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附庸风雅录(耽美同人)

因为突然放下许多负担,自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方思慎把自己想起来的那些高兴事儿说给父亲听。

“鸡是我养的呢。早上赶出去,晚上赶回来,白天也得看着,野兽偷得倒少,主要怕人偷。天冷了就只能圈在屋里,尽是味儿,天天拿柴灰扫也不管用。后来干脆一到下雪就杀鸡,都没长足,个头不大,肉可嫩……”

芒干道五月才彻底解冻,九月又开始下雪,种什么养什么最多能得一季。

方思慎看儿子说得毫无芥蒂,忽然就平静了,问:“你何爸爸会杀鸡?”

“他怎么会,连抓都抓不住。”

“难不成你杀?”

“不是,妈妈杀。”

蒋晓岚偶尔清醒的时候,会一言不发,咬着嘴唇拼命做家务。她杀起鸡来干脆利落,一次性全部杀完,拔毛开膛洗净,然后挂到仓房里冻上。

方笃之有点意外,没说什么。方思慎却想:其实,妈妈应该是爱我的。

“后来……妈妈不在了,就请连叔帮忙杀。连叔杀完鸡,至少吃一只,还要提一只走,我记得每到那时候都心疼得想哭。”

方笃之乐了,过一会儿,故作轻松道:“你何爸爸可是个大方人,你怎么这么小气?”

方思慎不应他,反问:“爸,你们那时候养过鸡没有?”

方笃之知道“你们那时候”是指什么时候。摇摇头:“我们那时候,冬天伐木,夏天种土豆,没养过鸡。有那工夫,不如直接去林子里打野味。”

方思慎睁大眼睛:“是吗?我小时候已经不让打了。除了靺鞨族猎户,猎枪全部收缴归公。”

方笃之点头:“嗯,封山禁猎了。现在不是连伐木也控制得很严?要封山育林。”

父子俩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起这些话题,温馨平淡如同拉家常。方笃之望着方思慎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带着一点向往,一点惆怅,和任何一个回忆美好童年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不同,心中涌出浓烈的珍爱与怜惜。

那蠢呆,他怎么就能把这个孩子养成这样,然后……送到我身边。

“小思……”

“嗯?”

多少话想问,依旧问不出口。何况就是一一问到,又怎么样呢?

逝者如斯,永失我爱。

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弄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细看着。

“小思,寒假里说的那篇论文,写完了吗?准备发哪里?”

“已经送去给老师看了。老师说发《国粹春秋》。”

基本上,一级专业核心期刊就那么几家,几大院校跟中央级研究机构党同伐异,各占一块。《国粹春秋》是一帮老家伙把持的刊物,自命清高,古板严肃。因为不拉广告,不接受倾向性赞助,单靠上面拨款根本不够,还要编委自掏腰包维持,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关门大吉。但级别是不低的,只要稿子通过审核,也没有额外的版面费。

方笃之只知道儿子在写论文,却不清楚也不在意是什么论文,便道:“也行。看的人可能少点,但分量足够。那你毕业答辩定了吗?时间来不来得及?”

方思慎轻轻皱眉:“老师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不想催他。而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笑了,开解父亲,“我答应过师兄,要争取破他的博五记录呢!”

方笃之心说华大鼎要是死了呢?岂不是更麻烦。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跟儿子说出口。陪他笑道:“破博五记录?这也值得骄傲?”一边想着该好好替儿子毕业去向谋划谋划了。

很快,方思慎那篇《战国文字构形变异常式与变式及释例》,在《国粹春秋》上发表了。即使被人暗算,他也做不出故意打脸的举动。文章写得扎实透彻,却没有像别人那样在标题后边加个破折号,来一句“与某某教授商榷”。

但某某教授当然不可能看不到。问题是某某教授居然很快发了一篇暧暧昧昧的附和文章,道是拜读了方博士大作深受启发,特将原观点予以修正云云,又在方思慎所举范例的基础上引申出一大堆,等于把方博士的观点用他自己的材料重新论证一遍,洋洋洒洒,气势恢弘,看得方思慎目瞪口呆。

本来还期待对方提出有力的反驳点,把论题引向深入,如此一来,可再也没了兴致。目前想到的该说的都已经说透,方思慎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下了。他连自己都不愿重复,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宁可重复他人。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又有别人自发加入进来,跟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那位教授打起了笔战,双方越战越勇,呼朋引伴,刀光剑影,居然引得《古文字学刊》五月号发了一个“战国文字构形变异”专题。

方思慎把各方文章都读了读,感觉十分挫败。似乎每次都是这样,好好一个问题,开始还有些立论驳论模样,到后来就变成纯粹的吵架,偷换概念东拉西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放着道理不讲,偏要指责对方面貌丑陋、衣冠不整、言辞粗俗、举止下流、出身卑劣、私行**……

叹口气,把期刊送回架上。

坐在对面的洪鑫垚也站起来,把手里那本漫画杂志送回架上。因为类别差得太远,位置也就隔得很远,一个东头,一个西头。他看见方思慎出了阅览室,忙前后脚跟上去,一直跟到食堂,排在同一个窗口,然后顺理成章地坐在旁边。

