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到城门口的时候, 韦玉宁有些慌忙地站住了。
许怀言看出来她临阵怯场,旁边的小丫头也差不多。
他说道:“先前因为公主来了,不得不出来, 但两位姑娘也实在累了,去了衙门还不知情况呢, 不如先去换身衣裳,用一顿便饭吧, 在下也想了解一番此事的前因后果。”
二女连忙说好。
一行人便去了成衣铺子, 老板娘见两个脏兮兮的人靠近,正想驱赶,结果紧随其后的锦袍公子出现,显然是一路的,她绷起的脸色立刻又放了下来。
韦玉宁只当许怀言是季青珣的手下, 也就是下人, 她并未客气,走进铺子就只朝着自己喜欢的料子挑拣。
老板娘见许怀言面无异色, 热情地吹捧起了挑拣衣裳的韦玉宁,听她说了几句就知道这确实是位小姐。
安桃则安静在一旁立着, 等小姐挑完了, 自己再等主子们安排。
最终韦玉宁也只挑了一身,她想着衣裳太少, 就有借口让季青珣陪自己再出来了。
等着韦玉宁换衣裳的间隙,许怀言看着安桃,小姑娘下巴永远冲着锁骨,有主子在, 就看不到她的脸。
“是没有喜欢的吗?”他问。
安桃摇摇头,“安桃不敢失了规矩。”
许怀言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姑娘, 腕上似乎有伤处,大概别处也不少,他拿起韦玉宁刚刚没有挑中的,问道:“可喜欢这件?”
安桃只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喜欢,却不敢回答。
许怀言塞她手里,“去换吧,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可安桃到底不敢穿和小姐一样的,挡住手,又去另一边拿起一身普通棉布的,“公子,我穿这个就好了。”
老板娘当然希望卖两件贵的才能赚得多,闻言过来说道:“这位娘子啊,如今是盛暑,您手里这件穿着难免憋闷,不如公子手中的这件好,料子自生凉意……”
总之,一顿游说,她将贵的那件塞到安桃手里,推着她进去换了。
韦玉宁恰好换了衣裳出来,却不见了许怀言和安桃的身影,着急地扫了一圈,“他们人呢?”
老板娘笑眯眯上前:“小姐不必着急,公子已经把银子付了,说是要去一趟药堂,另一位正在换衣裳呢。”
闻言韦玉宁才放下心来,又听老板娘奉承她穿得好看,她总算是心情好些,很快,安桃也出来了,韦玉宁转身一看,面色立刻沉了下来。
“哎呀——很合身呢!”老板娘走上前左看右看,“那郎君的眼光真好呀,这眼神很衬娘子呢。”
韦玉宁只看着她们不说话,安桃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被夸得脸蛋都红了,可是一对上小姐的眼神,心里就打了个突。
她不安地搓着袖子:“我……奴婢去换别的吧。”
老板娘挥着扇子说道:“娘子,郎君把银子都付了,可是不能再换了的。”她如何看不出主仆俩的暗流涌动呢,不过看热闹罢了。
许怀言此时也回来了,他将一罐药膏递给安桃:“你们身上的伤,得空了用这个药膏擦一下吧,”又见衣裳都换好了,道:“衣裳都很合适,好了,你们想吃什么?”
