎小说也都是捱不过朋友情面,而被一个个稿约牵了鼻子走的,原定的创作计划只字未动。初时走得还很怠慢,待拧着眉头走下去时,渐渐又变得习惯且勤奋了,觉得反正勤恳地劳作着并有成果,也就忘净先前的计划和不快,以自己是勤奋的而心安理得了。

熟人走后独自伏案深思一下自己的勤奋忽然吃了一惊。中国的农民几千年来一直是勤奋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起早贪黑、精耕细作,汗水比哪国农民不见得少流,但却不很思考科学种田,改变生产工具及生产和生活方式。这种自满自足不求改进的小生产式的勤奋思想其实是一种大懒惰!文学创作上的没有深刻思考,没有向前迈进,没有推陈出新,只满足于出成果而且自认成果不少,并且还想照此成果出将下去的勤奋,难道不也是同类性质的大懒惰吗?这是致命的懒惰。我觉得这种勤奋的懒惰者目前好像不光我自己。

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文学大潮铺天盖地那一阵子,这种勤奋的懒惰几乎是没有市场的,那时人人都以老守田园、固步自封、一成不变为耻辱,起码也因创造不出有新意的作品而自卑,而苦恼,所以人人都在思新、思变、思进,一篇篇一部部厚重之作接二连三目不暇接。当然了,那铺天盖地的大潮中也有污泥浊水,但那不是主潮,而且那污浊也必得混在新潮之中才敢泛滥。而现在,勤奋的懒惰者却往往以弘扬民族文化传统来慰藉自己的陈旧和平庸。其实我们要弘扬的是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不优秀的部分应该淘汰或逐渐扬弃的。

当然勤奋的懒惰作者也还可因有不少勤奋的懒惰读者聊以**。那些读者甚至能兴趣盎然废寝忘食地去读那些悬念极浅显,极通俗易懂却格调和文字水平都不高也毫无新意的作品,还甚至只要长眼睛、有耳朵、不用思索就能把他吸引住的东西更能读得踊跃忘我。而如高等数字一样较难懂的福克纳,马尔克斯,乔依斯们,他决不会孜孜以求的。这与见了高雅、文静、深沉、内向的女人而毫不动心,一遇艳颜轻佻,俗不可奈又极有勾引手段的女人却轻易上钩,似没有什么质的不同。

我们的文学是应该为人民大众服务的,但对人民大众中的上述读者也还应有不同的服务态度,即逐渐由浅入深地引导和改善他们的阅读水平,不能是他们会怎么读就老怎么读,他们愿意读什么就老读什么。相应地,是否也就要求我们作者也不应会写什么就永远写什么,会怎么写就老怎么写下去。或者是把旧的什么写出新意来,或者虽用旧的手段但写了新鲜内容。一味的将老调原样重弹下去,百弹不腻,千弹不变,再怎么弹得勤奋,也是误人误己的懒惰哟。还可以找出诸如为朋友帮忙,替领导考虑,从国家着想等等许多理由为我等勤奋的懒惰开脱,但开脱只能是开脱,却无法使自己成为一个优秀作家。优秀作家永远都把功夫下在创作上,而好的创作永远都在探讨发展变化着的生活。除了使自己的创作关注和追随真正的新的生活主潮,其他被什么牵了鼻子走,似乎都不算优秀作家。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让我无暇顾及的神秘链游戏又不时跳出来神秘我一下,使我也神秘地猜想,果真能有只寄二三十封信加贰元钱,就可坐等收入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钱的好事儿吗?不能的话,为什么这样的信又屡来不止,从乡村贫民发展到各文化单位的工作人员?抑或是本可以真能的,因为我这种勤奋的懒惰者居多而坏了其他人的好事?如若从作家体验生活的角度,体验一下这游戏究竟怎么回事不就知道了吗?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终没能试一试。大概将仍是每日勤奋地懒惰下去吧。

(原载《鸭绿江》1993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