最近两个月,凡是方思慎在学校的日子,基本都是这个程序。开始方思慎还会刻意去找单个的位子,后来也懒得较这个劲儿了,随他爱吃啥吃啥,爱坐哪坐哪。好在洪鑫垚从不在公共场所凑上来搭话,再加上一个星期只有两天,即使撞上熟人也纯当偶然,没有谁发现其中诡异之处。

吃着吃着,手机响了。是条短消息:“梁子说想请你吃饭。”发消息的人就坐在旁边。

方思慎侧头看一眼,洪大少耳朵里挂着耳塞,一边吃饭一边摆弄手机,目不斜视。

只好也回一条:“不用了。”

之前他收到梁若谷新发来的邮件,拐弯抹角解释一番,约请方老师面谈,已经被方思慎回绝。

洪鑫垚一根手指噼里啪啦摁得飞快:“他说想问问专业上的事,见面说得清楚。他来咱学校,就你的时间。”

洪鑫垚知道梁若谷一直跟方思慎保持着联系,听他说要自己传话,便有些奇怪。他心眼儿太多,一时以为是梁若谷制造机会卖自己人情;一时又做贼心虚,怕他拿期末考试的事当把柄;又不愿平白失了一个陪席的机会,如此这般,好一番纠结。

方思慎还是那句话:“不用了,我没时间。他要问的事,邮件里已经说过了。”

饭慢慢吃完,事情也渐渐想明白。若没有自己的正面回应,无非让人利用一回。有了自己的正面回应,才有了被人利用第二回,看似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实则花团锦簇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若看开一点,自己并不吃亏。若再想通一点,合拍一点,水涨船高,迎风张帆,这场戏还能更热闹。

无论如何,做了该做的事,没做不该做的事。吃完最后一口,他只觉得自己不该动了那点牢骚念头,平添搅扰。本来还打算问问洪鑫垚,到底是不是他给了梁若谷课堂笔记,这时也懒得再问。

起身送完餐盘,走到食堂门口,门帘自动撩开。原来洪鑫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了前头,他个子高,一副非常顺手的样子撑着门框。后边一群女生笑嘻嘻地坐享其成:“帅哥,谢啦!”洪大少便极有风度地欠欠身,惹得那群女生中好几个回头看。

有一个大胆的想上来要电话号码,旁边一个认出了洪鑫垚,撇嘴道:“你省省吧,那小子才大一,就已经是国学院有名的花花公子,换女朋友的速度只怕比换**还勤,不怕死的就去吧。”

另一个爱八卦的接话:“真的?他就是洪歆尧?听说他家里可有钱,出手也大方,只要跟过几天的女生,都能敲出名牌货来。不过听说他只跟外系高年级的交往,尽是系花级别,想敲他,也得先回去照照镜子再说。”

女生们叽叽喳喳去远了。洪鑫垚隔几步跟在方思慎身后,按照惯例,跟着绕过博士楼,就该回自己宿舍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书呆子今天似乎情绪格外低落。想来想去,从图书馆出来就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应该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方思慎不是一个会隐藏自己的人,只是因为他本身情绪强烈的时候不多,与人交往礼貌而克制,才常常给人一种冷淡印象。只要留心观察,他的喜怒哀乐其实一目了然。

洪鑫垚想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又觉得问了也白问。一是书呆子多半不会说,二是恐怕说了自己也不懂。望着那个沉静的背影,洪大少觉得没必要去搞清楚他为什么不高兴,知道他不高兴,想法让他高兴起来,这才是正事。

本是个阴天,忽然风吹云起,就有下雨的意思了。

洪鑫垚给前头那人发过去一条信息:“要下雨了,快点进屋。”

过了一会儿,回复来了:“你也是。”

礼尚往来的仪节刻在了行为习惯里,方思慎根本没意识到这样信息往来比起说话更私密,也更暧昧。

洪大少笑眯眯地目送他进楼门,直到几滴雨点啪啪打在身上,才迈开大步狂奔。

雨来得很快,打开窗户,满路都是狂奔的学生,哪里分得出谁是谁。方思慎关上窗户,找出雨伞备用,坐下来继续准备下午的课。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看看窗外,雨还在下。正要收拾下楼,手机又响了,还是短消息。

“今日春雨绵绵,本少爷诗兴大发,作诗一首,敬请欣赏:春雨贵如油,哗哗满地流。流到地沟里,不是地沟油。春草绿如韭,蹭蹭往上走。长到一尺八,鸡蛋有没有?”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呛住了,满屋子找水。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好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只好重新坐下,干脆笑够了,跑到水房洗个脸,才强忍着笑意,端正表情去上课。

第〇五二章

共和六十年九月,方思慎如愿以偿地升上了博五,不叫师兄专美于前,成为继郝奕之后国学院第二个读满五年的博士生。一时间华大鼎“老虎鱼”的名号重新崛起,传说谁跟了他谁就得熬干最后一滴血。