安桃捧着药瓶子,懵懵懂懂地就跟着许怀言出去了,连身后的韦玉宁都忘了。
她忽然觉得,什么后宫,什么娘娘,季郎君或那王熊,都不如眼前这位公子好,像三月拂面的春风一样,让人一辈子想待着他身边。
韦玉宁看着安桃和自己穿得一样好,就有些挂相,但现在是许怀言付着银子,她不好说什么,但安桃居然这么不分尊卑,来日一定要让她重新再学规矩。
坐在酒楼中,上菜之前,许怀言道:“关于那男子的事,来龙去脉还请你们统统告知与我,这般在公堂之上,才好替你们脱罪。”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韦玉宁抢先开了口:“当然,这件事说来也简单,怪我们进京路上遇到了这个歹人……哦,你不要误会,我什么事都没有,但是安桃为了救我,委身给了那个歹人……于是我们以利相诱,才让他肯跟着来京城,在快到京城的时候,我们为了摆脱他,安桃就……喂了他乌头草汁。”
韦玉宁话里话外将事情都推给了安桃,委身给王熊的是安桃,将乌头草汁给王熊喝的也是安桃……
“幸而有安桃在,我才能毫发无伤地到了明都。”韦玉宁强调着自己的清白,说完了感激似的去拉住了安桃的手。
安桃原是饿极了,但听自家小姐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她低头坐在桌前,感觉到不时扫来的视线,跟针扎在后背上一样。
脑中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种种,再也不敢在许怀言面前抬起头来。
许怀言皱眉听着,心中滋味难言。
这几年的书信下来,他原还觉得这位小姐通晓诗文,虽敏感多情了些,到底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如今一见着面,相处不过半日,就生出了这许多失望来。
这位小姐的行事作为竟还不如自己的丫鬟,看来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做不得真。
不过就算如此不讨喜,许怀言也知道的,如今的韦玉宁不能出事,想任她自生自灭,再告诉关陵那边出了意外,也是行不通的。
韦老爷虽然不在明都,但行事谨慎老辣,说不得耳聪目明一些,知道了些什么,或是破罐子破摔,将主子要的东西毁了,就得不偿失了,保住韦玉宁,是为了稳住韦老爷。
思定,许怀言安抚道:“放心吧,此事在下心中已是有数了,用过了饭,咱们早点去将此事解决了吧。”
韦玉宁动了筷子,安桃却还一动不动,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
为什么突然在这儿哭啊?平白惹人尴尬,韦玉宁深吸了一口气,安慰道:“安桃,你别怕啊,十一郎不会让我们处置好的,先吃饭吧。”
许怀言也安慰了一句:“安桃娘子,毋须介怀太多,史书上多的是为大义舍小身的奇女子,更何况在某看来,你并未失了什么,反而让某见识到义气和胆色,是值得称颂尊敬的女子。”
安桃擦着眼泪抬头,说道:“对不住,让郎君笑话了,奴婢只是害怕,现在没事了。”
说完端起碗,大口地吃起饭来。
韦玉宁听许怀言的夸奖,只觉得他对一个丫鬟的看重好像越过了自己。
下人配下人,他们倒是挺般配的。
城外县衙,县令散了官袍,正边往自家鱼池里撒着鱼食边乘凉。
今早在镇上客栈里发现了一名无名的男尸,是个不知姓名的外乡人,衙差一路查到了城门,那两个有嫌疑的女子已经进了城,不知去向。
也罢,在外乡出事,又没有苦主找上门,死了也就死了,县令才懒得去找凶手。
结果这才午后,就有人找上了门。
衙差来传过话,他懒散穿了官袍,起身去了公堂,堂中站着三人,两女一男,衣着体面,举止可见高低。
许怀言握扇作揖:“见过明堂老爷,在下许怀言,乃京畿道举子,今日前来,是带家中两个妹妹来认罪伏法的。”说罢递上了提前写好的状纸还有表明身份的令牌。
却不是公主府的令牌,而是另一位官员的,主子嘱咐过不能留下公主府的话柄。
县令一扫见牌子,眼睛就睁大了。
韦玉宁和安桃跪下,将来龙去脉,话中得了许怀言授意,将自己说得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安桃还向县令露出了自己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
许怀言照着主子交代的说辞,将罪责安在王熊拐卖良家在先,当夜好蓄意杀人,韦玉宁安桃二人不过自救,并无过错,如今主动投案,也是因为清白坦**。
县令如何敢得罪明都官员,一见着令牌有心放过他们了,自然许怀言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道:“既是如此,你们俩人也算可怜,就此签字画押,自行离去便是了。”
安桃千恩万谢起身,韦玉宁也有些如释重负,这件事果然没什么惊险,她总算找到了一点做回人上人的感觉了。
然而,一耿介的衙役却站了出来,说道:“杀人偿命,这是写在大靖律法之中的,王熊拐卖良家有罪,你们取人性命更是有罪,如何能轻易就走。”
一席话,让衙门整个都安静了下来。
县令眼珠子左右转了转,问道:“方才你们说你们是主仆,那本官就要问了,喂那乌头草汁给王熊的,是谁?”
许怀言听出了县令的弦外之音,这是要留下一个,不重要的那一个。
安桃又重新跪了下来,“毒,是奴婢喂的。”
“你就是那个真凶,”县令惊堂木一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杖责三十,流徙三年,你还有何可说?”
许怀言想说什么,安桃却抬起来头,冲他摇了摇:“许郎君,奴婢愿意的。”
韦玉宁却不愿意,她从关陵就带着这么一个贴身的奴婢出来,怎么能就这么流徙了呢。
她低声问:“许怀言,能不能再请明堂老爷开恩?”
