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知道此战凶险, 但见到重伤的乙枢时,还是不由得心惊。
知情去将人扶了起来,探了鼻息, 说道:“还有救。”
洛无疾将一粒红色的丹丸喂给他,又灌了一口水, 乙枢渐渐回转过来。
他没想到,中了药的人竟然还能这么厉害, 今晚命差点交代在季青珣手上。
知情问道:“如今是什么情况?”
“属下是被季青珣打伤的, 但他也已经毒发了,中郎将追着他往北去了。”
李持月听到这句,哪里能静待,乙枢尚且如此,闵徊能打得过中毒的季青珣吗?
要是季青珣在那边还有帮手怎么办?
“让人带乙枢回去疗伤, 云寒, 往北走!”
知情说道:“公主,你的伤也要处理!”
“不是现在, 云寒,走。”
李持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一定要确定季青珣死透了。
一行人没有走多久, 就见到闵徊,他正往回走, 刚巧和李持月一行碰到了一起。
见他无恙,李持月问:“季青珣呢?”
闵徊说道:“季青珣身中数剑,摔下了北面的一处矮崖,如今生死不知, 臣正准备找人下去搜查尸身。”
李持月还要再确认一遍:“他是真的中毒又中剑了吗?”
“确实是这样,再加之从那崖上摔下去, 神仙也难活。”
闵徊看得清清楚楚,季青珣的剑招已经出现了迟滞,再打下去只能死在他手里,才会拼着中剑的,滚下山崖去,求一丝生机。
可惜这生机也渺茫。
李持月闻言放心了一大半,今夜虽有波折,可总算是照她的心意在进行,只是不亲眼见到季青珣的尸体,她实在不放心。
“我们要赶快去找到他!”随即又对闵徊说,“你暂且先消失,等确定人死了,再出现吧。”
闵徊点头,带着洛无疾也走了。
云寒和知情继续往北走,太子府的杀手差不多已经肃清了,只是山火未熄,但火势也已经小了很多,雪再下大一点,想来不会殃及别处。
很快,他们来到了闵徊所说的矮崖边。
知情环顾一遍,说道:“这儿有打斗过的痕迹,看来坠崖之地就在这儿。”
李持月吩咐:“召集人手,下崖底找人,若是没死,莫暴露身份,给他再补一刀。”
相比起令狐楚的拖泥带水,她才是没有半点要留情的样子。
很快,暗卫就缒下了崖,云寒也带着李持月寻了安全的小路轻身下去。
这处山崖不高,到崖底也就不过十丈而已,不过一个重伤的人直直摔下去,绝不会有命在。
没有走多久,云寒就说道:“公主,那儿躺着的人是不是?”
李持月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高大修长的身躯仰面躺倒在地上,看那身形还有侧脸的轮廓,是季青珣无疑。
云寒小声说:“看起来像死透了啊。”
“你们不要过去。”她低声对身边人说了一句。
李持月担心季青珣会诈死,周遭有人埋伏,若将他们一网打尽了,罪名就能顺利污到令狐楚头上。
可若将知情他们留在此处,在有人盯着的情况下,李持月反而是安全的。
毕竟季青珣无论如何,也还不想做一个弑杀公主的反贼。
思及此,李持月高喊了一声:“季青珣!”
嘶哑的嗓音里充满了伤心和不敢置信。
她从云寒怀中单脚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不顾受伤那条腿的钻心疼意。
云寒目瞪口呆,小声说:“公主这就……上状态了?”
这情绪变幻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知情没有答话,只是盯着公主的背影,藏不住眼中的担忧。
公主不让他们过去,要是季青珣还剩一口气,想拉公主一起死怎么办?