洪鑫垚也一帆风顺升入大二。暑假跟高中时期的狐朋狗友聚会,再次认识到自己当初选择国学专业多么具有先见之明。像史同那种学医的有多苦不必赘言,其他学经济金融的,不是为数学头痛,就是为西语犯愁。唯有他跟梁若谷,成绩单上不见飘红。洪大少念书念到大学,十几年来头一回打了翻身仗,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就别提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成就全赖国学考试多死记硬背的优势才能取得。何况一堆“乙等”“丙等”,与梁才子全科甲级不可同日而语。当梁若谷撇嘴说,国学院不如考国诗创作,文言作文,立马叫某些魑魅魍魉原形毕露,他摆好造型,宣告一声“真金不怕火炼”,拿出手机,感情充沛地朗诵起最近写的系列打油诗。

“听好了!七言绝句一首:增强版《静夜思》。我家床前明月光,人家**一双双。伤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几箩筐。”

一帮人尽数笑岔了气。

恰逢周忻诚从花旗国回来度假在座,笑得差点滑到桌子底下。

“金土啊金土,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哈哈……果然国学院不是白上的,我都想去上了,哈哈……”

梁若谷故意站开些:“都是这种败类,坏了国学的名声。”心里却有些羡慕加嫉妒。什么时候起,这乌金老板家粗俗不堪的二世祖,不但让人讨厌不起来,还总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交际活动的核心呢?

洪大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做西子捧心状:“俗人,你知道什么叫相思之苦,不懂不要乱说。”他这里真真假假,却叫梁才子看出几分真来,便不再开口抬扛。

众人笑完一场,转而问周忻诚留学生活。周衙内大谈洋妞之妙,倒不见吐念书的苦水。

关系密切的几人后来又见了几次面,临出发,周忻诚带走了四合院项目的策划书和宣传册,以及洪三小姐的联系方式。

期间梁若谷托洪鑫垚以内部价弄了套房,现款一次付清。虽然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洪鑫垚知道他买给他老娘,便劝道:“你家现在的房子既然是你爸单位分的,那就属于无房户。像这种情况有很多政策优惠的,你用你妈名义去办个贷款,何必把手里这点钱都挤出来。人都是借鸡下蛋,你倒好,杀鸡取蛋。要不我给你介绍个人?”

“卵。”梁若谷等他婆婆妈妈说完,迸出一个字。

“啥?”

“杀鸡取卵。”

洪大少暴跳:“卵你个球!你他妈卵不是蛋啊?”

梁若谷笑:“谢了,哥们。我有我的考虑,你别管。”

洪鑫垚骂道:“你们这帮孙子,一个二个就知道敲诈老子。除了我还有谁肯这么义气……”

他知道梁若谷跟汪浵时远时近,却一直没有散。这家伙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凡属他自己要办事,从来不肯跟汪太子吱声。

莫名其妙想起书呆子。书呆子要有事,会不会跟自己说?在某件事发生以前,事实已经证明是会的。现在么……洪大少忧伤地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梁若谷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暗自下定决心,要更加无微不至地主动积极地关心方书呆,让他时时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温暖。

洪大少想:比起汪浵那人渣,自己真是模范中的模范,榜样里的榜样。

除去这些琐碎,洪鑫垚一个暑假主要干了两件事。

一是集中精力搞好四合院项目的营销。二是悄没声息注册了一家艺术品交易公司,除了几个直接相关人,连他老爹都不知道。

注册前发个信息给方思慎:“我想取个字,你说叫什么好?”

最近几个月,这位少爷各种假装有文化的花招层出不穷,方思慎烦不胜烦,回复道:“只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给晚辈赐字,我没资格。”

洪鑫垚悻悻地摸摸鼻子,又问:“那你的字是什么?”

方思慎想起自己过去的名字。“致柔”两个字,也不是不可以用。却回了一句:“没有。”

“那别号呢?还有笔名啥的。”

“你不是知道吗?明知故问。”

洪鑫垚想起来了,书呆子的大作自己买过两千本,还正经翻了几页,确实知道。

于是最后公司执照上印上了三个字:“真心堂”。寓意卖真货,讲真情,货真价实、真诚可靠。公司核心经营理念,就是响当当一个“真”字。

秋嫂的一位海外朋友,看了四合院照片后非常动心。正好来大夏首都办事,顺便看房子。洪大少领着一帮顾问高管接待了这位太太。声明样品不卖,但是其他的院子基础设施完全一致,至于装饰布置,则提供定制服务。鑫泰公司特聘一流传统文化专家学者,业主完全可以按照个人喜好提要求,包括建筑、园林、家具、赏玩摆设等各个方面,都能尽最大可能实现业主理想。甚至可以请合作伙伴“真心堂”代业主搜罗合适的藏品,优惠、安全、可靠。

