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出柜
‘门’外来的,当然是亲爹,孟建民。
孟建民大老远专程从西安赶过来,一天都没耽误,就为儿子。这人眼窝深陷,蕴含血丝,身体清瘦却仍‘挺’拔自撑。两年间在家养病,像填鸭似的灌‘药’,浑身都能闻出一股腐朽‘药’气。他肺水的病症消褪了许多,已经很久不用去医院‘抽’水,算是治好了,只需服用中‘药’丸调理。
孟建民也出人意料平静,克制,竟还不忘串‘门’的礼数,提着东西上‘门’的。
孟建民拎的是用红绳捆扎的两瓶‘精’装西凤,还有一匣从西安饭庄买的点心,大老远特意带过来,让人暖心。少棠眼眶一热。孟建民对少棠点点头。少棠发觉建民的手还是随心悄悄抖了,酒盒把桌子碰得哐当一下。
三人陷入难捱的沉默,四下寂静。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阳台,洒满客厅。沙发上扔着孟小北换下的长‘裤’,茶几上摆两只渍有茶迹的马克杯,房间略微凌‘乱’,一看就是男人住的,却又有家居的温馨。孟建民忍了片刻,压抑得自个儿肩膀后心都抖,突然欠身往主卧室走!
少棠大步上前,拦了:“建民。”
孟建民说:“我就进去看看。”
少棠:“别看行吗。”
孟建民眼眶发红:“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应该‘弄’清楚我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紧紧的,拦住。两个男人径直四目对视,眼神深深地看透,什么都不用说,一清二楚的。
两个爸爸同时厉声指着‘门’口,把孟小北轰出‘门’了,不让儿子搀和,要‘私’下谈。
孟小北被迫滚出家‘门’,在楼下焦虑地转圈,胃里焦虑翻江倒海。楼下社区‘花’园里有晨练的大妈大爷,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间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笼罩。然而头顶的阳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滚的浮萍。这条路真的需要勇气,在‘浪’涛中挣扎前行,不知哪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冲散了……
他干脆就围着他们家楼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儿,汗水浸透后心,发根处‘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气息。一直感觉自己长大了,成年爷们儿,然而在关键时候,仍然显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个人推出去面对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责难与压力,少棠去扛炸‘药’包堵抢眼,自己真他妈没用。
孟小北从楼下早点摊买了豆浆和‘肉’夹馍,又上楼回去了!
……
孟建民与少棠谈判,注定无法达成妥协。两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选择决定,就是南辕北辙。两个都是爸爸,都爱这个儿子。对于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亲老大,孟家长孙,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将来前途无量,他在乎这个儿子。而对于贺少棠,这是他亲手养大从小搁在身边看着成长起来的大宝贝儿,前半辈子预支了辛劳浇‘花’施‘肥’,后半辈子渴望共度余生,彼此就是无法割舍的依靠。
孟建民说,我没敢跟我媳‘妇’说,马宝纯都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来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错,少棠你告诉我我‘弄’岔了,没那回事,那我立马走人,咱两个什么事都没有。
少棠双手‘交’握攥紧,说,瞒你是我做得不妥当,感情的事我没有克制住,我对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说少棠你脑子糊涂了吗?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么想的?!
少棠说,感情过界了……我真爱他。没有闹着玩儿,没有不尊重,我拿小北当我爱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将来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乱’了,你再喜欢他你也不能这么干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闺‘女’,他是个‘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当初喊过你一声干爹,他现在长大了你俩一辈子永远也是父亲儿子的辈分,中国人最讲究的家庭伦常,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咱俩这么多年兄弟相称,你喊我“大哥”,你这是打我脸呢吗?你打我脸吗?
少棠说,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后我爱你儿子爱了十年,我心里不难受?
孟建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掏烟,病好几年没‘抽’过烟,手抖。
少棠给他点烟,淡蓝‘色’火焰在两人瞳膜上灼烧,一片缭‘乱’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来,多么信任少棠,互相认识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觉,是从西沟那段最艰苦岁月并肩走出来的异姓兄弟的感情。现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稳定富余起来,人人日子都发达了,住着单位的新房,赚着翻倍的工资,做着生意,赚着大把钞票。果然人与人之间只能共患难,难以同富贵;饱暖思j□j,富贵生异心。
这种状况,父子‘乱’/伦对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冲击,甚至超过男男同‘性’之爱在当时年代的社会禁忌。他信任到把自个儿儿子‘交’给对方抚养栽培了,以为这是将孟小北送上一条人生的捷径!
多么讽刺!
