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〇章来日方长

回京路上,洪鑫垚比平时沉默许多。其实如今洪大少不论家庭事业,均执掌一方,人前很有些深沉持重,只不过在方思慎面前这副模样比较罕见而已。

“没想到齐先生会直接把东西捐给京师博物院,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方思慎看他不怎么痛快,很认真地劝解。

“我知道。”洪大少硬梆梆地回答。在齐家英这种人面前,才对比出自己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在他心目中,此事颇有些伤害男人的尊严和面子,但在方思慎那里,反是庆幸居多,就算明白他为什么别扭,也不认为需要额外安慰。见他始终不肯松开眉头,一针见血道:“你别觉得不甘心,相比之下,最大的受益者,难道不是咱们?”

听见“咱们”二字,洪鑫垚笑了,“也是。这么大的漏一般人真捡不着。”

慢慢收起笑意:“我不是不甘心。一转手就翻好几倍的生意,何况还打开了明珠岛的大门,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不过是……不过是……”

说白了,还是不甘心。

方思慎忽问:“阿尧,你想成为齐先生那样的人吗?”

洪鑫垚闻言反问:“谁不想混到他姓齐的那样?”

方思慎看看他:“那你觉得齐家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还用说?超级有钱,超级牛逼,超级……”洪鑫垚忽然发现,这种概而言之的笼统结论,说了等于没说。强压着从嗓子眼往外冒的酸气:“切,他什么样儿,干我屁事!”

方思慎点头:“确实如此。他是他,你是你,他什么样儿,跟你本来就没有关系,除非你自己在心里建立了某种关系。说实话,我猜他在你这个年纪,不见得比你现在更厉害。将来你到他那个年纪,也没准比他更……嗯,用你的话说,更牛逼。”

这种词从方思慎嘴里说出来,无限喜感。洪鑫垚哈哈大笑。

方思慎也笑:“但不管怎么样,你始终是洪歆尧,不是齐家英。”

洪大少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哥,这个我懂。”

方思慎仍然看着他。如此年轻,站得比一般人高太多,走得比一般人快太多,得到的也比一般人多太多。未来该如何把握,也许,比一般人要难得多。

大概方思慎的眼神传达出了足够的信息,洪鑫垚握住他的手,再次强调:“哥,我懂。我就郁闷一下……”

方思慎笑了,任凭他把脑袋往自己肩膀上蹭。

回到京城,大学暑假刚刚开始。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的主要成员开了个内部研讨会,算是为方思慎接风洗尘。由于方思慎在学术上的卓越成就,九月将破格提升教授,有资格带博士生。这也是人文学院共和以来提拔的最年轻的教授:刚过而立之年。

若放在共和以前,当然没什么。昔日大学者吴随意海外归来当教授,年仅二十五岁;大文学家尹沧浪由创作转研究,出任国文系教授,也不过二十七岁。然而共和之后,职称评定细化量化,大学老师某一级职称几年之内发表几篇何种等级论文完成几个何种级别课题才有资格参评下一级职称,规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种凭谁脑子一热口舌一松,单科零鸭蛋也能被大学录取,毛头小子也能当教授的诡异事件,彻底绝迹。

所以方思慎还没回国,破格评教授的事就已经传遍整个人文学院,甚至整个国学界。俗话说得好:“墙外开花墙内香”,“朝里有人好做官”。外有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提供支援,内有高教司司长充当靠山,方思慎这个最年轻教授,实至名归。当面捧场的络绎不绝,背后抹黑的屈指可数。

不过两天,方思慎就被奉承怕了,躲在家中不出门。

洪鑫垚先回了一趟河津,返回京城后又设了几场饭局。除去必要的应酬,就是跟狐朋狗友们联络感情。恰逢汪浵在京,把几个往来密切的相关人等叫到一起,聚了一回。梁若谷特地叮嘱请方老师参加,洪鑫垚哼哼两声,根本没告诉方思慎。

尽管成绩优异,但梁若谷并没有继续深造,而是选择去了风头最健的一家新锐媒体。汪浵已经在某个经济特区城市基层政务府实习一年。而周忻诚则贪图逍遥,纠集几个人开了个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一开始他想搭洪鑫垚的顺风车,从“真心堂”分一杯羹。毕竟当初成立的时候,洪大少手头正紧,这帮人多少都帮忙凑了点份子。后来洪鑫垚陆续回购股份,要好的几个仍然留了一点,纯当送人情。