四合院建设明面上的顾问是黄专家,背后还有方敏之及一帮子热衷保护传统建筑,同时又愿意跟现实勾搭的文化人。他们被保守派视为叛徒,被激进派视为顽固分子,两头不讨好,因此格外英勇顽强,尤其擅长吵架。于是“黄帕斜街四合院保护性修复综合发展项目”就在一片热炒中吸引了众多自认有文化有素质的高端眼球。

“真心堂”纯粹是个买卖,洪鑫垚舍不得自己掏钱,再说这时候他也掏不出钱来。启动资金讹了自己老妈跟三姐洪玉莲的私房钱,又煽动狐朋狗友们凑份子,连远在海外的洋鬼子卫德礼、预备三姐夫Lewis都没放过。请顾问找了方笃之,方院长心里看不上他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面子却要给足,介绍了一位对东方传统艺术素有研究的教授给他。这位教授十分老派,很吃洪大少礼贤下士那一套,不用多少钱,几把假式样就拿下了。

洪大少对心中认定的老丈人大方得很,直接送了10%的股份,道是“智慧股”。方院长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孩真懂事。身为长辈,总不能白拿人家的,便叫高诚实在真心堂挂个名,得空过去瞅瞅。

开学了,洪鑫垚的生活比过去更加有规律。公共课一律不上,专业课能不上的就不上,自有人替他上,时间腾出来干自己的事。周末通常排满了应酬,专有一天留出来应酬女朋友。

每周两次的音韵训诂依然雷打不动,当日课前或课后,必定尾随方思慎在食堂吃顿饭,坐半天图书馆。偶尔送点吃的用的,十有八九堪称及时雨雪中炭,叫书呆子没法推辞,只得勉强消受。

如此过了几个星期,洪鑫垚发现书呆子明显有事。先是某天没课的日子路过博士楼,看见宿舍里亮着灯。然后接连三天,天天看见他半夜在操场跑步。旁敲侧击问了问,果然,从开学到现在,他没有回过家。洪大少最近越来越忙,注意到这些反常现象的时候,已经开学一个多月。

假期里曾发过几次信息,也从旁人那里有些侧面了解,想来想去,想不出到底什么事,把书呆子憋成这样。他猜着恐怕跟家里有关,可惜目前这个阶段,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去咨询方大院长。

自认失职,后悔莫及。每晚应酬完毕,便悄悄儿溜达到操场去坐着,再默默陪着走回宿舍楼。

这一天,方思慎终于忍不住了。

“你没有别的事做吗?”

“做完了。”

“做完了就回去睡觉。”

“睡不着。”

“睡不着你……”

方思慎意识到这要顺着往下说,不定歪到哪儿去。一肚子郁闷,暴躁起来:“你别在这儿待着,我看了心烦。”

“我愿意在这儿待着,我不烦。再说了,这地儿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欢这儿,空气好。”说着,洪大少撑在双杠上,大肆夸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思慎简直想象得出那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顿了顿,转身就走。

洪鑫垚一把拉住他的手:“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待着,不管你来没来。”

方思慎吃惊之下,呆住。

洪大少轻轻地笑:“骗你的。你没来,我才不在这里吃冷风,我宁愿……”打住,后边少儿不宜。

方思慎使劲抽出手,迈开步子要走。

洪鑫垚一伸腿跳到他前边拦着,在黑暗里盯住他的眼睛:“你心里有事。”

往前逼近一步:“别闷着,说出来。说出来,好不好?你这样闷下去,迟早闷出病。”

方思慎往后退退:“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你难受,我也难受。你要我别看你是吧?你当我不想?可是我的这里,还有这里,”洪鑫垚拂过方思慎的眼睛,手掌停在他心口,“它们都不听我的。”

方思慎被他摸得浑身一颤,再往后退退。

洪鑫垚停在原地,话却一句紧似一句:“不管什么事,你告诉我,就算帮不上忙,有个人听听也好,对不对?你放心,我口风最紧了,保证不告诉别人。嗯,还有,保证不跟你抬扛,真的。”

即使是在黑暗里,方思慎也受不了他此刻的眼神,扭过头,强作镇定:“谢谢……一点小事情,真的没什么。”

洪鑫垚跺脚:“说吧,祖宗,求你了。有事要说,有……那啥要放,好比你要吃饭喝水蹲茅坑,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总得有个人说说心事发发牢骚,才能保证身心健康成长对吧?你相信我,肯定替你保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看咱俩的事,我憋得心肝胆肺哪儿都疼,这么久了,可谁都没说……”

方思慎心底一寒,语气冷冽:“你闭嘴。”

“好……我闭嘴。”洪大少话出口就知道要糟,又担心又委屈,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像只丢了魂的大狗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站了半天,洪鑫垚觉得有点冷了,想起方思慎跑完步一身汗,吹了这么久的风,肯定更冷。

怯怯问声:“你冷不冷?”一面把外套往下脱。

方思慎没有应他,大步往操场外走。洪鑫垚赶紧跟上去,忽听前边那人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学前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

洪大少听到这,颇不以为然:跟家里老头子吵架算什么。

“我爸要我毕业后去他那边,从现在开始准备,我不愿意。”