他总觉得那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李持月终于跑到了季青珣的身边。
月光照在雪地上,将季青珣的脸被照得比雪还要冷白,上面还沾着刺眼的血,入目是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显然已是濒死的模样。
李持月将他身上的伤细细打量清楚了,白衣上是一大片的血迹,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长剑离手,丢在一旁。
这样的出血量,还是从崖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接着,没有神医在世,季青珣就是命再硬,也不可能活下来的。
她大仇得报,应该痛快得很才对。
照李持月从前所想,她要剥夺走季青珣的一切,将他踩在泥里,再也爬不起来,才算是报了仇。
如今虽然未能如愿,可狠狠将尸体踩上几脚,再仰天大笑也是该有的,不是怎么对得起这段时日的憋屈呢。
可她现在还笑不出来。
在杀了令狐楚之后,今夜的李持月有了诡异的冷静,令狐楚是怎么死的?她最清楚,自己绝不能疏忽,步了他的后尘。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最后的十步,不管如何她都要踩得稳稳当当的。
不亲眼看他的骨头烧成灰了,李持月都还觉得这个诡计多端的妖孽在骗她。
站在那生死不知的人面前,李持月一遍一遍地警醒自己。
“阿……阿萝,你没事了?”
他听到一点动静,睁开了眼睛,长睫挂霜,气若游丝。
看吧,果然还没死透。
要是方才她真的笑了,好事就落不到她头上了。
看着这么虚弱的季青珣,李持月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你怎么了,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出事的吗?”
她跪倒在他身边,全然是无法接受刚分离时的情郎怎么转眼就命不久矣的样子。
实则是看他到底是要交代临终遗言,还是真的还有救。
若是还能救,她就要补上一刀,亲手把人杀了。
季青珣的手抬了抬,似乎是想摸她的脸,但终究无能为力。
李持月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季青珣,你别吓唬我,你没事的对不对?”
“对不起……”
那手沾了她满脸的泪,季青珣眼里尽是要别离的哀伤。
“我不要这句话,我要你好起来!”她哭得更厉害了,“走,我们去找大夫,我们去找大夫……”
“我的伤,已经没得治了,阿萝,我们好好说会话好不好?”
这时尹成也杀出重围,出现在了这儿。
看到倒地的季青珣,伤势竟严峻至此,他面色悲戚地喊了一声:“主子!”
李持月见他来了,心道更好,有个见证。
“尹成,你来得正好,”季青珣的声音虚弱无力,“我死了之后,你就认阿萝为主,代我护好她。”
“主子!要是你不来救她,也不会遭了暗算……”他话中已经带了不满。
“住嘴!”这一句用了力气,他的伤口又湿漉漉的了。
李持月“慌乱”得不行,又对他身上血洞束手无策,只能悲痛地哀求:“季青珣,你别说话啊……”
可季青珣却不管,只一味地交代后事,“阿萝,我手下如今有的人,尹成都是知道的,往后这些就交到你手上,替我好好护着你……”
这话正正说在了李持月的心坎上。
“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季青珣,你别死!”
李持月的演技已臻化境,捧着他的脸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对不起,说好要护好你,同你白头到老,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来日,你达成所愿,我在泉下,也会祝愿你长命百岁,山河永固了。”他的眼眸一层层黯淡下来。
季青珣再说下去,李持月哪里还哭得出来,差点就要笑了。
后面只能伏在他身上,假装出一个伤心的模样。
实则她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接过他的人手后,处置掉对她心存不满的尹成了。
说完那段话之后,季青珣沉默了很久,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弱。
“十一郎……”
就在李持月以为他死得差不多了的时候——
紧接着季青珣就说了一句——
“所以你想听的就是这个?”
虚弱的声音变得平稳冰冷,长指不知何时,不轻不重地捏上了她的后颈。
!
!!
指节冰冷,激得李持月身子颤了一下。
继而浑身汗毛竖起,惊出的冷汗湿了心衣。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像装满了但还不断注水的杯子,恐慌慢慢地流泻了出来,李持月有些不敢抬头。
季青珣坐起了身来,如山的影子在她面前遮蔽住了所有月光。
李持月感觉到捏着后颈的手在稍稍使力,带着她的脑袋被按到季青珣眼前。
她被迫承受着那双幽绿色眼睛充满压迫感的盯视。
长指轻轻拭去她脸上那些眼泪,“实在哭不出来,可以不哭的。”
季青珣没有咆哮,也没有质问,只是淡淡地陈述。
对于李持月要杀他的事实,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
未必没有发觉,只是始终存着希冀。
他是一点点看着自己对她的信任崩塌的,到最后只剩一片残垣断壁,他也只能道一句:果然如此……
李持月知道自己着了道,还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季青珣都这样了,还能活下来的。
是他没中毒?还是闵徊骗了她?又或者他佯装受伤骗过了闵徊。
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嘿嘿笑道:“老夫也来得凑巧,不但捞了人,还看到了一出好戏啊。”
季青珣一开始把人找回来,原是想帮阿萝调养身体,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条命,当真是讽刺至极。
李持月睁大了眼睛,竟然是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真是个这个老头八字不合!