周衙内提出非分要求,洪大少当然不能同意。他没有明着拒绝,寻个机会介绍了胡家老三给周忻诚认识。自从当了胡家外孙的干舅舅,洪鑫垚正式跟胡家几位公子有了走动。周衙内与胡三公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十分投缘,自然不再缠着洪鑫垚打“真心堂”的主意。

这天方洪二人去胡家探望胡以心及两个月大的外甥,迎面撞见胡三公子。方思慎看洪鑫垚与对方熟稔地打招呼,吓一大跳。等出了门问起缘由,洪鑫垚道:“有点生意上的往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洪鑫垚点头:“没错,都不是好东西。”望着方思慎的眼睛解释,“以前就见过几次,这回因为心姐的事,自然认识了。他们做的生意跟我隔得挺远,但是……偶尔会买点什么去送人情,我总不能不卖。”

见方思慎不说话,又道:“真心堂针对的是收藏者。像他们这种拉皮条的,能不卖就不卖。明珠岛分部开起来之后,这边会逐步以收购为主,销售尽量放在那边。”

方思慎听出他的意思,道:“这些事,我也不懂,你决定就好。”

等洪鑫垚排出档期,两人预备出发前往青丘白水。照翁婿二人的意思,全程走官方关系,以调研的名义下去,叫基层政务府服务到位,什么都方便。问题是方思慎一想起又要跟辽州伍盟的基层政务府打交道,就免不了有点儿心头上火后脊柱发凉。洪大少便说服泰山大人,还是两人自己走,只不过带上了刘火山当保镖。

站在图安机场狭小的候机厅里,洪大少有些尴尬地冲身边人笑道:“我二姐两口子又干架了,咱们来前她刚抱着孩子回我爸妈那儿。我要这会儿去找二姐夫,回头让她知道,不定把我削成啥样。所以,那个,没有现成的车接,咱们得自力更生了。”

不等方思慎回话,几步跨出大门,在出租车队列里溜达一圈,很快选定最厚道的一个司机,讲好价钱,将车包了下来。

坐在车里,方思慎忍不住问:“你二姐他们,经常这样?”

洪鑫垚叹口气,一副无奈模样:“都说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算见识了。恨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弄到死,动刀动枪都有过。好的时候好得像一块牛皮糖,出双入对,一刻都离不了。开始我都怀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现在反正是习惯了。吵一阵好一阵,分分合合,随他们闹去。”

前边司机跟小刘偷偷扯着嘴角乐,倒是方思慎正经当回事:“总是这样,毕竟伤感情。而且,孩子慢慢懂事了,恐怕会留下阴影。”

洪鑫垚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那句“动刀动枪”,听的人肯定只以为是个夸张,绝不会想到实情如此。

“有什么办法?我二姐夫那人别的都没啥,就是管不住裤腰带。二姐最伤心的时候,打定主意要离,是他们家死活不肯。想当年二姐给我爸帮手,底下多少大男人,管起来一点不含糊。现如今二姐夫那点生意,少说也有一半是老婆在替他打理,他离得了我二姐才怪。又没本事又没节操,这种song包男人,也就我二姐那直肠子,把他当个宝。”洪大少今非昔比,杜焕新在他眼里,形象直线下跌。

方思慎跟着轻叹一声。别人家的家务事,只能是一声轻叹而已。

尽管出租车比长途客车快不少,抵达也里古涅市,还是已经入夜。当晚依旧住在最好的第一招待所,次日上午,往市立殡仪馆取寄存在那里的连富海骨灰。

因为棚区改造贪污案,整个青丘白水官僚系统差不多都动了一遍。然而上层的动**并没有形成外化影响,走在市区,与三年前没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寻找差异的话,只能说市面看起来更加萧条了。边区荒僻,再如何折腾,经济发展的空间也有限。年轻人几乎都去了外边谋生,不到年底不回来。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中老年和小孩子。

洪鑫垚出示了一张盖着大红印的介绍信,工作人员看罢,直接把馆长请了出来。馆长十分客气,亲自捧出连富海的骨灰盒,交给方思慎。当年连富海的事轰动一时,民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简直把他说成了民族英雄。洪方二人刚转身,就听见后边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测二人身份及与死者的关系。

方思慎有点着急,想立刻就动身去芒干道,被洪鑫垚劝住。两人都不愿在阿赫拉逗留,因而必须当日往返。即使夏天路好,这时候出发,时间上也十分勉强,不如明天一早再走。

于是下午便空出来了,二人心意相通,让司机开着车到了当初陪华鼎松祭拜华安时的地方。上次来好歹有个看守,这回连看守也没了,歪歪扭扭的铁门上挂了把生锈的大铁锁。出租车在路边等候,三个人很轻松地翻进林场。

