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附庸风雅录(耽美同人)
疑点来,在如今的小年轻里可少见。不说别人,就郝奕这半桶水便比不上你。”
郝奕点头如鸡啄米:“是、是,那当然,方师弟比我可强多了。老师您不知道吧,方师弟考的硕博连读国培项目,那一年他是状元,古文字一科国学院出了共和有史以来第一个满分呐!”
方思慎不好意思地打断他:“师兄,都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华鼎松瞪眼:“死记硬背?童子功才是学问基本。现在号称什么硕士博士,一个个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就是因为少了早年死记硬背的功夫!”
把方思慎又看两眼,不掩心中疑惑:“古文字科满分?方笃之那半桶水能教出这水平?”
这一晚上,华鼎松逮着方笃之揶揄不尽,方思慎无由反驳,又不愿承认,心里憋屈难过,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熬到此刻,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好告辞逃脱此等难堪境地。
他不愿说谎,想了想,道:“老师,我的功课,大半是跟着爸爸学的。只不过古文字各体形态演变,小时候跟着养父背熟了,可能应试时占些便宜。”
郝奕惊叹:“谁这么有本事,拿古文字让小孩儿背?”
方思慎有些艰涩地回忆着:“那还是搞‘破旧立新’运动的时候,旗里文化馆扔掉很多老书,养父偷偷拣出一套前清刻印的《说文大典》藏着,后来就拿这个教我认字。芒干道的日子比较无聊,只好把字典翻来覆去地抄,便抄熟了……”
除了《说文大典》,还有两本西文词典,是方思慎从启蒙到精通的全部教科书,也是曾经那个家最宝贵的资产。任谁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几本辞书可看,哪怕再深奥再枯燥,也照样能熟到了如指掌,何况是求知欲最盛记忆力最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方思慎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太久没有回忆这段往事,思维和感情都极其不适应,被那些生疏而尖锐的内容刺得心中隐隐作痛。
华鼎松若有所思,问:“你养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随便什么人,拿起一本清版说文大典,就看得懂意思,还能给小孩子讲解。
“他的名字……叫做何慎思。”太久太久没有提起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好像刀子出鞘般划过口腔,满嘴都是鲜血的惨痛味道。
“何慎思?”郝奕吃惊,“你的名字跟他……?”
“我原本跟他姓何。后来到了京城,父亲说,要一辈子记得他的养育之恩,就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郝奕看他神情凄苦,大感歉疚:“小方,对不起。”
“没关系。”
郝奕还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华鼎松把“何慎思”三个字喃喃念几遍,带着征询之意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养父何慎思,应该是何惟我跟章妙嘉的儿子?”
方思慎只觉得这两个名字有点耳熟,郝奕已经激动得站起来:“老师,您说的是造飞船的何惟我?共和以来航天第一人何惟我?!”
华鼎松拍桌:“坐下!咋咋呼呼,毛毛躁躁,不成器!”
方思慎也想起来了。何惟我,这个四十年前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的名字,传说中毅然放弃西洋优厚条件,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刻,义无反顾携妻儿回归,为共和国的航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天才科学家,功勋至伟,彪炳史册。直到如今,尽管世事沧桑巨变,仍然抹不去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灿烂辉煌。
两个年轻人陷入超乎想象的震惊,都说不出话来。
华鼎松仿佛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才道:“那年我送小安上火车,在站台上看见了何惟我一家三口。”苦笑两声,“何大科学家的照片经常上党报头版,好认得很。他夫人章妙嘉在中央国史文献馆做研究员,跟我算有一面之交。”
看向方思慎:“你爸爸跟何家的孩子站一起,听说他们是同学。你爷爷跟在后头,他那会儿还当着文艺家联合会的副会长,身体也不像后来那么糟糕……唉,其实那个时候,科学家也好,研究员也好,会长也好,教授也好,都不过为人父母,想找人照应自家孩儿,熟与不熟,同在一条船上,自然亲近起来。”
见方思慎一脸茫然痛楚,问:“你不知道何慎思的身世?”