人到一定年纪,人生观价值观早已铸就成型,走上一条路就很难回头,互相很难说服对方。
两个中年男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抽’得很凶,心里都百转煎熬。
孟建民艰难地说:“少棠,我一直相信你这人做事靠谱,为人正派。孟小北一个孩子,你毕竟比他大十几岁……”
少棠说:“我刚认识小北时,他是孩子,很活泼可爱一个男孩,确实没想过走到这一天。”
“和小北年龄没有关系,他就是那个能牵动我、让我动心、想要宠着照顾着的人,让我感觉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从内心底、从‘精’神世界上弥补我失落残缺的部分。有些话我甚至没有对小北说过,他让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乐,生活有希望……我没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这么多年不结婚,谁介绍你都说不要!所以你是那种,社会上所说的‘同志’。其实我也懂,陕北乡下‘插’队的青年里有这样的人,我不是歧视。”
少棠打断,摇头:“我真不认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象那样,建民。”
“我没有别人,这么多年就小北一个,相依为命过来的,我喜欢北北,他是大姑娘还是秃小子,我都没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几上,几乎‘弄’伤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乱’如绞。孟建民说“你再喜欢我儿子也不成这件事就不应该发生!你这不是欺负他小孩吗这不是猥/亵吗……”
孟小北这时候进来的,大步进屋,站在客厅里,站直也是‘挺’大的个子。
孟小北说:“爸您不许这么说,干爹没欺负我。”
孟建民:“你还管少棠叫‘干爹’。”
孟小北头一歪:“那我‘私’下还管他叫别的呢!我喊他别的,也不能给您听么。”
少棠:“……小北,好好说。”
“你们俩吃早点。”孟小北撅嘴,把豆浆‘肉’夹馍往茶几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负他,当初我猥/亵他来着!!您别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视他亲爸,毫不掩饰:“我主动的,都是我干的。当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个……”
少棠:“小北,别瞎说啊。”
孟小北很凶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来就是……我说的也是实话!”
少棠用更凶厉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给老子留个面子,成吗。
少棠对孟建民说:“是我喜欢他,我干的我认,我负责。”
“建民你把孩子托付给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带到这么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没心没肺,是人都会动心!我养了他十三年我对他有感情!!”
“当初西沟村民暴动,全村人拎镰刀追着咱们厂里的人砍杀,我把小北从地‘洞’里拎出来,那时候,我没想过别的。”
“发洪水,渭河河沟里,差点儿就被水卷走,我扛着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时候,当真是一丝一毫杂念都没有,绝对没有想过!”
“小北十一岁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单灰暗那几年,小北抱着我安慰我,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时候我开始在心里想,这小子怎么这么招人疼,他要是个姑娘,将来等他长大,我一定追他。”
“我从内‘蒙’回来,四年,他都没变,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闹别扭,那是我头一回看见小北对我哭,说他喜欢我……我告诉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给我打电话,孩子压力太大了崩溃得直哭,说,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来,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这玩意儿就像源源不断流到心里的水,滴水穿石;融进我血管里的一滴血,血脉连心。”
少棠想说,老子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坚强,男人都会孤独脆弱,会心软,再硬的石头被那一声一声“大宝宝”叫的,也就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门’前,小北替我挡一刀,两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现在伸不直。那时我心里把这人定下来,我娶他当我媳‘妇’,照顾他一生一世。这世上能有那么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无动于衷?!”
“我真心实意想跟北北过一辈子,我想要你儿子,行吗,行吗建民?!”
孟建民后心阵阵发抖,脊梁就慢慢地弯下去,眼里充满泪水,被一句话戳到多年内伤。
“我想要你儿子。”
这时后悔吗?
后悔还有用吗?
把儿子送给别人照顾,欠下大恩,如今还想拿回来,磕头下跪求都求不回来。
时代的悲凉,也是抉择注定,老大与父母分开十多年,就等于是两个家。这十年正是一个男孩青‘春’期感情朦胧身体蠢动的年纪,孟小北仿佛理所当然属于贺少棠的,血缘抵不过养育之恩。
对于孟建民,放弃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让他们孟家三代人清誉全毁尊严扫地。他作为一个固守传统观念的男人、父亲,万万不能背这个罪孽。
而对于少棠,放弃小北就是放弃他过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换谁谁能甘心?
生活中的点滴琐事,亲生父母都没机会了解,孟建民一无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孟小北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他在小北面前,可以是一个父亲,可以是兄长,战友,爱人,生活伴侣,甚至也是个孩子,剥出最真实一面,不加掩饰,毫无保留。这样的缘分,没第二个人能给予他,孟小北就是那个“独一无二”。
少棠更不可能放弃,刀山火海都要上了。
孟建民当日离开,也没有松口同意这事。
孟建民反复叮嘱二人,别告诉老爷子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刺‘激’,别说。
这时还是想瞒下来的,慢慢再劝,把这俩人劝分,不带这么瞎胡闹的,分开,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孟小北将来还要在社会上工作,生活,有家庭,过正常人日子。
几天后孟家老爷子生日,七十大寿。
当日杀‘鸡’剖鱼,一桌子丰盛菜肴,全家三代老小齐聚。老两口本也以为孟建民来北京是给老爷子祝寿的,哪里知晓此中内情!
孟小北被他爸爸圈在家里,‘私’下做了两天思想工作,互相都不松口,死扛,较劲。他坐在屋里陪他爷爷说话,极力维持乐观的笑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不停低头看呼机。
当天全家人都来了,都上桌吃饭,老太太顿觉不对劲,缺一个重要的人,少棠呢?