一群暑假中的无聊小孩,原本在另一边河滩玩耍,看见有人翻铁门进了林场,鬼鬼祟祟商量一阵,前后脚翻了进来。铁门不太高,也没有矛头尖刺之类。三个成年人看了看,没理他们,找片草地坐下来休息。

孩子们放肆起来,不知道玩的什么游戏,在野花野草间疯跑打闹,林场夯实的平地成了他们的最佳游乐场。清脆的笑声传出老远,连阳光和微风也仿佛被那单纯的快乐感染,格外和煦温柔。

沉重的往事,浓烈的悲伤,都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变得遥远。

瞧着方思慎唇边的微笑,洪鑫垚心里痒痒的。瞅一眼那群野孩子,问:“哥,你小时候也这样?”问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其实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差点给忘了。

正忐忑不安,就听他轻声道:“我小时候,也常常像他们这样,在河滩上玩得开心。虽然没有伙伴,但是并不觉得孤单。树上的鸟,河里的鱼,岸边的花,林子里的松鼠、兔子、猞猁、马鹿……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烦恼当然也有,比如被别的小孩子欺负,羡慕他们和我不一样的生活,担心妈妈犯病……但总的说来,生活非常充实。帮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得空跟养父学习古文字和西语,听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每天总有事做,并没有太多工夫花在烦恼上。越到后来,从生活中感受到的乐趣就越多。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养父去世。”

方思慎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这个时候,我也长大了。”

洪鑫垚望着他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想要亲吻的冲动。在外边不敢造次,慢慢压下悸动的心情,道:“叫你这么一说,听得我都嫉妒了。依我看,就因为你小时候过得跟别人都不一样,后来做学问才这么厉害。你要跟人一样去上学,没准早让老师教裂巴了。”

方思慎乐了:“我偶尔也会这样想。”

第二天一早,驱车前往芒干道。天气好,路况也好,两个小时抵达阿赫拉。洪鑫垚让方思慎留在车里,自己带着小刘进了镇上那栋两层的灰白色政务府办公楼。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方思慎看他脸色凝重,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紧。

“你说的那位于叔,已经不在这儿干了。他们说他女儿女婿在外地,接了他出去养老,不会回来了。”

“啊……”方思慎一时茫然。

洪鑫垚坐进车里:“政务府的头头全换了。我手里拿的是州府的介绍信,他们不敢蒙我。刘哥到镇子里打听去了,看能不能多问出些消息。”

等了一阵,小刘回来,不等方思慎开口,先冲两人摇头。

“都说是被女儿女婿接走,一年多了。也有说是去带外孙的。只知道在雍州那边,具体什么地方却说不上来。”

方思慎道:“火山,辛苦你了。就这样吧,知道老人家过得不错,也是好消息。”

汽车继续往芒干道行驶,穿过林场,停在护林队平房前。再往里,就完全没路了。冬天可以坐爬犁走河道,夏天只能老老实实穿林子。小刘拎着一条烟、两瓶酒,带司机进屋跟护林员打招呼,说好让司机和车子在这里等半天。守林寂寞,那护林员高兴还来不及,嚷一嗓子“别抽烟别生火”,拉着司机坐下打扑克。

林场宿舍区比三年前更显破败,凡是能拆能卸的都让人弄走了。门窗断梁可以当柴烧,砖石瓦砾可以做建材,只剩下冻裂的油布毡子胡乱扔在地上,踩上去立刻一片粉碎。

很快到了宿舍区尽头墓地边上,方思慎脚下顿了顿,指着左边坍塌的废墟:“我们家以前就住在那儿。”

洪鑫垚点点头:“我上次来,到过这里。”

两人站了片刻,都没说话。

方思慎忽然看看时间,道:“咱们走快些,抄近路进去,争取五点前能出来。”说罢,一马当先,在前边带路。背包里放着连富海的骨灰,他执意自己拿,另外两人也不跟他争。

多少年不曾走过的路,双脚却仿佛自己认得似的,自然知道下一步该踏在何处。大树都砍光了,补种的新树苗既不粗壮也不高大,行进间反而比过去更容易。两个小时后,终于走出幼林,一大片野灌木丛横在眼前。

三个人坐下歇了歇,洪鑫垚学着另两人的样子扎紧裤腿,找了根长棍子当路杖。方思慎替他放下袖子,把袖口也扣上:“别嫌热,万一被枝条树叶划破胳膊,你不习惯,怕感染。”

正是二十来度最惬意的气温,然而三个人疾行这么久,无不汗流浃背。

这回换小刘开道,方思慎紧跟着指路,洪大少随在最后。有了刘火山刘大侠清理路障,行进速度一点也不比先前慢。差不多一个小时,就找到了连富海当初搭帐篷的地方。

帐篷早已倒塌,方思慎慢慢走过去,掀开肮脏的油布,底下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桩子,几样黑乎乎的生活用具,了无生气。

小刘问:“方少要找什么东西?我来。”

方思慎摇摇头。连富海不在了,母亲的骨灰被他迁移到了何处,只怕再无线索。猜想应该不会太远,然而四面莽林,时间紧迫,却又从哪里找起?