方思慎摇摇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华鼎松愣怔半晌,忽然叹口气:“想必,他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伸手拿起杯子,发现酒没了,怅怅然放下。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最后道:“郝奕,过完年就准备答辩吧,我在这住到你答辩完。替我把下学期本科生的课上到底再走。方思慎,开学先跟着郝奕听课,9月他走了,本科生的课就归你接手。”
“老师……”方思慎想说什么,郝奕摆摆手,小声道,“老师只怕累得很了,先这样吧。来日方长,不差这一会儿。”
再看华鼎松,果然眯上了眼睛,开始靠在椅背上打盹。
大声说了这么久的话,好比在国一高上半天课,却比给学生上课煎熬得多。方思慎累极了,起身告辞。郝奕老婆早就带孩子进里屋歇息了,他把方思慎殷勤送到门外:“我回头拿课表给你,听不听课你自便。讲点音韵训诂入门而已,对你来说小菜一碟,放心吧。”
渐近深夜,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天空中绽放出眩目的烟花。淡淡的硝烟香味伴随着欢声笑语在空气中缭绕,令人醺醺然陶醉不已。
方思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前走,遏制不住地想要回忆往事。身边喜庆祥和的一切被回忆阻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海市蜃楼。
思绪不断翻涌回溯,回到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甚至更久。
他想起自己叫妈妈的那个女人,多数时候呆呆的像尊美丽木偶。不呆的时候就会发狂打人,手边抄起什么就拿什么打。每当这时,何慎思便拖着儿子飞奔逃离,到林子里躲一两天,再小心翼翼回家。所以从小别的不说,方思慎,那个时候他叫何致柔,跑起来是真快,用何慎思的话说,简直像头被狼追的香獐子。
夏天还好,林子里随便躲几天都容易过,冬天就只能去投奔伐木队的连叔。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要帮忙干活。何慎思大概是方思慎这辈子见过的最笨手笨脚的人了,儿子六岁在伐木队煮饭,就比当爹的煮得像样。
方思慎想:何慎思临死前说:“阿致,我其实不是你爸爸。”自己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句似的,大概因为很多时候,那个人真的实在太不像个父亲。到了京城之后,方笃之什么都替自己做,生怕自己做不好,想来也情有可原。
方思慎想起何慎思病得一天重似一天,十四岁的自己发了疯似的,漫山遍野去找传说中的人参首乌和灵芝,却终究无济于事。何慎思说:“你愿意离开这里的话,可以去京城,找一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找到他,说不定,你就能正经念书,念大学。”说完,交给他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就此闭了眼。方思慎本来打定主意在芒干道陪他,不论活着还是死了,却因为那句“正经念书,念大学”违背初衷,踏上了千里跋涉上京求学之路。
恍恍惚惚地走着,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方思慎整个人坐在雪地上。新鲜丰厚的积雪,乍坐上去不觉得冷,反而陷在里头起不了身。
那是哪一年除夕将近?何慎思学人家也在矮脚凳下边钉两条长铁片,从旗里拖回来一些年货。自己眼巴巴地等着坐冰车,他说:“阿致你不要急,爸爸先试试安不安全。”结果坐上去就停不下来,最后连人带车扎进雪堆里。他一边往外爬一边笑:“阿致你不要哭,爸爸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人说话做事,哪怕火烧眉毛,永远那般不紧不慢。以致自己到京城后,偶尔迟钝过头,方笃之实在忍无可忍,会压着脾气咬牙:“都是因为小时候跟着何慎思那蠢呆!”
方思慎听见了,会默默躲进房里,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方笃之终于不再提起那个名字,而少年很快就原谅了他,因为他眼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远比何慎思更像一个尽责的父亲,只除了最初的抛弃。过去的任何人与事,都不可避免提醒父子俩那最初的抛弃。随着时间的推移,方思慎渐渐真心接纳父亲,也就刻意要求自己,不再回想过去,连新名字的来由,也干脆一并假装忘记。
但是今天,经过了今天,怎么可能不去回想?。
他妄图迫使自己停止回忆。于是想起昨天洪家大院严父慈母望子成龙的情景,今天火车站前孩子们奔向亲人怀抱的情景,和妹妹关于过年回家的对话、下午父亲的电话、宿舍水房的冷水澡、还有眼前这些温柔的白雪,耳边热闹的鞭炮,空中美丽的烟花。
心底深处却异常清醒:在那个遥远“过去”和这个温情“现在”之间,还夹着一个残酷尴尬的中间时段,令本就充满裂缝的一切更加面目全非。方思慎拼命岔开念头,居然莫名地想起某位国史学者的名言:对一个民族来说,近代史最难面对;对个人来说,同样如此。
幸亏这时手机响了。方笃之教授正在京师大学门口等儿子。
方思慎钻进车门,被车内暖气烘得浑身一个哆嗦,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方笃之回头看看:“小思,你感冒了?”
“没有。”方思慎等闲不感冒,也就没放在心上。憋了一肚子问题和满腔复杂情绪无从发泄,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眼睛茫然望着窗外。
“小思。”
“嗯。”
“知道爸爸为什么非要你回家吃守岁饺子吗?”
问话的人不往下说,方思慎只好接道:“为什么?”
“你交了女朋友,说不定很快就要成家,咱们父子俩一起守岁的机会,还能有几回呢?”
方思慎有些意外,望着前面开车的背影不说话。
“小思,你原谅爸爸。爸爸只是……忘记你已经长大了。我……”好一会儿,方笃之似乎下定了决心,艰难地往下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儿子。你长到十五岁,突然一下子出现在面前,我……我希望好好补偿你,却好像越弄越糟糕……”方笃之拍拍自己额头,“呵呵,什么时候,把女朋友领回家给爸爸看看吧。”
“爸爸……”方思慎不知如何继续。他相信父亲一定清楚根本不存在什么女朋友,却故意煞有介事地拿来做台阶,让这场对话显得荒唐而又苦涩。
总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转移话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问不出口。方思慎最后终于想起一个同样不该问,却能令他混乱的大脑清醒的问题:“爸爸,华教授说己巳变法的时候,您故意跌断了腿不参加游行,是真的么?”
