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一
方思慎与父亲通完电话,就是十一点了。心里想着早些睡,躺了许久也没睡着。抬手把床头架上一本西文杂志抽出来翻阅,看到累了,重新躺下,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身后一轻,床垫却往下一沉,旁边多了个人。习惯性地靠过去,嘟哝:“怎么才回来?”
温热气息伴着低沉的笑声从耳边擦过,若有若无,一下清醒了:他前几天回了河津,说好周末回来,而明天是周五——迎接国诞六十七周年,全国高等学府优秀青年教师及研究者表彰大会举行的日子。
睁开眼睛:“怎么就回来了?”
“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也没睡着。”
话音才落,立刻被搂了个结实。洪鑫垚原本以为他睡着了,动作小心又小心,这下再没有顾忌,放开手脚贴上去:“睡不着?孤枕难眠是不是?”
方思慎被他箍得没法动手,微微屈膝,小踹了一脚。
“嘿!反了你了!”洪鑫垚四肢并用,和身而上,把方思慎当麻花芯儿拧在自己怀里,“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倒好,三日不见,上房揭瓦!”
因为努力装有文化的缘故,洪大少如今添了个好用成语的毛病。在外边比较谨慎,一般没把握的不敢瞎说,到了自己人面前,基本信口就胡咧。
方思慎拧他不过,索性不动了,静静躺着。这么一闹,睡意自然全无。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觉得,还是有点紧张。”
洪鑫垚挑眉一笑:“你也会紧张?你不是压根儿不在乎?”
“是不怎么在乎,但是……我怕不小心说错话。”
洪鑫垚撇嘴:“你当你多重要呢?那种场合,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头头们挨个做报告,你只要装木偶就行。记得千万别打瞌睡,现场直播,被拍下来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方思慎笑问:“这是你的经验教训?”
“切!你几时看我这种关键时刻掉过链子?”
凭着晋西矿业集团河津分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年轻有为的洪大少这两年挣得不少虚名,各种创新争优、杰出先进之类,颇有几回在高层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
方思慎摇摇头:“我可没看过现场报道,真不知道你打没打瞌睡。”他根本连电视都不看,别说洪大少的雄姿,就是父亲升任教育署长之后的媒体形象,同样没概念。
洪鑫垚道:“总之你老实坐半天,看见摄像机转过来就装认真听讲的样子,一切OK。”
方思慎叹口气:“你不知道,表彰会之后还有个小型座谈会,我怕的是这个。”
元首邀请部分青年代表会后座谈,方思慎非常荣幸地在被邀之列。自“九溪六器”铭文研究之后,作为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最年轻的一级教授,同时又是国家级重点课题“夏典”工程核心专家组重要成员,获此殊荣,本是意料中事。因为座谈会上可能有机会与元首直接对话,方思慎与同校另外两名青年教师代表一起,被院长刘万重抓去培训了好几轮。如此这般,起初再如何淡定,也折腾出山一样的压力来。
洪鑫垚道:“要是这么着,你问问咱爸不就行了?”
方思慎脸上现出为难神色:“我问过了,爸爸说让我自己看着办。”睡前与方笃之那个长长的电话,主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洪鑫垚眼珠一转:“咱爸跟你说话绝不会兜圈子,他既然说让你看着办,那你就看着办。明儿座谈,万一问到你头上,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反正让你说别的也说不上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道:“阿尧,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洪鑫垚在他头上蹭蹭:“放心,咱爸肯定也知道。他既然发话了,就是要你不必有顾虑。依我看,这个事情吧,玄乎得很。你跟咱爸,还有其他人,表现得不在一条道上,说不定反而好。”
方思慎轻皱眉头:“什么叫表现得不在一条道上?被你这么一说,怎么就觉得处处都是阴谋?”
洪鑫垚笑了:“阴谋?我特地赶回来,专为了替你消除紧张,缓解压力,你觉着这算什么阴谋?”
