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元十二年夏,长公主的疯魔已不再收敛。
她曾利用辅政之权,大肆培植党羽,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是她的傀儡、亲信。
现今,为继续霸占皇权,不惜以官爵、银钱、权势、美色等**,煽动党羽,妄图废黜。
好在江知栩已不是幼年那个孤苦无依、软弱无依之人,他早已在这一年半的执政中夺了尽数民心。
又将许多士族、隐士,旧臣揽于龙袍之下,公然反长公主之势,连长公主信任的志阳侯也参与其中。
长公主因此怒砸了自己殿宇,吓坏了一众宫女及侍从。
那夜的长乐宫甚至传来虐杀之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却无人敢管。
我和玲珑也只能摇头叹息,只盼着她不要迁怒长乐宫中的无辜下人。
虽然,多半是徒劳。
可即便如此,也只不过是夺权之路上的凤毛麟角,想要撼动长公主的地位,依然绝非易事。
她势力渗透朝野上下,西南还藏着大批军力,云华皇城又有我祖父。
我幼时曾迷惑于祖父和爹爹的执迷不悟,但如今长大,也渐渐明白,他们享受惯了手握权杖的生活,享受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呼声。
且他从前一向看轻年幼体弱的江知栩,不知他这样子的人竟还能有绝境翻身的能力,也不知五岁被扔后宫的我会生了自己的思想,未依他所愿成为江知栩那一道棋、一把温柔刀。
他如今对我这嫡长孙女的愤怒,怕是已到极致了吧。
我有那么一刻,依然想尝试写信劝他,但提起的笔,终究还是落下了。
他曾为长公主犯下累累罪恶,是知自己不可被饶恕的,以他不愿受辱的性格,一定会一腔孤勇地成为长公主的爪牙。我爹爹,亦是。
沈家三朝骁勇清名,会否变成遭万年唾骂的污名,他们已然顾不得了。
只是我没想到,外祖父竟也同流合污起来,呵,难道当真是狐狸再好,也是狡猾的墙头草?
我如今与长公主为敌,与家人为敌,心中的挣扎与痛苦,如同被撕裂。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比起我,江知栩更不易,他要拼命张开自己初长成的翅膀,护住身下那些为他仗义执言、暗中蓄力的朝臣、士族、隐士,及尚有话语权的旧臣。
身与心俱疲,却依然免不了势弱之士被暗杀、被威胁。
而皇家夺权的冲突,向来也不是只波及朝堂,对整个天下来说都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好在这两年南家军以骁勇得名天下,威名赫赫,临危不惧地接下守边重任,才使得边境匈奴、蛮人无法趁乱作祟,不敢犯我大辽。
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守好后宫,帮不了任何事情。
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愧对皇后之名。
朝堂及后宫,已有因我祖父及外祖父,斥责我不配为后地。
说我又无一儿半女,当废之。
但江知栩唯有在此事上“执迷不悟”,还传圣谕,说朕之皇后,乃朕心中之明珠,是为天命所归,当得起一国之母,若再有人妄言废后,朕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我闻听此言,感动得抱着玲珑稀里哗啦,哭得一塌糊涂。
后又瑟瑟发抖,担心江知栩会不会因我失了朝臣信任,但月昌说:“娘娘啊,别怪月昌老看不上您,您怎么又不相信皇上、不相信自个儿呢,皇上既有能力夺回皇权,自然也有能力护您。”
吉宁也命小伊递了张纸条子给我,字写得歪歪扭扭,我趴上去瞅了半天,才认出来那几个字是:小嫂嫂,你既入我家门就是我家人,我和哥哥一样力挺你为后,要相信光!
我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一下午哭了笑、笑了哭的,都让玲珑不知怎么办好了。
当晚,我鬼使神差地,又偷偷拉着玲珑去了趟永巷,站在那破败的大门口,听着里面的叹息声愣了很久。
玲珑不明其因,也不知春妃非鬼。
吓得瑟瑟发抖,说娘娘,您非要来这儿做甚,这里可住着前朝恶毒春妃的鬼魂,听说……她谋害过皇嗣。
我未告诉她那皇嗣其实是吉宁,也未告诉她其实春贵妃从未曾行谋害之事,只笑着说:“怕是人比鬼,更像鬼罢了。”
玲珑颤抖着摸了摸我额头,确认一点不滚烫,才放下手来。
我其实,是几经犹豫,才来的。
那日端太妃同我聊起时,说到四皇子,我就当即什么都明白。
我幼时曾梦到过的长永,江知栩口中养在前皇后处的四哥,春贵妃的永儿,其实是一个人。
那个梦中躲在黑黝黝巷子里找阿娘的小男孩,和为幼时江知栩擦泪的阳光男孩,是一个人。
我知道这些时再欣喜不过了,后来却几次三番三缄其口,未能告知江知栩。
我想他若知四哥亲娘还在世,应该也是开心的吧。
可他若知道谋害四哥的母妃,还谋害了四哥的亲娘,会不会承受不住,更觉自己这皇位来得可耻、可恨?
可我俩幼时被推上这龙凤之位时,早已无了退路,我们死不足惜,却无法坐视身边人因我俩而坠入黑巷,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疯魔自私之人颠覆朝堂,毁了百姓。
于是,我最终还是将这秘密咽回心口,不敢让江知栩在此时,有半点分心。
只苦了春贵妃,即便无罪,还依然要在这永巷痴傻着,盼着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的永儿。
夏风温柔,却依然驱不散永巷的寒凉,我不由地轻叹了口气,合着无人经过的黝黑巷子,传来阵阵回**。
玲珑吓得又忍不住抱住我的右臂,说娘娘,咱们快回吧,您放心,有皇上在,您入不了这冷宫的。
我说好,随即又悠悠地叹了句:“待天子真正成天子时,臣妾再来接您。”
玲珑也不再言语,眼中缀满不安,像看鬼一样看着我。
我忍不住地笑了,说好了,玲珑不怕,这冷宫无鬼,鬼只在人心,日后本宫再与你解释。
随后她半信半疑地紧紧地抓着我,仿佛我们都是那风中飘零的叶子,随时可能失去依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