车速突然慢下来。方笃之把车停在路边,回头望着儿子:“是真的。”
“为什么?”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小思,你懂什么叫裹胁?因为我不想被裹胁,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这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方笃之笑了一下,目光锋利:“己巳变法,你知道多少?不管你知道多少,树人先生的文章总读过:‘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小思,己巳变法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至今还是禁区。你懂什么叫禁区?不是不能碰不能说,而是碰了说了会有你预想不到承担不起的后果。”目光和声音同时软下来,“别让爸爸担心,听见了么?”
在那样威严恳切的逼视下,方思慎点了下头。
“华鼎松这人本事是有的,不过遭际大起大落,晚年郁郁不得志,牢骚重了些。小思,你还年轻,跟着他做学问就好,千万别染上那股遗老遗少刁钻酸腐之气,这是做人的格局问题。”
方思慎想反驳,知道自己肯定驳不过父亲,索性沉默。
方笃之摸出一支烟,却不点着,夹在手里做样子。路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方思慎望着父亲,朦胧灯光里看不清面孔,只觉得似乎充满了萧索和疲惫。
半晌,方笃之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一件事,对每个人来说,当有做的自由,也有不做的权利。我不去游行,因为我找不到去的理由。小思,你没有资格为这个指责爸爸。”
停了停,似乎嗤笑一声:“当年我的同学都去了。不少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他们收尸,为他们联系老家的亲人,帮他们处理后事。也有很多人跑了,没本事的躲回老家,十之八九从此一蹶不振,自毁前程。有本事的躲到国外,多数混得个寄人篱下,摇尾乞怜。当初吆喝得最凶的,如今谁不是口袋里装满花旗金,隔着滔滔大洋对这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方思慎呆坐着。师生中隐约流传的有关己巳变法的蛛丝马迹,被父亲几句话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方笃之把烟又放回口袋:“‘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小思,这些事太复杂,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眼下自己想做的事,就足够了。”
第〇一八章
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校园本身,就是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受客观条件限制,无法大兴土木。方笃之荣膺院长之后,借校庆之机向中央要钱要地,在马路对面盖起一大片现代化建筑,把新兴学院和所有宿舍都迁出老校区,中间以天桥相连,一改过去逼仄局面,总体规模渐可与京师大学媲美。
方笃之身为院长,也不过住在新校区宽敞些的公寓里,四室两厅,跟其他资深教授、高层管理人员一样。这房子方思慎大三时才盖好,总共住了不过几个月,所以说是回家,感觉却十分陌生。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整个客厅一览无余,除了中间的沙发和茶几,墙边一列书柜,再没有别的家具。
望见靠窗大花盆里一人多高的灌木,不禁面露喜色,脚步自动迈过去,顺手摘了一颗枝头干蔫的红色果子塞进嘴里。
这棵面果树,还是当年方笃之回芒干道替他办理户籍手续带回来的种子。因水土不服,好不容易才种活,剩了最顽强的一棵,年年开花结果。搬家的时候,老楼没有电梯,又不放心工人粗手粗脚,父子俩合力一点点挪出门,再一级级台阶搬下楼,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方笃之静静靠门站立,凝视着年轻人隽秀柔和的侧影与欣悦怡然的表情,忽然抬起手擦眼睛。
“爸,怎么任由它们干成这样?”方思慎侧过头,看见父亲的样子,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爸爸……”
“没什么。”方笃之稳住神情,“从前不都是你收拾它们,我哪里顾得上?”微微一笑,“今年果子结得尤其多,最后这批挂枝的最甜,可惜掉差不多了。”
方思慎转身往厨房走,仿佛不忍心看见父亲的笑脸:“我把这些摘下来吧,泡水喝。”
方笃之回手撑住门,闭上眼睛。
这孩子,本质上如此彻底地继承了那个人的脾性:天真、执拗、淡泊、善良,敏于进学,拙于世故。不肯妥协如秋岸顽石,体贴人意如暖晴丝絮。他这一回来,空旷冷清的房子立刻有了生气。
方笃之跟进厨房:“我来煮饺子。”
方思慎捧个海碗回客厅,预备摘干面果,却忍不住连打几个大大的喷嚏。两耳轰鸣作响,脑袋一下子变重了。
方笃之出现在厨房门口:“小思,你感冒了!”不再是询问口气。
方思慎放下碗,揉着两边太阳穴,谁知越揉越疼,皮肤底下经脉血管突突直跳。长途旅行连日奔波,一晚上对答思虑,又冷热不均,所有劳顿抑郁、外寒内火,在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迅速集中爆发。
“嗯,好像是有点感冒了。”不过瞬间工夫,已经头重脚轻,两腿发软。扶着墙转身:“我先去洗个澡。”
“不行!”方笃之冲过来,“你忘了你感冒有多吓人,我看看发烧没有。”一手抓住儿子肩膀,一手去探他额头。
方思慎猛然后退,差点撞到茶几上,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
“没事……应该是下午在宿舍冲凉水闹的。”勉强笑笑,“您忘了,我一年到头不生病,真感冒了,也就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的。”