安桃却先说了,“小姐,郎君,不必为奴婢求情,奴婢敢作敢当,”
她已经想明白了,流徙三年之后,就不再是韦家的仆从了。
安桃不要再做韦玉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就算真能到娘娘,也是仰韦玉宁鼻息活着,往后韦玉宁死了也好,当皇后也好,她都不会去慕那份富贵。
许怀言亦见她面色决绝,知道她是对韦玉宁心冷了,决心脱离,便没有说话。
见无人再有异议,县令惊堂木一拍:“来人,上刑。”安桃被抬到长凳上趴着,沉实的木杖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身上,安桃咬紧牙关也挡不住闷哼声。
韦玉宁偏过头,缩着肩不敢看。
县令等打完了,也不管人还有没有气,直接道:“押下去关入大牢,退堂。”
三个人进了衙门,最终只有两个人出来了,韦玉宁抱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还记挂着季青珣院中的公主,她说道:“咱们快点回去吧,不然要宵禁了。”
许怀言觉得她是脑子进了水,不在意一路舍命陪自己到明都的丫鬟也就罢了,还想着回城里打扰主子和公主,真是活腻了。
“公主要杀你,为何还要回去?”
韦玉宁微微瞪眼:“公主难道要留下过夜不成?”
“这就不是咱们能说了算的。”
这个许怀言倒是不知道,不过主子定然想留下公主来,到时候放任这人回去打扰了他们,惹主子生气,自己怕是要受牵连。
韦玉宁只想了一下他们一道过夜的样子,一颗心就绞得生疼,“我都来明都了,十一郎就不能把她打发走哪怕一晚吗?”
许怀言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下,换了一句:“如今进城也晚了,还是找个客栈住下吧。”
韦玉宁跟钉在原地似的,定定地看着许怀言:“我问你,他们……是否有夫妻之实?”
这还用问,许怀言当真不想再应付这个蠢钝又自以为是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命还有用,早就活不了这么久了。
他摆摆手:“主子和公主几同夫妻一般,他们二人的事你少管也管不上,少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是公主,整个大靖朝能说她一两句的只有圣人。”话里话外,都是让韦玉宁注意身份。
可韦玉宁已经沉浸在恨意之中,什么都听不到。
她的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不要脸!那个女人不要脸!
许怀言懒得理她发疯,独自寻客栈去了,身影渐渐就要消失在夕阳之中,韦玉宁回过神来,怕自己真的被丢下,赶紧跟了上去。
翌日,季青珣收到了消息,出现在了县衙大牢之中,许怀言和韦玉宁也一道过来了。
韦玉宁就立在季青珣身后,脑子里乱乱的都是许怀言昨夜的话,连梦里都是两个人在**交颈的模样。
她连安桃现在是什么情形都没有去看,只是盯着季青珣的侧脸发呆。
季青珣看向牢门另一边,安桃卧在干草上,脸白得在昏暗的牢房里都能一眼看见,“你当真要顶了这罪过?”他问。
安桃挨打完后挣扎着给自己上了药,现在倒还有力气说话,虚弱但坚定的声音传出来:“奴婢确实杀了人,流徙也是应该的,奴婢无碍的。”
安桃已经被韦玉宁的作为而心冷,她有心离开韦家,知道自己主动说出来保不住要被杀人灭口,不如就这么顶了所有的罪过,没准还能留一条命在。
这般想罢,她朝那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姐看去。
她又做回了她金尊玉贵的小姐,穿着锦衣华服,命真好啊……可这人从进来,就没有看着自己这个丫鬟一眼,安桃掐住了身下的稻草。
韦玉宁一直痴痴望着季青珣,根本不知道牢中那双看她的眼睛逐渐转为了怨恨。
“小姐,昨夜奴婢一直在想——”
这声吸引了韦玉宁的注意,她看进牢中,安桃竟然在笑,只是那直勾勾盯着她的笑,有些渗人。
“奴婢在想,您知不知道,你我主仆这么多年,心贴得最近的时候是何时?”
韦玉宁不解地问:“何时?”
“咱们一块儿伺候王熊的时候,没了主仆之分,跟姐妹一样,奴婢不必伺候您,和您一起躺着……
“你在胡说什么!”韦玉宁几乎是尖叫出声:“王熊和你才是野鸳鸯!他何曾碰过我!”
安桃不解:“王熊又不是废人,两个人都被他拴着,小姐又比奴婢漂亮,细皮嫩肉的,他为何要只睡一个,小姐何必怕季郎君知道呢,他不是也和公主在**吗,必不会嫌弃您的,难道伺候王熊的时候,只有奴婢是高兴的吗?”
