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倒春寒来去匆匆, 刚刚溺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眨眼间,酷夏就悄然降临。

月官渡门前摆了两瓮莲花, 扁平缺角的莲叶浮在被晒出彩光的水面,睡莲陡然挺起, 莲心对着紧闭的宅门。知了嘒嘒作响,窝在粗壮的树干上,尽情吸吮着树汁。餍足后,抖着脉络清晰的蝉翼, 扑闪扑闪地飞进内院。

临安人爱午休, 酷热的晌午头都歇在家里,铺上竹席, 燔艾设帐,摇着青篦扇,渐渐入睡。

浮云卿入乡随俗, 睡在通风的廊下, 四角都搁着一座燔艾炉,四缕白烟晃晃悠悠地飘远,驱走了蚊虫。

敬小猫与敬小狗都长得愈发出落,发育成熟后,浮云卿就带着这俩去了趟骟坊,果断骟之,以绝后患。

从骟坊回来后,这俩性情温顺许多, 叫声都变得娇弱起来。从前单浮云卿一人是万人宠, 如今加上敬小猫与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间, 大家渐渐恢复了精气神。今日到瓦市吃鱼桐皮面和虾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经幢。江南美景秀丽,儿尾词点缀的吴语听起来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来乍到,看一只蝈蝈都觉新鲜。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两头来闹事。

起初浮云卿并不知那悍妇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势利眼一点也正常。对待地头蛇这类人嚜,翻个白眼忽视就成。但凡你分给她半个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个人精,知她一个小寡妇无心与之纠缠,便愈发蹬鼻子上脸,守在道和巷堵人,说些莫名其妙的嘲讽话。

说她不要脸,不知廉耻,红颜祸水。说就说罢,浮云卿遭人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廖氏见使计不成,便动起手脚。拆毁浮云卿出行用的车轿,但凡逮到浮云卿只身一人出门上街,必会放恶狗撕咬,往她身上泼脏水,凡此种种,愈发过分。

尽管每次浮云卿都如有神助,总能躲过劫难,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长久忍受廖氏的欺负。

有次俩人打了个照面,浮云卿抄着手,气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与你是宿敌一样。”

廖氏冷笑,干脆自报家门。

“‘虢州军’这仨字,从邓州回来后,你怕是再也没有想起罢。”廖氏说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叛变。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驸马,可你还能去找无数位新驸马。于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邓州。他是辽地威猛的将士,及至邓州,甲胄着身,手握长枪,结果呢,脚还没迈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将士从来只愿在浴血杀敌中牺牲,这是最高的荣誉。可他不曾战过,何其憋屈。”

眸里凝着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紧后槽牙,指着浮云卿,破口大骂:“你不是红颜祸水么。若非你阻碍在前,场主怎会被你惑乱心神,把即将到手的天下赠给官家?倘若你能死在万福寨,叛变定会成功,郎君能平安归来,我们仨会继续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见心为净。可你个盝儿臊脸皮地往临安跑,真是瘟鸡堕头啦。”

浮云卿被她半吴语半官话地劈头骂,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骂定朝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心有不甘,与其镇日怨怼,不如试试揭竿而反?一场叛变彻头彻尾地失败,不反思自己这方错误,反倒埋怨对方。男人把灭国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好似骂句红颜祸水,就能掩盖他们的无所作为。我只是手无实权的公主,顶多吹吹耳旁风,甚事都干不成。只吹耳旁风,就能吹倒数万叛军。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移居临安这些日子,浮云卿不单单在游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读书写字。从前厌学的孩子骤然发觉读书的乐趣,埋在书海里不可自拔。从前说话空无一物,如今有书籍加成,单是话里的嘲讽意就能甩廖氏一个耳刮子。

廖氏何尝不知其中道理。没人逼着敬亭颐做事,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敬亭颐心中所求,是他们自作自受。

倘若廖钦没有参军,那谁造反谁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见浮云卿是个软柿子,憋屈的情绪终于找到个宣泄口,亟待爆发。

那次廖氏撂下狠话,说走着瞧。浮云卿没往心里去,谁知午休时,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门。

敬小猫敬小狗听及异响,猛地竖起耳朵,从竹席里站起。犬吠不停,猫则走到浮云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转醒,那头小厮已经撤掉门闩,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长脸。

她扒头往里望了望,落了句“等着罢”,而后不等小厮问话,兀自折远。

莫名其妙。

浮云卿听过小厮的禀话,背后蓦地升起一股凉意。她知道廖氏没胆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兴许会拿她身边人开涮。廖氏走后,浮云卿火急火燎地召来阖宅仆从,教了他们几招管用的防身术,嘱咐他们近来行事小心。