方笃之缓缓收回双手,不着痕迹退了半步,板起脸训斥:“这么大了还不懂照顾自己!大冬天为什么冲凉水?”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脏得实在难受。”
之前没注意,这会儿灯光下近看,方笃之才发现儿子似乎又瘦了一圈。由于发热,灰暗的脸上两颊酡红,倒像两团燃烧的乌金。
无奈地叹口气:“你非要洗,就赶紧去洗,我给你找退烧药。”
方思慎硬撑着进了浴室,听见门外父亲的声音:“叫你在外边瞎折腾,回家就生病,特地回来折腾爸爸是不是?”故作恼怒中满腔嗔怪疼爱,说到后来简直惊喜交加。埋藏在记忆角落里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脑海,方思慎只觉浑身乏力,握住花洒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凝聚起全身力气,用最快的速度洗完,在父亲来敲门之前,穿戴妥当走出去。自己的房间跟三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枕头被褥却散发出新洗之后的清香。
方笃之坐到床边,要喂儿子吃药。方思慎接过他手里的药片和水,努力睁大疲惫的双眼,望着父亲:“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药片吃下去,又补充一句:“很早以前,我就已经长大了。”
方笃之抬起头,额上现出几条皱纹,顿显老态。
“我知道……爸爸知道,你长大了。”本想摸摸儿子的额头,最终只把冰袋递过去,“水和药就放在这儿,我给你定个闹钟,过四个小时再吃一次。”说完,起身往外走。
“爸。”
方笃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对不起,您包的饺子,我过两天再吃。”
“没关系。饺子冻在冰箱里,什么时候想吃了就什么时候吃。”方笃之说着,轻轻带上房门。
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遥远,方思慎确认好闹钟,扶了扶额上的冰袋,再也支撑不住,昏沉入睡。
半夜,方思慎从睡梦中惊醒,梦中“滴滴”的警报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好半天才想起是闹钟。浑身酸痛,挣扎半天才摸到手机,把铃声关掉。又伸手去开床头灯,来回摸索半天也没找着开关,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啪!”灯亮了。一个身影弯下腰,向他伸出双臂。
方思慎一个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床板就坐了起来。抓住伸过来的手,叫了一声:“爸爸!”本该声色俱厉,因为嗓子烧得冒烟,结果急促而沙哑,反倒像是惶恐中寻求安慰。
方笃之反握住他的手,慢慢坐下,道:“连手心都烫成这样。”
方思慎定定神,放松身体,用最严肃的语气说道:“爸,麻烦您把杯子递给我。”
“啊,好。”方笃之松了手。杯子、药片、体温计、替换的冰袋,一样样递过来,再接过去。
“爸,几点了?”隐隐约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三点多。你接着睡,该吃药了我叫你。”
方笃之帮儿子关了灯,掖好被子,放轻脚步走出去。方思慎睁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得外边再没有动静,一点一点从**爬起来,靠着墙壁的支撑,极其缓慢地摸到门边,拨下门闩落了锁。
他知道隔壁的人很可能听得见,但是他不能允许自己大意心软。毕竟,再不能以年少懵懂作为犯错误的借口。他有义务竭尽全力,保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父子情义。
接下来的几天,方笃之都在家里照顾生病的儿子。既不出门,也不让人上门。亲朋戚友同仁弟子来电话拜年,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小思回来了。”“小思病了。”“等小思好了,一定带他一起去。”
方笃之想方设法给儿子增加营养,熬粥煲汤,快煮慢炖,弄得屋子里整天香喷喷的。方思慎从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偶尔还夸一夸父亲的手艺。
方大教授心情愉快,闲来跟儿子聊天:“你推荐的那个国一高学生,我暗中关注了一下,确实是个好苗子。”
方思慎愣了愣,才记起是梁若谷。他这时对梁若谷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却不愿把前因后果说给父亲听。一来只会显得自己笨拙迂腐,二来在方笃之教授眼里,只怕更加坐实了此子后起之秀的形象。于是淡淡道:“他在同龄人中确实不同一般,没有我推荐,也自然会引起关注。”
“那倒是。”方笃之架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一派闲适儒雅风范。
“我们这个‘少年国学堂’,因为是第一次,要开风气之先,做出品牌效应,虽然学员不过是些高中生,来座谈的可都是名师鸿儒。传统艺术部分请动了白老来讲,差点磨破我的嘴皮子。”方教授微哂道,“那个梁若谷,两次课就叫白老记住了他,不简单。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白贻燕在位时任文化艺术委员会常务会长,是好几所大学国学及艺术院系的客座教授。退下来后还兼着书画家联合会会长的虚衔,教授职务都推辞了。方笃之能说动他为“少年国学堂”讲课,除了私人关系,更重要的,此举恰好投合老先生“国学从娃娃抓起”的主张。
方思慎熟悉父亲的说话方式,也接触过许多圈内人物,却始终没学会用同样皮里阳秋的方式敷衍。靠在床头一边喝水,一边随手翻书。间或看一眼父亲,表示自己在听。
“今年拜年别家都无所谓,白老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
方思慎抬头。
“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拜望长辈乃是起码的礼仪。过两天好利索了,跟我一起去,啊?”