季青珣没死是被这个敬大夫救了,这厮竟然还有空躺在这儿跟她演了一出生离死别!
被人耍得团团转,李持月怎能不恨。
可思前想后,李持月觉得自己没露什么马脚,是季青珣在诈她!一定是这样!
“你……没事?为什么要骗我?”
李持月水润的眼睛立刻从震惊换上了受伤的情绪。
可是不远处的知情和云寒没有稳住,在看到季青珣起身的那一刻,立刻就要过来,尹成却提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时各自周遭的暗卫也围了过来,两方人蓄势待发。
局面已经很清楚了,哪里还需要半句解释。
敬大夫又走过来抓住李持月的手,从她袖子捻出一点粉末,说道:“你袖子上的药和下给他的一模一样,你没事,看来是提前吃了解药。”
又添了一层铁证。
李持月已经找不到辩白的余地,她慢慢抬起眼睛,好啊,也不用装了。
没有半分犹豫,她抽出藏起的匕首,要往季青珣心口补上一刀,彻底断绝掉他的生机。
寒芒几乎割痛了季青珣的眼睛,他将匕首握住,任利刃陷进掌心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持月。
“你当真要我死?”他瞳仁震颤,周围已是腥红一片。
面对质问,李持月的眼神只有凶狠,想要匕首再进一寸,季青珣抬手一挥,匕首飞了出去。
她被重新按在了地上。
“本宫就是要杀了你,季青珣,你为什么就不肯去死呢?”
这么冷漠无情的质问,这么刻骨的恨意。
两个人就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现在终于摆到明面上了,李持月心里反而轻松了,她早就演累了。
至此,季青珣心中才泛出了真切的痛楚,铺天盖地。
阿萝是真心要杀了他,没有一点留手,他死了,她也不会有半分难过。
季青珣思绪凌乱,鲜血淋漓的手不停地颤抖。
李持月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崩裂,低头逡巡的眼神几乎不像一个正常人。
就在她以为季青珣真要发疯杀了自己时,他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刚刚真的快死了,但好像又看到一点东西。”
他说这话时,有些失神。
昏暗的佛殿里,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又流了满地,在他坠崖的时候,犹如那雪景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
可当他想看到更多时,头却痛得跟要炸开一样。
敬大夫在崖下接住了他,并及时为他压制住了伤势。
季青珣此刻的安然无恙才是演的,敬大夫站在后头看他逞强,若是季青珣有什么不对,他就要立刻上去救治。
李持月没空听他胡言乱语,用力挣了挣后颈上的手,却没有挣脱开,“要么杀了本宫,要么就松手。”
戳破了表象,李持月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季青珣眼珠子动了动,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他慢慢松开了手,改为握住她的手,“这次就当你把以往的仇怨都报了,我不会放在心上,咱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往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盯着,
还有,上官峤我会杀了他,你也赶紧忘掉他。”
这是原谅,也是代价。
李持月瞪大了眼睛,这人果然是疯了。
敬大夫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小子什么时候修出一副菩萨心肠来了,这种要人命的事,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轻轻就带过去了?
还敢留要杀他的女人好好过日子,不怕哪天晚上身首异处了?
可季青珣愿意,李持月却不愿意。
她用力甩开被握住的手,“本宫懒得与你做戏,今日你没死,往后公主府与你桥归桥,路归路,若是韦家三人的人头明天不送到,你就反贼。”
季青珣眼神黯淡下来,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里面想稳住他的心思。
若是阿萝站在对面,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只怕说出来的话更加绝情。
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连命都舍了半条,真的就换不到半分和好的契机吗?