说着,一拱身子缩进被窝,两只手握着他的腰往上推,顺溜无比地将睡衣撩过胸口,牙齿在朦胧中精准地找到目标,集中火力攻击,两颗小巧的骊珠很快变得浑圆湿润。
小别之后,**总是来得格外迅猛。气息交错间,温度直线上升。洪鑫垚双手托着他的脊背,掌上一片温暖细腻,每当唇舌摩擦胸前,整个身躯都跟着不停轻颤,竟似要捧托不住。
忽然想起前些时候过手的一件玉雕,大张的荷叶中间几颗露珠,生动得好像能看见水珠翻滚,叫人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接。底座上刻了八个字:“荷心有露,无风**漾。”这时候抱着怀里的人,居然莫名其妙想了起来。慢慢放轻力道,仅用舌尖拨弄着,一面把手滑到下方揉搓。
怀中的身体陡然剧烈战栗,带出几分挣扎来:“别……”
赶忙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就这样,没事的……”
方思慎放松下来,不由自主抱住他的头,渐渐绷紧了腰背,十指屈伸,找不到着力处。
洪鑫垚猛地钻出被子里,掰开他一只胳膊拉下去,手把手握住那挤挤挨挨生机勃勃的部位:“就这样……”
顶点不期而至,瞬间爆发,之后悠长的余韵懒散而舒适。洪鑫垚拧了热毛巾过来擦拭,方思慎已经闭上眼睛,喃喃说句:“明天小赵会来接,去那边学校有车送,你别起来了。”便再没有动静。
第二天,方思慎乘坐人文学院的专车到达共和会堂。表彰会后,教育和研究领域杰出贡献青年代表与元首座谈。总共二三十人的样子,进入小礼堂前又重复了一遍严格的安全检查程序。不过座谈会本身气氛却十分好,元首与青年学者们亲切谈话,坐在第一排的都有机会问答几句。轮到方思慎,看见秘书模样的人低声跟元首汇报,知道多半是交代自己身份背景。
这时正谈论学术精神的话题。问题刚抛出,方思慎的答案便已在心中浮现,此刻稳稳当当说了出来:“基本学术精神,我想,不外诚笃二字。心术正则学术正,心无旁骛,则学养完粹……”
元首微笑颔首。等他说完,又问了问“夏典”工程的进展。
“因为是第一次以招标形式做大型课题,也是学术成果商业化的试点项目,所以前期铺垫准备的阶段比较长。第一年完成了数字化平台构建、研究人员培训和基本数据积累,今年是第二年,承担子项目的各个机构数据处理的工作已经完成过半。”
元首任期明年结束,照大夏惯例,不可能再次连任。用教育署长方笃之的话说:务必及时看到成果。方思慎稍微停了停,接着道:“没有意外的话,主体部分明年年初能够成形。基层数据要的是细致准确,难度不大。目前的讨论,集中在几个悬而未决的理论问题上,比如夏文字的起源问题……”
元首点头,表示希望课题组早日取得进展,得出可靠结论。嘉勉两句,转而问下一位。
两天后,中央党报头版刊发了元首的讲话,其中对于青年学者提出了若干要求,寄寓了殷切厚望。此后所有高等学府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学习元首讲话活动。
这一周的“夏典”工程核心专家组例会上,方思慎再次就自己关于夏文字发源地的观点进行了论证:非系统性的具有早期文字特征的符号散见于各地,近年南中原及江淮境内的新发现,同样属于零散符号,而真正系统性的最早的文字,仍然是殷墟甲骨文。综观现有材料,没有其他哪一种早期文字能动摇其地位。
这番话不过老生常谈,针对的却是核心专家组之前极其强势的另一派观点:要把新发现的某处遗址出土的陶片符号定为夏文字源头。时间上比殷墟更早,而区域上,则恰属于现任元首故里所在地。
因为方思慎强硬的反对态度,争论一直僵持不下。这一回再次论证,他引用了元首最新讲话中的句子作为结尾:“做学术是追求真理的事业。追求真理,更需要实事求是。”说完之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静静望着在座几人。
夏典工程核心专家组一共七名成员,方思慎资历最浅。其中一位老先生,是他请求父亲动用行政权力,从地方学府调来的,恩师华鼎松的老友,自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两位中间派,除了当传声筒就是装哑巴。至于另外三位,原本都是革故鼎新的激进派,今天却破天荒头一回,没有跳出来指责他“狭隘短浅、固步自封”。