方思慎想想,道:“一定要拜望长辈的话,我宁肯去看叔叔婶婶。”
方笃之脸色立刻黑下来:“他做弟弟的不先来拜望兄长,你做侄子的何必去拜望叔叔!不去!”
昔日文艺家联合会副会长,著名红色作家方继山,长子方笃之,如今乃国学巨擘,任高等人文学院院长;次子方敏之,年轻时曾是先锋诗人中的先锋人物,如今四十好几了,热血不减,老当益壮,堪称激进老愤青,意见新领袖。方继山创作上又红又专,为人却跟当年号称“新文化师表,旧道德楷模”的吴随意暗合,最重伦常规范,对两个儿子管教苛严。
方会长仙去十余载,倘若地下有知:长子从芒干道回京不久,兄弟俩便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老父亲一死,再无往来;没几年又冒出一个私生的长孙,长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发妻亲女;次子失了父兄管教,日益反动,几度差点进监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日大放厥词,无事生非,诲**诲盗……恐怕要在棺材里再气死一回。
方思慎对无缘谋面的爷爷颇有些耳闻,知道父亲在兄弟长幼问题上的固执来源何处。小声道:“婶婶不是特地打电话要来拜年么?您说我病了,还不让她来看。”
当年方笃之要儿子认祖归宗,曾经打电话借白蕊之口告诉方敏之。方敏之在正阳门外同春楼设宴,一家人单请侄子吃饭认亲,让方思慎对特立独行的叔叔,美丽和蔼的婶婶印象极其深刻。
方笃之哼一声:“白蕊最喜欢搞八面玲珑这套,你以为她真关心你呢?真关心怎不见平时去你学校看看?”
方思慎不做声了。他相信父亲连两个堂妹的名字都不见得清楚,却埋怨婶婶不去学校看自己。
方笃之瞧见儿子低眉合眼的模样,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轻叹道:“因为白老的推荐,范有常即将出任文化署特聘参事,这就算是入了仕途了,说不定今后连我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小思,必要的人际交往,本是生活一部分。也不用你额外做什么,只是跟爸爸去走动走动,对将来有好处,啊?”
方思慎沉默着。就在当父亲的几乎以为儿子已经被说动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爸爸,您知道我回家来是做什么?”
“嗯?”方笃之一时没听明白。
“我只是回来陪您过年。等出了初五,我就回学校去。手里好多活等着,已经耽误太久了。”
方笃之听罢,忽然一笑:“小思说得对,是爸爸错了。你特意回来陪爸爸过年,这些煞风景的俗事都该见鬼去!”
初六这天,方笃之还在厨房忙碌,方思慎在客厅里喊一声:“爸,我回学校去了。”
方大教授手一哆嗦,差点碎了个盘子。冲到门口,看见儿子身上穿着新衣裳,手里拎个小塑料袋:“这干面果我拿走了。”
“好、好……那,再带点什么……饺子好不好?宿舍没法热吧,你现在不能吃凉的……”
方思慎道:“宿舍里有锅。”
方大教授手忙脚乱地装饺子,又瞥一眼儿子,道:“那几件也带到学校去穿吧,还得冷两个月呢。”
“拿着麻烦,下次回来再换。”
方笃之动作停滞:“小思,你是说……下次回来再换?”
“嗯。”
方大教授压抑住心头狂喜,佯装打量新衣裳:“长短是够了,怎么好像空****的?小思,你要多吃点才行。”
方思慎最近一年生活窘迫,本就比原来瘦。这些天生病在家,虽说顿顿好吃好喝,食欲却有限。再加上精神日夜紧张,对自己叫爸爸的那个人既要小心提防又要费心安慰,几乎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不但没长肉,反而更瘦了。
方笃之得寸进尺:“钱够不够花?爸爸明天就给你卡里打点伙食补贴。”
“爸!”方思慎用力嚷一声。
方大教授搓手:“呵……对不起,爸爸又忘了,你长大了……”
方思慎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小葱大蒜浇水。然后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打开电脑处理邮件。
有一封陌生来信,点开一看,居然是梁若谷。恭谨有礼的拜年问候之下,列着几个向方老师请教的问题。
方思慎稍加犹豫,还是静下心一一答复。末了,字斟句酌加上两行附言:“先贤曾有言曰:‘学术即心术。’此话不惟追究以何等心术做学术,更是考验学术之过程与目的如何磨炼心术。——有志于学者共勉。”
自己看看,也觉得老气横秋,面目可憎,恐怕惹少年人生厌。然而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要含蓄,又要有分量,只得如此写法。
算算日期,离新学期第一次选修课还有两周,郝奕师兄的授课提纲也发到了邮箱里。同时备两门课,还要琢磨新的毕业课题,方思慎顿时忙得心无旁骛。
又过了几天,某个中午,正要去食堂打饭,手机响了,是个没见过的号码。
“请问是方思慎吗?”声音有些怪异,好像故意捏着嗓子变了调似的。
“是,请问你哪位?”