季青珣站了起来,没有让她逃走的意思,再一次追问:“李牵萝,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他墨发披散如瀑,琼鼻玉目藏在阴影里,月下更胜森森修罗,李持月被他慑人的碧色眼瞳盯紧了,断然的否定竟不能脱口而出。
好似说了,就会彻底解开一头被锁链拴着的凶兽。
可李持月不愿再委屈自己一点,戏已经没得演了,不若就此刻得个泾渭分明,来日和季青珣杀个痛快。
季青珣所谓的和好,只会如一根藤蔓,将她越缠越紧,那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在季青珣注视下,她笑了笑:“当然可以,你现在去死,本宫还是会念着你这点好的。”
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散去,季青珣的叹气声缥缈如线。
“你当真是……自毁长城。”
李持月不懂他在说什么,她现在只想离开季青珣。
众目睽睽之下,季青珣不想变成流窜的反贼,就不敢杀了她。
就在这时,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从崖上传来。
众人回头看去,满山的火把照亮了山谷,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喊道:“持月公主可还安好?”
原来李持月发出的那枚烟花,也让十里外的驻守的京镇兵看到了,同时手下也往那边求了援兵。
持月公主遇刺这么大的事,驻扎在明都外的京镇兵出动了一队士兵赶过来,看到大火之后更是意识到事情不好。
就是闵徊引路带着人往这边来的。
李持月还来不及答那将领的话,季青珣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如果不想这儿的人全都死了,就知道该怎么说。”
剑已经提在了他的手上,季青珣确实能军队下来之前,把这崖下的人都杀了。
李持月忌惮地看了他一眼,将季青珣是刺客的说法咽了回去。
“知情,你上去传话,本宫遭人刺杀,如今贼首已经伏诛,只是背后主使仍未知道。”李持月一边瞪着季青珣,一边说。
“这样,你满意了?”
季青珣也不说话,上崖的时候,从始至终贴着她寸步不离,还伸手扶着她走。
当然,长剑也握在手里。
在见她走得一瘸一拐的,还有脖子上惊悚的掐痕后,季青珣竟然还是心疼了。
看来她也在生死一线上,还不管不顾地来找自己,怎么能说不是因为在乎呢?
敬大夫见他还要把人扛起来,半点不顾自己的死活,背着手嘟囔:“变成俩短命鬼正好般配了。”
到了崖上,李持月就要下来站着里。
将领见真是公主,赶忙上前行礼,又见公主脖子上十指掐痕,还有无力垂下的一条腿,就知道果然是大事不妙了,“臣援助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本宫无事。”李持月和将领说了几句今夜的情况,至于身侧紧贴着的季青珣,没有提及半句。
将领也知道公主该尽快去找医正了,也不再多问其他的,见公主的护卫都死了,除了留人收殓尸身,还请了护送之责。
季青珣却说道:“此时城门不开,咱们回山庄去。”
那怎么行,她是公主,遇到了行刺这么大的事,城门不会不开,这件事甚至已经惊动了皇帝,“阿兄的人此刻怕是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本宫得回明都去。”
“我既然也在场,不如陪你进宫去,向圣人陈明。”季青珣就是不肯放人。
李持月知道他担心自己反口,说道:“你回公主府去待着,韦家人也要派人看着。”
季青珣却不答应,他抬手,李持月以为是要掐她脖子,避开了一下,然而他的手更快,知情以为二人谈不拢要动手,几乎立时就要拔剑。
可季青珣只是钳着李持月的下巴歪向一边,想将脖子看得更清楚。
细白的脖子上道道瘀痕,清晰勾勒出凶手当时下手的狠劲儿,还有打断的腿,后领破碎的衣裳……
季青珣猜出了凶手当时想做什么,绷紧了下颚问道:“那人现在在哪儿?”
“本宫已经杀了。”血还在脸上没有擦干净。
“为了杀我,你也是下了血本了。”季青珣自嘲地笑了笑。
李持月打开他的手,不欲再论这些废话。
季青珣说道:“让知情留下,尹成和你进宫去,还有,你的伤耽误不得了,带上敬大夫,等你从宫里出来,我去寻你。”
这是要互换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