“没有!没有!没有!”韦玉宁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进牢房里把她的嘴缝上,“你到底为什么要诬陷我。”
看着她冷静尽失,安桃心中升起一阵扭曲的痛快来,“呀——看来季郎君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韦玉宁反应过来,想去看季青珣,和他解释安桃说的全是假的,可他不知何时已经跟许怀言走了。
十一郎不会当真了吧?
韦玉宁无暇再跟安桃争辩,快步追了出去。
“等等,十一郎,”她追上去扯住季青珣的衣袖,“你等等,千万不要信那丫头含血喷人,我从不曾失过清白。”
季青珣回头,抽出自己的衣袖,只说了一句:“是吗。”不是疑问,只是不在意。
韦玉宁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季青珣连面色都如此平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关心或介怀。
她再顾不得体面或矜持,大声叫住了他:“季青珣!这么多年,那些信算什么?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究竟算什么?”
许怀言在二人之间看了看,说道:“属下忘了,要给安桃娘子送一份伤药,先告退。”
季青珣注视着那始作俑悄悄溜了,才看向刚歇斯底里过,有些气喘的韦玉宁,问道:“你当自己什么?”
“我,我是韦家的小姐,与你有过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多年情谊,他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守在阿萝身边的。
季青珣冷言道:“在下记得那最后一封信中,已祝韦小姐觅得良缘了。
“我怎么能放得下你,你又怎可以舍了我,难道你……真的移情他人了,那个公主?”
“在下从未移情,因为对韦小姐从未有情。”季青珣索性挑明了说。
话几如惊雷在脑中炸响,将韦玉宁劈傻在原地。
“怎么可能,你分明在信中说了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她喃喃看着人,滑下眼泪。
季青珣未见半丝心怜,只道:“韦小姐,你昨日已经惹了要命的麻烦,这里是明都,你如今的身份贸然前来,最该做的,就是谨言慎行。”
留下这句,他便离开了。
却说那厢许怀言进了牢房,安桃见他去而复返,微微发愣。
许怀言半蹲下,与她平视,将一瓶药丸递了进来:“你又为何要说那些话,伤人,亦是伤己。”
一句话惹得安桃落下泪来,没人知道她昨夜的伤心和绝望,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往后天地之大,风雨只能自己承受,苦泪自己咽下。
她要带着枷徒步走上流徙之路,或许目的地都走不到,就死在了路上,腐化成白骨。
安桃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就是个破罐子,才能无所顾忌地拉着韦玉宁共沉沦,可是许怀言竟还关心她,把她当个人看。
她慢慢爬过去,从那只干净的手上接过药瓶:“奴婢这条贱命,还有什么医治的必要呢。”
“你不该看低了自己,不缺胳膊不断腿,走到外边去与人谈笑风生,没人会觉得你与别人有何不同,那一个月发生的事并未让你有一点改变,就当是风流了一阵。”
“女子又如何与男子相同。”
“没什么不同的,韦家是世家,几百年来古板守旧,却不知如今这世道早已不同,大靖民风开放,寡妇再嫁多不胜数,就是主子和公主,也能在未谈婚论嫁前……咳咳,总之,走出韦家看一看,这事并不稀奇。”
安桃见他说的认真,半信半疑,好似自己遭遇的事也真的不足以就毁了一辈子,还有好好活着的机会。
可是眼前……她已经脱不了身了。
见安桃有了生志,许怀言道:“为了离开韦家,倒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你若想活着,江湖中有个明理阁,你就去那儿,怎么样?”
安桃不大明白明理阁是做什么,问:“去明理阁做什么?”
“那是主子的地方,你如今既学不了武功,就去打杂或学医,活着当是不难的。”
“去,奴婢不想流徙,奴婢要去明理阁。”她揪住许怀言的袖子,如攥住了自己的生机。
其实她更想留在许怀言身边……可她知道自己没法留在明都,也不想给许怀言添麻烦。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离开韦家的话,那边的人你就再也不能见到了。”主子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如此正中下怀。
她伏叩在地:“方才奴婢说了那样的话,已是不想再有牵扯了,只盼季主子再给奴婢活命的机会。”
“好,流徙路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救你。”
“安桃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吧。”
“季主子就算能成大业,也不会让小姐当上皇后,对吗?”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安桃也知道,季主子对韦玉宁有多敷衍。
许怀言并没有回答,只是笑得和善:“问了这个问题,你就真的不能再见到韦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