“你犯的事儿兜不住了,准备拿封口费来吧。”
方思慎虽然听说过所谓骚扰电话,真接到还是头一遭。抓着手机,先把有限的几个熟人中可能这么开玩笑的过了一遍,才试探着问道:“高师兄,你回来了?”
“谁是你师兄!哈!哈哈……”那头传来一阵狂笑。
果然不是高诚实。听声音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方思慎也不追问,耐心等待对方自报家门。
那边笑够了,终于嘻嘻哈哈道:“对不起啊,方老师,我是洪鑫垚。”
“洪鑫垚同学,你好。”
“方老师,我又遭难了!只能靠你了,你可一定要来救我!”语气夸张到虚伪得不行。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我初五就被老头子轰回来上补习班了,你不是叫我寒假把上学期的作业补上吗?昨儿下午好不容易得空,我就去书店买书了啊。谁知道买回去被监护人看见了,老太婆愣说我买了一堆黄书,怎么解释都不肯信,非要打电话跟老头子告状,还要统统给我烧了!方老师,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你是大博士,老太婆铁定听你的!”
方思慎问:“你买的什么书?”
“我想想啊……那个什么《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
方思慎:“……”= =|||
第〇一九章
托京师大学的福,校区周围跟文化沾边的生意都十分好做,书店尤其兴旺。东门外大马路拐个弯往北延伸,横竖两条街,大大小小书肆林立,各具特色。
若不是跟着方思慎,恐怕洪鑫垚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卖书也能这么兴旺。
话说洪大少打通方老师的电话,特地转给监护人听。因他前科累累,又有洪要革着重叮嘱,老太太这回说什么也不肯松口。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自押送至京师大学,看见方思慎从宿舍楼里出来,才真正放心。
方思慎敬老,精明厉害却又满面慈祥的老人家亲身拜托,哪里还好意思推辞。只得顺着人家话头道:“您说的是,坊间书籍鱼目混杂参差不齐,很容易被误导。正好我自己也要买几本书……”
“那真是太麻烦了。小垚,还不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洪鑫垚在后头冲方思慎挤眼。
像所有不甘寂寞的退休教师老太太一样,洪鑫垚这位监护人十分熟络地跟方思慎唠起嗑来。
“别看小垚有时候淘气,可也不是不爱学习的孩子。虽然基础差点,我瞧他对传统文化挺感兴趣的哪。上学期差不多每周六回去,都跟我老太婆讲又参观了什么博物馆。你们这门国学选修课开得好哇,连上课带参观,还写论文搞研究,我看行!”
方思慎听到后来,抬眼去看洪鑫垚。
洪大少几时还记得为了周六下午跟周忻诚等人厮混,向监护人撒下的系列文化谎言。这下当场拆穿,慌得赶忙拱手作揖,拼命挤眉弄眼哀求暗示。
方思慎收回目光,认真跟老太太说话:“那是上学期,主要为了激发学生们的兴趣。这学期要集中精力写论文,周六下午不会再安排参观活动了。”
洪鑫垚闻言一愣,没想到方书呆也有脑筋这么灵光的时候,居然转口断了自己后路。人家总算照顾面子,没有揭穿自己,一时不知该谢他还是怨他。
送走老太太,两人一前一后往书店蹓跶。洪大少情绪有点不平,走得心不在焉,没留神前方领路的人突然停步转身,差点笔直撞上,吓得嚷出声来:“你干嘛!”
方思慎退了两步,站定之后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干嘛……”洪大少语气莫名虚了不少。
“原来你撒了一学期谎,还拿选修课当挡箭牌。”方思慎看似平和,语气中却透着冷淡。
“哪有……”不过芝麻大点破事,到他那怎么就搞得罪大恶极似的。洪鑫垚愤然道:“我不过嫌麻烦而已,照实说也没什么,周末跟同学出去玩会儿怎么了?就是老太婆太罗嗦,等她盘问清楚,天都黑了,还玩个屁啊!顺口找个由头,又不是故意要骗她。”
“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我不喜欢被别人当作撒谎的借口。”时有路人经过,方思慎声音放得很低,“希望没有下次。”
洪鑫垚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听怎么憋屈,偏不知回什么话才好。
他在家过了个年,又拘在补习班苦了个多星期,看见方思慎,心里还留着采风时相处的亲切印象,小别重逢,其实颇为高兴。再加上补习期间另有特别收获,对于跟方老师见面,还夹杂了些阴暗的兴奋情绪。谁知这番打岔,把良好气氛尽数搅黄。一巴掌拍在路旁树干上,忍不住吐出一声:“我靠!”