洪鑫垚道:“要不……就把连叔葬在这儿?”

方思慎正犹豫,忽听小刘一声呵斥:“出来!”

一个灰黑的影子应声而动,蹿出去老远,又停下,回身望着这边,仿佛试探般“汪汪”叫了两声。

方思慎一瞬间心如擂鼓,他猛地记起了连富海这只爱犬的名字:“大花!”

那狗听见这声呼唤,飞快地扑了过来,临到跟前止住势头,围着方思慎转圈摇尾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方思慎蹲下来,伸出手。见它吐着舌头来舔,才道:“大花,你知道连叔常去的地方在哪里吗?”

洪鑫垚看得心酸,又有些好笑:“你真当它是人哪?”

方思慎抬头:“我记得小时候,连叔就养过一条这样的狗,什么都懂。我妈埋在哪里,它肯定知道。”

想了想,站起来,试着往一个方向走。果然,那大狗汪汪叫着不肯挪步。方思慎停下来朝它走过去,大狗转身跑出几步,回头看看,见他跟了上来,越跑越快,跑出一段停下来等等,再接着往前跑。

洪鑫垚跟小刘心中暗暗称奇,赶紧跟了上去。

三个人万分辛苦地穿过一片密集的矮林,看见小小一块空地被一圈杜鹃花树团团围住,明显带着人工种植的痕迹。此时花期已近尾声,自然风干的花朵挂在枝头,还保留着盛开时鲜艳的颜色。

花树当中三年无人打理,杂草长得齐腰深。

洪鑫垚问:“先收拾收拾?”

方思慎缓缓摇头:“算了。咱们不可能常来,而且再过两年,这边很可能也会变成幼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无论如何,芒干道都是最美丽最干净的地方,我想,没必要把妈妈带走。有连叔在这里陪着,她应该也不会寂寞。”

小刘从背包里掏出几样东西,拼接一番,拼出三把铁锹。戴上手套,利用锋利的边缘一顿切割,很快清理出一方空间。三个人一齐动手,挖个深坑,掩埋了连富海的骨灰。那大狗好似也知道埋的是谁,围着墓穴呜呜叫唤,音调凄恻。

方思慎拉着洪鑫垚的手站在花树丛中:“妈妈,这是阿尧,我带他来给您看看。连叔非常爱您,我做主请他留在这里,希望您不会生气。”心想:与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永远比跟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更幸福。

返回时以下坡为主,速度比来时快不少。方思慎一路蹦蹦跳跳,仿佛回到昔日青葱少年时。洪鑫垚看他一会儿勾勾树枝,一会儿扯扯树叶,一会儿弯腰去寻杂草丛中的小花,一会儿跳起来去够灌木枝头的野果,在后边默默咧着嘴笑。

“呀,水葡萄!”一串青红相间的透明小果子递到唇边,“你尝尝,这个不酸。”

一张嘴,连果子带手指都咬住。

方思慎抽了一下,没**,脸渐渐红了。水葡萄消失,手指却还被舌头卷着,又湿又热,简直像根正在融化的棒棒糖。

洪鑫垚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压住后腰,紧贴到自己身前。

“别……”方思慎偏过脸,“火山在前面。”

洪大少哼一声:“他不敢回头。”

方思慎轻轻挣扎:“还有……大花在后面。”

洪鑫垚调转脑袋。果然,那只大狗就在三五米外,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朝这边看。

被两只狗眼盯着,即便洪大少这样的脸皮素质,也有点儿不适应。

“靠!它居然一直跟着。”

方思慎笑了:“它大概是想送送咱们。”

回到护林队,天色已经变暗。三个人准备上车,那大狗忽然汪汪叫着冲上来,咬住方思慎的衣角不松口。

方思慎犯了难。想起它三年来在森林中的孤寂等待,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尧,有没有办法,带它一起走?”