这人平时隔三差五过来串‘门’,就偏偏今天不来?少棠这个人最懂人情世故,很会做人办事,老爷子七十大寿这天怎么可能不来祝寿?
少棠就是孟家的人,家里一份子,老太太没少棠可不行。
孟小北解释:“小爹这两天单位里有事,忙,我代表他给爷爷敬酒。”
孟‘奶’‘奶’:“电话也没打一个?这哪行,哪像回事?忙什么不能过来陪恁爷爷吃顿饭呢?!”
孟小北说:“我全权代表他,我在就等于他也在,足够了。”
少棠其实大早就来了,一直坐在楼下车里,坐了很久,然后下车,提烟酒上楼。
少棠就在‘门’口把东西‘交’给老太太的,端端正正地给二老鞠躬拜寿,随即欠身告辞。孟建民脸‘色’憋闷焦虑,自始至终不看少棠的眼睛,不与对方讲话。
孟‘奶’‘奶’拉着人不让走:“勺烫啊,你咋连俺家‘门’槛都不迈进来俺家让你不待见了?!”
孟小北也不吭声,从‘门’缝里挤过去就要追出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住!孟建民眼眶突然殷红出血,吼道“孟小北你给我回来!!!!!”
全家惊愕。
孟小北紧紧握着少棠的手腕,看着他亲爸。
站在两个父亲中间,就是一脸决绝,没妥协余地。
有些事说出来没人能相信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接受不了。这就是老爷子生日宴上头顶青天一记惊雷劈下来,砸到孟家房顶上了,砸塌了。
孟建民上有父亲,下有儿子,尊严被掷在地上。他都想给宝贝儿子跪下,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家?
孟小北说:“爸我要家,少棠就是家,我和他已经成家了,您就点头吧,行吗!”
孟爷爷孟‘奶’‘奶’根本就不相信,完全不接受这种局面。老太太转脸先把小闺‘女’给骂了:“建菊你去西安跟你哥哥说剩么了?你看见剩么了你瞎说八道,你捣什么‘乱’!!!”
这回是全家哗然。
在同‘性’感情讳莫如深的年月,一般人无法想象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家里,身边最熟悉亲近的人。倘若是对社会上不相干的两人,抛个白眼,嫌恶地给一句“臭流氓”,不解,鄙视,漠然,这就是大部分人的自然反应。根本都不会有人去挖掘深究,两个男人为什么相爱、怎么可能呢?
然而当孟小北拉住少棠的手,在全家人面前坦白,大伙似乎好像也不用问这个问题,这两个人为什么“在一起”?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只可能发生在少棠小北这两人身上。就好像,一锅大包子上屉已蒸得烂熟,包子皮里裹的什么馅儿,大伙都明晰,早就该揭盖出笼,却一直捂着,今天总算拨开‘迷’雾见了天日!下一步就是一家人你们点不点头、乐意不乐意吃下这笼包子的问题。这么多年,水到渠成,水落石出,一切解释都是冗赘的多余的。反倒是想投反对票的,需要拼命重复两个理由,“你俩都是男人”、“你俩差着一辈呢”!
少棠当时,是进屋给老太太老爷子跪下了。
男儿膝下黄金,少棠给他自己亲爸都没跪过,因为没有付出过也不屑索取,每人心里都有沉甸甸最在乎的人。
老太太坐‘床’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干儿子。少棠眼眶也红,双手撑在‘床’边,对老太太说“对不起,我喜欢您的北北,对不起”……
孟‘奶’‘奶’眼泪就流下来,一句话说不出来,一反常态,竟然是全屋最安静一个,木然如雕塑,眼里有一重恍惚。
‘混’‘乱’中,孟小北听见好像是他二姑父在走廊里骂,贺少棠你要干什么?你这不就是耍流氓吗不是欺负人吗!你们家再有本事你有能耐你是**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就你们这一拨大院子弟、部队高干手最黑了,心更黑!当初文/革时候HONG卫兵打砸抢就是你们吧,现在倒买倒卖哄抬物价是你们,贪污变卖国有资产让厂子破产让我们工人都下岗的还是你们,大街上杀人放火横着走的是你们,你连孟小北一个孩子你都能下手……
当时场面很‘乱’,一家子不知所措,吵。大姑说“没这样的,从来都没听说过能这样”。大姑父说,“做人,就没这么办事的”。他二姑父从厨房拎了一根棍子,好像是一根‘挺’长的擀面杖,老太太擀切面用的。二姑父拿擀面杖砸在少棠后肩膀上,少棠没动弹,骨头听见响。
孟建民拦着,“好好说,别动手”!孟小北扑上去夺,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胀。打起来时,他二姑父一棍子抡少棠头上。
少棠胳膊肘撑在‘床’边,眉骨太阳‘穴’处,血溅出来,流到衬衫领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北鼻棠棠加油!读者们hold住,凶残的陌主席还是爱你们的!!
感谢苏°小萌物的鱼雷~感谢煤矿小北的手榴弹,感谢淘之妖妖、gulugulupapa(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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