方思慎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洪大少恨不得接着再踹几脚,眼见方思慎要拐弯,几步追了上去。
一路经过好几家大门脸书店,方思慎都没有进去的意思。直到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铺子门前,回头看看洪鑫垚,示意他跟着自己。掀开帘子进屋,门边楼梯又窄又陡,一头通往上边,一头通往地下,小小一间书肆,竟是上中下三层。各种书籍密密麻麻层层堆垒,仿佛随时有可能倒下来,把店里的人统统拍扁。
洪鑫垚个子高大,进门时已经差点顶着脑袋,转身时又几乎将中间一摞书扫到地上。
方思慎回头叮嘱一声:“看着点。”熟门熟路踩着楼梯往下走去。
因为没开学,人不算多。不论男女老少,都在架子前书堆边或站或坐,或倚或靠,一本接一本地翻。洪鑫垚看了两圈,也分不出谁是伙计谁是顾客。白惨惨的节能灯光照着一颗颗低垂的脑袋,除了偶尔纸页的哗啦声再无动静,片刻前才经过的通衢闹市仿佛属于另一个时空。洪大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某个神秘的帮派据点,精神一下提了起来。抬眼四顾,满目书本。书脊上一列列文字明明认识不少,偏偏没几个看得懂意思,一串串如同咒语般在眼前晃动。
“喂!”他压低嗓门,扯了扯前面的人。
正好方思慎回过头,递给他薄薄一本小册子:“你翻翻这本,看读着费不费劲。”
还想问什么,方思慎已经抽出另一本看起来,神情专注,就跟被书吸进去了似的。此情此景,一种无端的压力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洪鑫垚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低头看手里的书,封皮上四个字:《宦官史话》。总算洪大少跟着史同没白混,认得“宦官”就是太监。此书装帧朴素简单,比他之前买的那堆花花绿绿寒碜多了。打开第一页,目录就是直接按照历史年代排的。不枉洪大少期末考前突击了历史一科,把最基础的朝代顺序表背得烂熟,瞧见这目录,眼前一亮。
他难得翻开哪本正经读物感觉不费劲,一时不禁飘飘然,骄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破天荒头一回定下心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起来。看完前言介绍,正文里开始出现一段段古籍引文,傻眼了。有点不甘心,对着脚注又啃了半页,只觉头昏脑胀,耳鸣眼花,“啪”一声赌气般把书合上。
这一声余音袅袅,几乎惊动了所有看书的人。对上好几双望过来的眼睛,洪鑫垚拉开嘴角,无声赔笑。等旁人都定下来,不再往这边瞧,才悄悄把书塞回方思慎手里。
“怎么样?”方思慎问完,见他没做声,忽然意识到是不好意思说看不懂。将手边挑出来的另一本递给他:“看看这个。”
洪鑫垚接到手中,才发现这本比起前一本要厚得多,书名叫做《白话国史之宦官传》。放在一年前,洪大少十有八九要问:白话是神马话?如今经受了一些文化洗礼,多少听说过“白话文运动”,知道这本虽然厚,却不会有天书般的文言,乖乖打开读起来。
读到脖子发酸眼睛发胀,抬头扭扭肩膀,吐出一口气,觉得这辈子的书简直都在这一刻读尽了。回头翻翻,竟然不过十几页,大感挫败。轻轻拿书撞一下方思慎,见方老师抬眼露出询问神色,洪鑫垚双手端着掂一掂,意思是太厚了,默默捧还给他。
自觉丢脸,有点不愿抬头,谁知方思慎却又送了一本到眼前。这本比前两本更厚,硬壳精装,跟字典似的。封皮上一幅白描漫画,两行大字曰:《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
接过去,小声道:“不用看了,就这本吧。”
“那你自己去楼上结账,直接回家吧。我再挑挑别的。”方思慎想想,又补一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洪鑫垚听得方思慎让自己先走,不知怎的,有些不太乐意。左右看看,道:“我在这看会儿,咱俩一块儿走呗。”说着,学其他人的样子,抽出书架底下的小马扎,寻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捧着那本大画册,正儿八经看起来。
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缩成团局促在书堆里,方思慎不由得替那屁股底下的小马扎担了一回心。看他大少爷颤颤悠悠坐下,稳稳当当翻书,情不自禁笑了笑,换个架子淘自己所需。
看了十几页,洪鑫垚坐不住了,原地伸个懒腰,东张西望,才发现方思慎换了位置,正斜靠在对面拐角两个书架之间的空隙里。架子边沿一大摞书,看样子全是他挑的,翻完一本,随手抄起第二本,眼神都不带挪动一下。大约感觉到洪鑫垚的目光,方思慎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也没想起来问他是不是要走,继续专心看自己的。
洪大少心想:叫他方书呆还真是一点不冤枉。