大家听得认真,之后数日相安无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虽心思歹毒,可赛咿哥却分外喜欢月官渡,好听话一套接一套地说,只想往浮云卿身旁多待片刻。

赛咿哥被阖宅投喂得愈发圆润,啃着林檎,真诚赞誉道:“公主,我娘讨厌你,可我不讨厌你。我们辽人行事讲究顺应上天,顺应无敌萨满神。耶耶①深思熟虑后参军,我想无论此后走向如何,他心无悔。大人的事我不掺和,各人凭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这日浮云卿兴致不高,赛咿哥便夸她长得美,夸她肚里墨水多,一番天花乱坠的话,叫她听了忍俊不禁。

赛咿哥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人穷尽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肉泥,招来同样圆滚滚的猫狗。

“公主,这是自家做的肉泥,用料良心,敬小猫和敬小狗保准爱吃。”

他眨巴着黑漆漆的眸,询问浮云卿意见。

浮云卿叹口气,摆摆手说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亲眼看过世间残忍,所以会将热血与真诚洒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长了,能够区别对待赛咿哥与廖氏。赛咿哥太像远在辽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恻隐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弥补罢。

焉有全罪?焉全无罪?她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终究被裹挟着行了恶。只盼赛咿哥能健康长大,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受大人干扰。

赛咿哥喂了猫狗数罐肉泥,没一次出过事,因此浮云卿就全然丢了警惕。

一罐肉泥很快见底,然而这次敬小猫敬小狗没再像平常那样蹦蹦跳跳,反倒反胃干哕,起先满口白沫,后来竟哕出了黏稠的血。

这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赛咿哥被这严肃阵势吓得哭声不止,不迭朝浮云卿解释他没下毒。

起初浮云卿没往深处想,“兴许是天太热了,这俩吃坏了肚子。禅婆子,快,你快去请巷外陈家铺的大夫来一趟,叫他看看这俩是怎么回事。”

女使哄着赛咿哥,禅婆子提着衣裙跨步走,麦婆子偎在浮云卿身边安慰。

哪曾料到,没过多久,两小只就咽了气,那时禅婆子甚至没走出宅邸。

后院哀嚎声不断,禅婆子没多想,慌慌忙忙地请来大夫,却见浮云卿抱着猫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几番动作,都没能把猫狗救活。

他掂起肉泥闻了闻,说肉泥里有毒粉,“断肠散,人尝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况是小猫小狗。”

这番话把赛咿哥吓得六神无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头求饶,“真的不是我……我没下毒……”

浮云卿哭得头疼眼花,搂着咽气的猫狗,用力推了赛咿哥一把,“不是说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没出过事,偏偏这次就……”

言讫,她突然恍过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赛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过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爱猫狗了,常常投喂街上的脏猫脏狗,她怎么会给敬小猫敬小狗下毒呢。

慌乱之际,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窥清浮云卿那般惨状,廖氏拍着巴掌叫好,“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门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国朝律法可没定虐待猫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狱去历朝官家面前告罢!历朝可是定了这方面的罪责!”

说罢,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拽着赛咿哥嚣张走远。

此后,浮云卿再没见过廖氏和赛咿哥,每每出去打听,当地百姓都说这俩人恍若蒸发一般,忽然间没了影儿。

她无心再去踅摸廖氏与赛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着两具尸身,跑遍所有医铺,浑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无心管,任凭发丝散落,黏在脸颊两侧。脸色潮红,嘴皮却干得起了皮,求着大夫救救两小只,甚至慌得给大夫下跪磕头,“只要能救活它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哀恸神伤,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瘫倒在长衢,不省人事。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热心肠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纷纷劝她早点让猫狗入土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会散发尸臭,招来蛆虫啃咬。

她无助地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知道了,想静一静。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抱着死掉的猫狗游离在大街小巷,有时哭,有时叫,浑似疯子。大家不好再劝,纷纷走远。

是夜暴雨如瀑,电闪雷鸣。百姓披着蓑衣,跑着赶回家。独浮云卿一人逆行,浑身湿漉漉的,试图用衣袖掩住怀里的猫狗,却徒劳无功。

雨帘重重,仿佛能倾覆远处的皋亭山。

精神头刚好起来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疯了。

她疯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阖宅仆从。淋着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刚进门,不等女使递来伞,救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高烧半月不绝,临安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来的太医,看过她的病情,都说命不久矣,早点备好棺椁罢。

在临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长了几两肉,这一病,倒是比从前还要消瘦三分。

卧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旧抱着敬小猫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阖宅穷尽办法,都没能把两小只拽出来。麦婆子守在床边,“猫狗没囖,她人可不能再没囖。”