洪大少更加不以为然了。

“我们说了很久,总之说不到一块儿去。后来……他说我愚蠢、固执,骂我没用,是废物。”

洪鑫垚立刻道:“我总被我爸骂废物混蛋的……”自知之明告诉他这不具备可比性,闭嘴。

“我没忍住,也说了一些非常过分的话。”

方思慎想起那个夜晚,眼前一片腥红。比起六年前父子大吵,愤而离家,三年不归,这一次的交锋虽然短暂,实质上则更为惨淡。其裂痕之广之深,令他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本以为上学的事父亲已经妥协第一回,工作的事磨一磨,迟早能妥协第二回。却不料方笃之因了无法解开的心结,在这个问题上前所未有的强悍,无论如何不肯让步。争到后来,不可避免触及某些原则性分歧,彼此都失去了控制,尽情发泄着累积的怨气,终致不可收拾。

有什么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更能令人疼痛?唯有来自至亲至爱的伤害。方思慎再也不愿回想那些互相攻击的部分。父子俩太过了解,一个眼神,一个词语,就足以抽得对方体无完肤。

方思慎的心里一片凄凉,身上反而丝毫感觉不到冷。

他不确定洪鑫垚能不能理解,这时候却希望他能理解,尽量解释得直接明了。

“我爸跟我,想法一直很不相同。这种不同,就像你跟我一样。同一件事,我觉得不对,你也许并不认为有错。”

洪大少张张嘴,无从反驳,又合上。

“但是我们是父子。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爸爸。我连不理你都做不到,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些不理自己的父亲。”

洪大少又张张嘴,再合上。

“但是那些不同总在那里。即使双方都装作没看见,小心翼翼地回避、妥协、迁就、退让,它总在那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堆得越来越多。多到无法忽视的时候,也就是倒塌的时候。”

方思慎在一棵树下停住,回转身:“洪歆尧,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觉得我与别人不同。也许这种不同,让你觉得新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大?我无法接受的,在你的生活里司空见惯。你不感兴趣的,占据了我生活的绝大部分。”

见洪鑫垚一副想说话的样子,方思慎微微摇头:“我没有否认你的意思,特别是……你的感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无法互相理解,互相认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你以为,单凭感情,能支撑多久?父子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洪鑫垚拼命摇头。他想说你不对,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然而他嗓子噎住了,脑子也塞住了,什么都反应不上来。看着书呆子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整个人就像一颗孤独铸就的石头。那样纯粹的孤独,静静弥漫,传染到自己身上,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父母、姐妹、朋友、爱人、金钱、权势、地位、事业……都在彼端。

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深刻领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

第〇五三章

洪鑫垚憋了一肚子气。虽然方思慎说“没有否认你的意思”,可那话里含着的意思,难道要直接把鞋底抽到脸上才叫否认?

想起自己付出满腔真情,枉费全部心思,偏生书呆子油盐不进,强烈的挫败感令他沮丧不已。伤了一会儿心,越想越忿忿。书呆子凭什么单方面认定不可以?凭什么拿他家老头子来跟自己比?喜欢不喜欢,爱还是不爱,凭感觉就清清楚楚,哪里用得着左一条右一条去摆事实讲道理?好比人要吃饭拉屎,吃得香不香,拉得爽不爽,非要子丑寅卯排出个缓急轻重,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他知道自己又粗俗了。可恨当时对着方书呆,脑子短路,连这么粗俗简单的道理都没能想清楚,讲明白。往常书呆子一堆道理的时候,洪大少才思敏捷,总能找出各种歪理邪说诡辩抬扛,反倒是这一回,明明对方不顾事实乱下结论,他竟然一句也没能反驳上来。

洪鑫垚躺在**,把方思慎说过的那几句狠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回放,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踏实,就连做梦,都在跟书呆子辩论。早上冷不丁惊醒,睁开眼睛愣了几秒,猛然起身,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实在不甘心,非赶紧找到人说个痛快不可。

一口气跑到博士楼下,看见许多学生吃完早饭回宿舍拿书包上课,才意识到自己起得晚了,书呆子说不定早去了自习室或图书馆。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是先上楼敲敲门再说。

敲了几下没反应,便想应该去哪里找才好。一时有些茫然,从昨天夜里一直积攒到刚才的那股热烈急切劲头忽然就泄了,梦里想好的大段大段反驳论证也记不起来了,呆呆站了一阵,挥起拳头,狠狠砸在门板上。

谁知那门竟应声而开,他毫无防备,失了着力处,整个人笔直扑进去。开门的人显然同样没防备,被那承接了洪大少壮硕身躯的门板撞了一把,直弹到墙壁上。方思慎只觉肩膀一阵尖锐剧痛,后背又起了一片钝痛,五脏六腑简直都震了出来,眼前更是黑得什么也分辨不出,贴着墙就往地上栽倒。双手下意识寻找支撑,却在墙上划裂了指甲。只是前后被撞得太狠,本来沉重不堪的脑袋嗡嗡作响,这点轻微疼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幸亏洪鑫垚眼明手快,抓着床柱稳住身形,顺势一个箭步跪蹲到墙边,拿身体接住了他,自己垫在底下,两人一块儿躺倒在地上。