地下室的窗户有一半露出地面,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在方思慎身上洒下一小片流金,如水般**漾。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任那细碎的光斑在肩头颈侧跳跃,衬着嘴角尚未消散的笑意,成为料峭春寒里破土而出的一粒种子。
洪鑫垚刹那间觉得方书呆好像变成了一幅画。到底是幅什么画,他艺术修养有限,却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盯着看了又看,心里一时空空的,又似乎满满的,什么都懒得去想。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半天,才记起寒假里一块儿去河滩边看司马祖坟,方书呆独自站在石头上看风景的背影,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不知为什么,偏觉得出奇地一致。
伸手从屁股兜里摸出手机,一边神思昏昏,一边还没忘了设置成静音,把对面那人,连同书架、窗户、阳光一起,拍了下来。
等方思慎终于选好自己要买的书,早候在旁边的洪鑫垚立刻凑过来。方老师明显一愣,差点就问“你怎么还没走”,总算想起前因后果,道歉:“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看见洪鑫垚把三本书都拿在手里,有点吃惊:“不用这么多,能精读一本力所能及的就好。”
“书还怕多?我看都挺好的。”洪大少不肯露怯,俨然爱书好学状。原来他等得无聊,将方思慎先头推荐的两本又抽出来,心情没有起初那么浮躁了,看起来倒也不像开始那般艰涩。三本书搁一块儿,忽然福至心灵,体会到方老师一片苦心,那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之前那点愤愤不平彻底九霄云外。
出了书店,天色已经擦黑。洪鑫垚挨到方思慎身边:“方老师,您不生气了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我本来也没生气。”
“那我请您吃饭好不好?”
“不用了。都这么晚了,你赶快回去吧。”
“我都跟监护人说好了,和您吃完饭再回去。”
方思慎怀疑:“你什么时候说的?”
“等你的时候啊。你看得入神,我出来再进去你也没注意。”见方思慎将信将疑,把手机递过去,“不信您问问。头一个号就是,我刚拨了没多久。”
确实是该吃饭的时候,方思慎道:“不用问了,也不用你请。你不嫌弃的话,跟我吃食堂吧。”
“不成,这顿饭我非请不可。”洪鑫垚中间出来打电话,已经看好附近一家馆子,拖着方思慎的胳膊就走,“我要是去补习,一个下午五百块,那还是上大课,您花这工夫替我挑书,都赶上VIP个别辅导了,好歹让学生表示一点心意。您要不吃饭,我是不是得出课时费啊?再说我都好长时间没出门了,不是上课就是跟老太婆大眼瞪小眼,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转过身眼巴巴瞅着方老师:“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爹不亲娘不管的,扔在这跟孤儿有什么两样?陪我吃个饭,又不是要你命,至于嘛你……”
方思慎终于被他拖进“醒醉轩”,坐了下来。没法推脱,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干脆坦然接受。洪鑫垚在人际方面有的是悟性,挑的地方环境不错,价位适中,是学生们请客首选,方思慎以前也曾来过,倒不觉陌生。
点了两个招牌菜,方思慎把自己买的几本书拿出来翻看。按说他手头根本没有余钱买书,但是过年回家穿回一身新衣裳,等开学寒假采风的补贴也该下来了,太久没逛书店,一时心痒,留出半个月伙食费,剩下的花了个精光。
洪鑫垚被他忽略惯了,想起画册上看到的一段,翻找出来推到方思慎眼皮底下:“方老师,您看这个。”
方思慎放下自己的书,顺着他手指看过去。
“各行各业,都习惯供奉历史上与本行有关系的名人。木匠奉鲁班为祖师,妓女拜梁红玉为祖师奶奶,太监这一行,拜的正是太史公司马子长。”文字旁边画着一尊牌位,一群前清太监正在跪拜行礼。
“方老师,照这么说,太史公岂不是第一个太监?为什么史同那小子说宫刑早于前汉一千多年就有了?”
方思慎把整本书前后都翻了翻,才道:“能联系起来思考问题,进行比较,非常好。不过你先把书从头到尾读完,如果还找不到答案,咱们再一起讨论。我给你个提示:受宫刑和成为太监并不能划等号,包括宦官的含义,起初也并非专指太监。大夏国历史上,专门使用太监在后宫当差,是汉代以后的事。使用太监,是为了避免秽乱内廷,所以,这一习俗实际上是与宫禁日渐森严,等级制度日趋完备紧密相连的。”
“哦。”洪鑫垚点点头,一脸似懂非懂。没话找话:“我看太史公要是知道自己死后成了太监的祖师爷,铁定特郁闷。”
方思慎无奈地笑笑:“人都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不由感叹道,“历史文化遗产在后人手里呈现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