洪鑫垚想了想:“要不……先放我二姐夫那,等下回方便的时候,再弄到京里。晚月河的房子快好了,正好安置这家伙。”

两人回程买的火车票,为了沿途看风景。车站虽然也有宠物托运,但手续繁琐,这会儿肯定来不及了。

旁边小刘忽道:“洪少,我有退伍战友在图安车站工作,我打个电话问问。”

熟人关系好办事,那边答应帮忙,一天内办好检疫托运手续。洪大少听说宠物要放在行李车厢,便问包个软卧车厢行不行。正好这趟车软卧剩得多,本着效益至上原则,对方跟领导请示一声,最后也答应了。

于是图安至京城的快速列车上,一个软卧包厢里住了三人一狗。为防止大花乱跑,还是弄了个大铁笼子。这森林中独立谋生的忠犬,有种同它主人一般的桀骜气质,唯独挨着方思慎的时候,会舔舌摇尾,主动亲近。洪大少越看越爱,觉得把这家伙带回去,真是太对了。却又看不惯这畜生对着某人的谄媚模样,以及自发自觉的电灯泡习性。瞪了两眼,冲方思慎道:“狗先放在你爸那里,房子大。你要没空,让保姆看着。等晚月河的屋子准备好,就搬到那边去,归我养。”

方思慎看对面一人一狗并列,莫名神似,大乐。

笑闹过后,两人商量回京后的安排。洪大少要马上回河津,一群过去小窑矿的伤残工人,为了医药费,到矿业公司闹事。他不在,手下的人正想尽办法拖着。

洪鑫垚皱起眉头:“都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些人也知道,等我爸跟我不管事,换了后边的上来,再没有人会管,所以才死咬着我们家不放。”

方思慎问:“难道地方政务府也不管?”

“一没合同二没保险,当官的巴不得跟他没关系,你指望他们管个屁?”

“那原先的窑矿主人到哪里去了?”

洪鑫垚冷笑一声:“正跟着我爸二次创业呢!”

见方思慎要说话,一挥手打断:“我知道,该他们掏钱。问题是钱生钱人家肯掏,白贴钱谁肯往外掏?现在整个矿业公司都是国有资产,更不可能拿钱出来替这帮人擦屁股。我琢磨着,趁他们搞什么二次创业,从我爸手里要点股份出来做个基金。”

方思慎点头:“这是长远之计,好办法。”

洪大少翻个白眼:“老头子年纪越大越抠门,简直都要钻到钱眼里去了,非得下重手不可。你看着吧,他要不肯给,我就能把他那二了吧唧的次创业给他搅黄了。”

说完自己的事,问方思慎:“咱爸上回提的那个‘夏典工程’,什么时候开始?”

凭借与普瑞斯东方研究院合作的九溪六器项目,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大出风头。又从其他院校挖来几个骨干,实力倍增,正在向教育署申报国家一级大型课题:古文字谱系数字化项目,简称“夏典”。

此课题一旦批下来,方思慎必定担当主力。然而他并没有想象中兴致高,望着洪鑫垚道:“这么大的项目,单凭人文学院,肯定不行。跟其他院校联合的话,我很担心,别到最后弄出第二个金帛工程。而且……”

神色间几分忧愁无奈:“现在的刘院长,你也知道,以前是文化署的副司长,完全用行政管理那套做科研管理。听爸爸说,他一心想把夏文字发源地附会到元首故里去。到时候,只怕许多人昧着良心陪他做马屁文章。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干脆取消这个课题。”

洪鑫垚听他这么说,搂住他肩膀:“如果是这样,那更得你来做了。咱把研究结果发国外去,理他们干屁?”

方思慎笑了:“嗯,你说得对,不能轻易放弃。”

洪鑫垚看着他,眼眸深处有一股浓稠而汹涌的情愫在翻滚。

“哥,你后悔吗?”

方思慎不解:“什么?”

“普瑞斯不是特别想留你?我老觉得,你留在那里,可能比回来要快乐得多。哥,你后悔吗?以后,会不会后悔?”

方思慎回望着他,温柔的笑意一点点弥漫开来,摸摸他的头:“说什么傻话,我当然要回来。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列车向前飞驰。

无限延伸的铁轨仿佛漫漫人生,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通向已知的终点。而现实种种,恰似窗外风光,以无法阻挡的速度迎面扑来。远处,城市乡村阜盛人烟之外,有青山迢递,晴空万里。

(第三卷终)

谢谢marguerite711亲的长评,“这个世间必有美好的人懂得接受珍惜美好的人”,说得太好了,祝福你。

对实体书有兴趣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