洪大少相当恼火,先发制人:“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在里头也不吭一声,万一撞破头怎么办?”胳膊却自动收紧,把人整个儿搂在怀里,脸上甚至不自觉露出得意的神情。

轻飘飘抱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书呆子怎么就没挣扎挣扎反抗反抗呢?低头一看,方思慎软绵绵地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颊通红。伸手摸摸,连鼻子里呼出的气都烫得吓人。

“你生病了?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一边问,一边准备把人弄起来。因为他自己垫在下面,想直接抱着起身便不太容易。方思慎被他晃得稍微清醒了点儿,就要自己爬起来,然而力气实在不济,越爬越软。

“别乱动,我扶你。”洪鑫垚先坐直了,屈起一条腿让他靠着,然后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肩背,一只胳膊托着他的双腿,同时施力,居然来了个颇为轻松的公主抱。刹那间心中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舒坦,要不是被抱的那个掐着他的皮肉提醒,定要在屋子当中连转三圈再说。

“好了好了,你别急,我送你到**躺着。”给方思慎盖上被子,又摸摸他额头,那股喜出望外的高兴立刻被心慌替代,着急起来,“去医院吧,我送你去医院。”

方思慎从最初的意外与难堪中平静下来,心里万般无奈,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情绪夹杂其间。半夜感觉不对,就起来到处找药。很久不在宿舍常住,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着。本着积极自救的原则,灌了一大壶白开水,又打了一盆凉水回屋,浸湿毛巾敷上。他知道自己只要感冒必定来势汹汹,若能及时吃药,症状去得也快。心里想着等天亮去趟药店,糊里糊涂便睡到现在。

他根本没打算麻烦谁,更想不到会有人这个时候闯上门。

前面被门撞,后面被墙撞,那疼痛这会儿返上来,浑身没一处舒服地方。特别是左边锁骨,硬碰硬磕在门沿儿上,不用看就知道肯定肿了,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听着洪鑫垚在身边啰嗦,脑袋越来越沉,恨不得昏过去什么都不理。强打精神道:“不用去医院,麻烦你帮我买点药回来吧。”

“烧得这么厉害,不去医院怎么行?”

“我感冒一向这样的,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只要吃药退烧,很快就好了。”

洪鑫垚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去医院也没用,西药对我不太管用。”

“那好。”洪大少转身往外冲。冲到门边又蹿回来:“买什么?”与方思慎那句“等等”同时出口。

方思慎喘口气:“要两盒九味羌活丸,如果没有,就买通宣理肺丸。”

“哦。”洪鑫垚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九味什么来着?”

方思慎只好再喘一口气:“桌上有笔,我写给你。”

洪鑫垚拿过笔,摊开手掌,呲牙笑笑:“写我手上,方便,写纸上一马虎就掉了。”

方思慎跟他计较不过来,被他扶起身,就着手开始写。写完了,再被他扶着躺回去。补充:“只要是这个东西,胶囊片剂都无所谓。还有,”稍停一停,又道,“如果有冰块,也麻烦你……”

话没说完,就听洪鑫垚道:“我马上回来,先别睡,吃了药再睡。”语调轻柔无比,两步蹦到门口,关门的动作却十分小心。

方思慎躺在**,心中很是气馁。

他确实不想麻烦人,可是真的有人来了,无论来者是谁,都好像多了个依靠。独自生病那种无处不在的凄凉冷清,无所依恃之下勉为其难的强自支持,统统自动消散。不论是自己感冒,还是洪鑫垚上门,一时间仿佛都带上了缘分巧合的味道,让人窥测到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命运。

气馁之余,更加无可奈何。

洪鑫垚果然回来得很快,手忙脚乱地伺候方思慎吃药。动作笨拙,声音温柔,表情诡异。因为既高兴且担忧,所以嘴角时不时抽一下,一会儿好像在笑,一会儿又好像在哭。方思慎没力气琢磨他的心情,敷上冰袋,顿时轻松许多,道声谢谢,很快睡着了。

洪鑫垚坐在床边,一边看着**人的睡脸,一边吃冰棍。冰块不好找,他直接在小卖部要了一兜冰棍。包装袋外裹上毛巾,搁额头上正好,化掉一根换一根,非常方便。正好折腾热了,挑出一根自己吃。吃完起身,瞥见床头地上摆着半盆水,毛巾掉在盆外头,估计是书呆子起床开门时候掉的。几个抽屉都敞着,因为半夜找药,显得十分凌乱。

这情景让洪大少陡然难受起来。在他印象中,方书呆一直是特别干净整洁、清高又稳重的样子。半夜里不知怎么难受,才搞成这样。眼前难得的凌乱分明透出孤独与无助,让他的心揪起来。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自己找过来,书呆子会怎样?