消息灵通的禅婆子提议道:“听说东青门通儿巷住了位会施展幻术的巫师,只接贵胄人家的活计。不如请巫师来摆阵作个法,说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请鬼神来做事。今下走投无路,大家只能点头说好,想试一试。

连夜请巫师来,巫师那处欣然接下活计,并要求摆阵时,内院里不得有人在场,恐冲撞了阵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点头说行,巫师嚜,神秘谨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师携符咒枫人而来,大家只来得及睐见他斗篷覆身,浑身包裹得紧。再一眨眼,巫师就推开门扉进了屋。

这巫师正是敬亭颐。解决了廖氏,将赛咿哥遣送回辽地后,他就赶忙换了身萨满装束,生怕晚一刻,浮云卿就会咽了气。

生魂幻术之类,他用得熟稔。不过眼下却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边,轻轻地摁住浮云卿的手腕。

而后,两具僵硬发臭的尸身顺势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比浮云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这两小只是敬小猫与敬小狗,知道它们是浮云卿的寄托。

敬亭颐整了整她凌乱的发丝,睃及她这副可怜样,恻隐之心大动。

要不就在今晚相认罢,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知阖宅,这样他与浮云卿再不用历尽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终究没这样做。

他还没调养好身子,随时会死。他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怎么面对浮云卿。

他不敢,更多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浮云卿陷在泥潭里,不断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诚如卓旸先前所言,有些弯路避免不了,必须自己走。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离开月官渡后,南下处理无法继续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这半月来浮云卿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婆子买了块地,埋过猫狗后,正经地给它俩立了一块牌匾,还请当地久负盛名的诗人写了篇墓志铭。

浮云卿呢,清醒时甚少,神志不清时甚多。日日以泪洗面,哭她心爱的小猫小狗,哭着哭着,又想起去年年底的伤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后来烧退了,精神头却愈来愈差。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戴华丽的发冠,躺在棺椁里,交代女使:“把棺盖推上罢,闷死也好。”

执着地窝在棺椁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岿然不动。

阖宅盼啊盼,终于盼到巫师归来。巫师听罢婆子讲浮云卿的近况,震惊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后接下劝浮云卿好好活着的重任,禀退众人,义无反顾地进了屋。

像模像样地摆好阵,正欲下一步动作时,便见浮云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师,你就是他们口中无所不能的巫师啊。”浮云卿笑了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南下这半月,敬亭颐学了个新技能——变声。

他变了声线,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开口说道:“您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附在您身上的邪灵赶走。”

浮云卿却满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窝在床榻里,头发糊脸,比邪灵更像邪灵。

“巫师,你这身板真像我那个魂归望乡台的驸马啊。他说话跟你一样,您来您去的。只是声音比你年青,脸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温柔。虽然你戴着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诉你嚜,我的驸马顶顶好,大罗神仙都没他好。”

巫师布着符阵,生魂,纸人、木人三者合一,摇动金铃铛,叮铃作响。

屋里声音嘈杂,浮云卿却置若罔闻,兀自夸着她家驸马的好,口若悬河。

阵落声平,她蓦地坐起身,认真请求道:“巫师,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驸马的魂招过来呀。就像请仙一样,你知道请仙罢?就是床头摆个牌位,日日用鲜血供养,魂兮魂兮盼归来。”

就像缓缓跟许太医那样,她也想跟敬亭颐梦中相会,日夜相伴。

叵奈她从没梦见过敬亭颐,他人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念想。

巫师收起繁杂的道器,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从未走远,所思即所在。”

那夜后,浮云卿清醒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她叫仆从撤走棺椁,给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夏转秋,秋转冬,日子过得比江水奔涌还快。

腊月大寒,浮云卿过生辰,也过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违地不清醒,执拗地要一人登玲珑山。大家拗不过她,在她保证不会寻死觅活后,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珑山地势低,山顶平坦,视线开阔。

雪势颓山,她喃喃自语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那巫师说得对。你好像从未走远,一直默默陪伴我,守护我。我把这事给大家说,大家满脸不可思议,说我疯了。”

眼睫落着雪沫子,她也不顾得撵走。

“我当然知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也信缓缓的话,世间本无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那就在空中放个云朵状的纸鸢罢。从前我在橫桥放纸鸢,意料之外地召来了你。你也放放云朵纸鸢,好么。”

她当然知道敬亭颐听不见她的话,话落,没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眸,睐着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时,竟当真看见有个云朵纸鸢挂在树杈上。

她静静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后摘下纸鸢,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轻快自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得像个傻子。

在悠扬的小曲中,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作者有话说:

①耶耶:契丹称父亲为耶耶,称母亲为娘娘。

明天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