一阵沉默后,激进派中某位打破僵局:“不错,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此重大问题,确实需要再慎重些。”
方思慎心头大松。自课题立项之初就纠结的问题,终于能够以正常方式对待了。傍晚回到家,大概心情过于轻松的缘故,身体居然格外疲惫,躺在沙发上就睡死过去。洪鑫垚回来,晚饭上了桌,看他那副纹丝不动的样子,皱皱眉,预备留出一份。
保姆长贵婶道:“四少,叫方老师起来吃饭吧。吃太晚积食。再说这都睡了俩钟头了,小心半夜没觉。”
长贵婶是洪鑫垚两年前从河津带过来的旧人,自从搬到晚月河别墅起,就由她专管家务。她丈夫是洪氏旁支,两口子很早就在洪家大宅帮忙。几年前丈夫死了,儿女也大了,自愿跟四少到京里来做事。四少喜欢男人,她听说过,到了京城,才知道竟是跟个男人正儿八经过起了日子。两口子过日子,无非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即便是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出奇,看着看着便习惯了。方思慎一身书卷气,又在大学教课,长贵婶便叫他方老师。时间长了,觉得方老师真是学问脾气长相样样好。当然,如果是个女人,最好。可惜四少偏喜欢男人,前世造孽,没办法的事。
洪鑫垚起身叫方思慎吃饭。看他还是睡不醒,扶起来亲了亲,端盆水过来给他洗脸洗手。
长贵婶瞧一眼,用不上自己,转身进厨房去盛汤。对于当年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洪四少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好男人,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老洪家这一脉尽出好男人。四少他爷爷当年打完仗回来,人都以为在外头另找了伴儿,不想到家依旧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枉他奶奶十几年等。他爹这些年挣出金山银山,桃色新闻从来没听说过,矿上负责财务的一直是洪夫人,钱都交给老婆管。
汤碗摆好,长贵婶回厨房吃自己的。方思慎曾真诚邀请她同桌吃饭,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两人那股腻乎劲儿,跟四少挑明了,换得一场哈哈大笑,从此自便。
洪鑫垚忙着装这个盛那个,方思慎坐在桌边给他讲今天的课题例会进展,慨叹道:“爸爸说的对,斗争策略很重要。就是太累,也太浪费时间和精力。若非现实如此,没有办法,真不想做这种事。”
洪鑫垚道:“你知足吧,这就算顶好的运气了。多少事,折腾到最后,压根儿白费劲。”贼笑,“咱爸定的方针政策功不可没,不过把狐假虎威的招数用得这么地道,是不是你男人教导有方啊?”
方思慎横他一眼:“尽瞎扯。”肚子饿了,端起碗筷吃饭。
洪鑫垚依旧咧着嘴,过一会儿道:“明天没什么事,去爸那边吃晚饭吧。”
“好。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
“不用,我已经打过了。”洪大少跟老丈人十分相得,若只看表面,很多时候比方思慎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子还要像儿子。
吃过饭,长贵婶出来收拾,洪鑫垚便跟她讲明天去南城,晚上不回来。长贵婶知道去南城就是要回方老师娘家。方老师他爹是大官。大到什么程度?电视新闻里隔几天就能照个面。这么大的官儿,肯让独生儿子跟男人过,长贵婶想一回感叹一回:世道真是变了。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