干脆替他收拾起来。才弯腰就差点把盆踢翻,赶紧回头看方思慎吵醒了没有。**那人睡得很熟,额头压着冰棍包,被子围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只露出大半。脸色比平时白,嘴唇与脸颊却比平时红。感冒了鼻子不甚通畅,只能张着嘴呼吸,看上去像孩子一般天真无辜又脆弱可怜。

洪鑫垚呆呆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心脏的位置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挤压,越来越紧。他一瞬间彻底领悟了“心疼”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揉揉眼睛,认真收拾屋子。做得不算好,但是竭力往好了做。中间又下楼买了一趟冰棍,天冷冰棍销得慢,那小卖部老板兴高采烈地把冰柜底层冻得像铁坨的冰糕都翻了出来。

又打电话向史同咨询注意事项,史同在那边吐槽:“大哥,你女朋友感个冒,你老大清早一个电话,这会儿又一个电话,拜托,街边老太太都知道该怎么办。小的专攻临床医学外科专业,你老给小的留点儿职业尊严行不?”

“切,少爷这不是信不过别人嘛!”

史同在那头干笑。

挂了电话,洪鑫垚又上药店买了个体温计,在快餐店要了份白粥打包。这才想起自己除了那根冰棍,啥都没来得及吃,于是坐下吃了个早饭兼午饭。忙活半天,心里异常充实。照顾生病的书呆子,似乎比任何其他事都来得更有干劲。

惦记着方思慎不知醒了没有,三两口吃完就走。路边有个修鞋配钥匙的摊,一个念头自动闪现脑中,掏出在书呆子桌上顺来的那串钥匙:“师傅,每片配一把,多少钱?”

那师傅接过去看看:“这把是防盗锁的,我可配不了。这两把加起来五块钱。”

洪鑫垚估计那把防盗锁的是书呆子家门钥匙,便道:“那就这两把,劳烦快点。”

把配好的备用钥匙塞到贴身衬衣口袋里,匆匆返回。值班室大婶看他进出好几趟,多嘴问了一句,洪大少亮亮手里的快餐袋子:“我哥病了,我来陪陪他。”

大婶笑眯眯点点头:“那你快上去吧。要严重还得去医院,别去校医院,那地儿坑人,也省不了几个钱。”

洪大少客气地道谢。

大婶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唉,人家的儿子怎么养的呢?两个都考上名牌大学。兄弟俩又要好,这爹妈,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洪鑫垚进屋的时候方思慎依旧在沉睡。把粥倒进电饭煲温着,洪大少在床边转圈,心中纠结不定。设想了书呆子可能有的各种反应,最后强行按下充满阴暗**的念头,一本正经叫醒他。

“该吃药了。”

“谢谢。”

“量量体温吧。”

“谢谢。”

“出了好多汗,擦一下换件衣服吧。”

方思慎这时才真正醒过来,感觉一条胳膊撑在后背上,又湿又热。

洪鑫垚看他不说话,陪着小心试探道:“我烧了水,擦一下吧,好得快。要不我给你准备好,出去等着,你自己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声:“谢谢。”

明天是有课的日子,必须尽快好起来。何况自从前年流血事件后,校方高层都知道自己身份,若请病假不去上课,父亲马上就会得到消息。他来,或是不来,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看洪鑫垚喜笑颜开,伸手到抽屉里取替换的睡衣,熟得跟自己家里一样,方思慎只想立刻把他轰出去。试着坐到床边,却没能站起来。

洪鑫垚一步跨过来,压住他肩膀:“叫你别乱动!头晕是不是?我给你弄好,就坐这儿擦吧。”转头看见墙角没拆封的电暖器,“正好用上这个,省得又着凉。”一面拆包装一面嘟囔,“你说你别扭个什么劲儿?现成的东西放这儿落灰,有福不肯享……”

凳子挪到床前,盆里兑满热水放在凳上,睡衣搁在枕头边,电暖器打开,稍微移远点儿:“这玩意儿防水,不过你也别往上浇。我去倒垃圾。”说完,非常干脆地转身往外走。

方思慎看他一件接一件忙个不停,心忽然就软了。想找点什么话说,望见垃圾筐里花花绿绿一堆,奇怪地问:“那都是些什么?”

“嘿嘿,冰棍,当冰袋用了,好使得很……”洪鑫垚一边说一边回头,愣住,“你肩膀怎么搞的?”

方思慎左边动动就疼,正单用右手解着纽扣,闻言停下动作:“没什么。”

“都紫了!还没什么!我看看。”洪鑫垚说着,人已经欺身上来,迅速扯开他衣襟。

方思慎一巴掌推过去:“你干什么?!”却被他紧紧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早上被门撞的是吧?你怎么不说!”洪鑫垚弯下腰,一脸紧张懊恼,伸出手指在肿得最高的地方轻轻碰了碰,感觉他浑身一抖,心也跟着抖了抖。

望着他的眼睛:“我不干什么,真的,就看看伤到骨头没有。你别动,让我看看,我保证别的什么也不干,你信我一回,好不好?真的,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乱来了,我就看看你受伤没有……”一面哀求,一面哄劝,手却没有停,顺着锁骨一点点摸过去。

每摁一下,方思慎肩膀就疼得颤一颤。然而那眼神和话语却如同定身的魔咒,把他定在当场,傻傻坐着,任凭对方为所欲为。直到感觉一只手摸上肩头,胳膊被托着慢慢抬高,耳边响起一句:“这样疼不疼?”才猛然回过神来,脸刷地红到耳根,又瞬间变得惨白。

“你放开……只是皮肉疼,骨头没事……”

“那就好,我看看背上。”洪鑫垚放下他胳膊,顺手把上衣整个脱掉,越过肩膀去看后背,如此一来,等于把他上半身全搂在怀里。

“你放开,出去。”

洪大少充耳不闻,自顾说话:“后边也有点儿红。还是我给你擦吧,你这样子多不方便……”

方思慎突然大喝一声:“你出去!”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身体一个劲儿打颤。

洪鑫垚呆了呆,慢慢松开手退后,勉强扯出一点笑容:“那我去买管药膏,给你涂涂。”

方思慎听见这句,脸色大变,猛地捶下床板,厉声喝问:“你又想干什么?”

病中的人本来就敏感,那曾经的难堪伤痛被自己努力抚平,又被对方不断挑起,这么久以来反复纠缠累积下来的复杂情绪,加上其他各种忧愁烦闷,让方思慎心情差到极点。他自幼跟着何慎思,心性养得坚定纯良,即使再难过,也轻易不曾迷失,鲜有无法自控的时候,这一刻却难以维持下去。面前身为罪魁祸首的另一个当事人,同时也是秘密的唯一共享者。在这个前提下,仿佛自发地认定了对方是最好的发泄对象。

他紧握双拳,眼眶发红,面色狰狞:“你又想干什么!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我才算完?你这混蛋、禽兽!你滚出去!你滚啊!”

洪鑫垚从来没见过书呆子这个样子,被骂得脑子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心底渐渐泛上一股凉意,越来越冷。也许,这才是他一直想对自己说的话。忍了这么久,终于说出来了。

他缓缓走向门口。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清醒了:就这么走了,昨天一晚上没睡踏实,今天一上午折腾,算什么呢?就这样走了,两年来围着他打转,把日子整个颠倒了一番,又算什么呢?

他回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在方思慎惊慌无措的目光里,握住他的双手:“没错,我混蛋,我禽兽。我偏不滚。”

把他左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别使力,使力肩膀会更疼。”往盆里添了些热水,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拿一条胳膊箍住上半身,拧干毛巾就开始擦背。擦到胸前旧伤口上,顿了顿,叹息:“还是留疤了,跟爬了条小虫子似的……你说你怎么老这么倒霉呢?”

怀里的人低着头,压根没动静。洪鑫垚轻轻给他擦着身体,这回可瞧清楚了,前面白生生一片衬着两个红点。中间浅浅淡淡薄薄一小丛,看起来跟主人一样温柔和软。洪大少非常想摸上一摸,心知要真敢那样,书呆子铁定暴走。满脸严肃擦完,帮他穿好衣服,塞回被窝里。

在床前凳子上坐下,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其实我今天一大早来,是想跟你讲,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些,完全不对。你跟你爸怎么回事,我是不清楚,但你跟我怎么回事,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说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互相认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你搞错了。”

见方思慎终于肯睁眼看自己,洪鑫垚大喜。目光灼灼盯住他:“我一直非常理解你,是你不理解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喜欢的我就努力学习,你讨厌的我在拼命改正。我也打心眼儿里认可你,是你不认可我。我一早就告诉你我喜欢你,要是不认可,哪里谈得上喜欢?至于人生追求,你也知道,从前我的人生基本没什么追求,现在基本追求你。背道而驰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所以,”洪大少舔舔嘴唇,再接再厉,“咱俩之间,肯定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我想过了,你不肯理解我,不愿认可我,无非因为我有的你都看不上,你看得上的偏偏我没有。我知道,你是那个,啊,出稀泥而不染,我也不指望你看上我别的,好歹还有一颗真心,你别嫌弃,别瞧不起。说实话,你脾气独成这样,除了我,还有谁肯这么死心塌地对你好?你就当试试看,让我照顾你,喜欢你,还有,爱你,好不好?——你要不答应,我打赌,将来一定会后悔。”

洪鑫垚一口气说完,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

等了许久,也不见方思慎开口,还把头转了过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轻轻飘过来:“是淤泥。出淤泥而不染。”

方思慎的感冒好得很快,只是留了个夜里咳嗽的后遗症。他自己没在意,但因为睡得不好,白天精神自然差些。洪鑫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袋草根树皮送给他,还附着手写丹方。方思慎查了查,都是润肺滋阴止咳之物,便放心泡来喝。喝了两个星期,居然慢慢好了。

道谢的时候,洪鑫垚望着他:“你最好不要感冒。那老头说像你这样肺受过伤,天冷的时候应该特别小心。”顺便爆了句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