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徊长出了一口气, 彻底镇定了下来。
他看着李持月,坚毅而稳重地说道:“公主,属下将豫王杀了, 如今,可有别的吩咐?”
“有啊。”李持月将身侧卷轴递与他。
闵徊展开, 公主继续说着话:“上面圈的三个名字,都是季青珣为本宫拉拢的, 本宫如今不放心了。”
季青珣。
闵徊对此人倒是印象深刻, 在豫王府街前曾经见过,原以为是心腹,公主竟是不信任此人的吗?
“公主怀疑府中那位谋士有异心,为何不直接杀了?”闵徊问道。
李持月在他耳边压低的声音:“若有机会,本宫亲手杀了他再好不过, 可他多年经营, 在府中树大根深,外头更是不知凡几, 本宫若一刀剃去这跗骨之蛆,便会元气大伤, 且此人非太子手下, 而是想自己称帝。”
“这怎么可能?”闵徊睁大的眼睛,“要么他是宗室之人, 要么掌兵,要么就该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继而扶持幼帝……”
李持月也想知道季青珣前世是怎么压住底下的反对声, 安抚四方的,但前世她被关在凝晖阁上, 除了知道自己身边可信的不过四人,其余真是一概不知,更不知道那些部属是何时倒戈的。
“他正在往这条路走,所以咱们得阻止他。话扯远了,你可有方法验明这些人的忠心?”她敲敲卷轴。
闵徊问:“公主,季青珣是何时进京的?”
“大概六七年前。”
“王兼在中郎将位上已快八年了,周云树也有五年,彼时他还没有本事插手朝中事,公主,此等野心必不敢露于人前,咱们如今只需看这一位……”闵徊点在那“左飞商”三个字上。
“此人当上中郎将不过一年,最有可能是季青珣安插的自己人。”
这倒是和李持月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她拿着卷轴问闵徊,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一个傻大个,另一个缘由是她懒得动脑子了。
现在看来确实不错。
她问:“你觉得要如何试探呢?还不能让季青珣起疑。”
闵徊思虑了半晌,说道:“臣这些年也积攒了些人脉,这次出京时就在从水匪手下救了一位赴明都万安县就任的知县,臣可以悄悄请他出面,将伪造一封与公主有关的密信递给左飞商,就看他会怎么呈递这个消息了。”
李持月也觉得此计可行,若左飞商把信给了自己,她不告诉季青珣,可他还是知道了的话,这左飞商就有疑点了。
其实她不大信这拉拢来的三位之中会一个季青珣的人都没有,他想策反这些人,必得提前埋子,到时候左右局势。
试想若主子有意谋反,但一位中郎将却来说,他已经决意拥护季青珣登位,这些年所有的事都是季青珣操持的,公主只是一个空架子了,无法与季相抗衡,且季相也有登上帝位的资格,还拿出了有力的说服条件,是何条件尚未可知,那被劝投靠季青珣的中郎将会怎么想呢?
若李持月是那中郎将们,她会怎么做呢?
她拥护公主,想的绝不是什么正统,而是凭着从龙之功成为心腹,加官晋爵。如今告诉他,上头的主子各有私心,且其他中郎将已经入了季相麾下,那她会如何选择?
季相和公主的能力孰强孰劣,多年来有目共睹,若是自己表明坚决拥护公主,在已经投靠季相的中郎将面前说,这消息会不会传到季相耳里去?
中郎将们意识到被分成了两派,互有忌惮,反而不知如何串谋,此时在她眼中,看其他中郎将们,只觉得都已经成了季相的人。
宫变当日,局势已不可逆,若和其他人背道而驰,事成之后非但没有从龙之功,反而要引君主怀疑不悦,前功尽弃。
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最好的法子就是随波逐流,别人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既不失功绩,也不用站队。
寻不到前路的群羊,最需要一羊领头,大家都会顺着那个人走,如此,从龙之功万无一失。
此计会成功,盖因他们这些非贴身相伴的武将,不过是在太子和公主之间评一个更有本事的,这是不得不选的选择,是以他们考虑的也只是不在改朝换代之时没落,再积攒一些功绩,这些都比谁当皇帝更重要。
季青珣洞悉人心,向来善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招数。
李持月越想,左飞商的疑点就越大了。
她很快就有了对策,说道:“那这信中,就当是太子假托县令之口,将季青珣在山南道操练私军之事告知与本宫,就看本宫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或是收到之后若不告诉季青珣,他会不会来主动解释了。”
季青珣不来,就是他真的没收到消息,左飞商嫌疑可解;季青珣若知道,兹事体大,他非得旁敲侧击自己生没生疑心不可,那左飞商此人就确确实实是他的人不错。
闵徊笑着点头,“公主此计甚妙。”
“这又不是本宫一个人想的,好了,天也晚了,豫王死了,外面乱得很,你今晚就在府上留宿,等明日一早假作从同僚家中饮酒而归。”
“好,属下到无疾的院子去吧。”
李持月挥挥手随他去,匆乱一夜,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可明日一早,她还得进宫去。
走到楼梯边上,她垂眸看了一眼脚下的楼梯,深吸了一口气,云履踩在第一节 楼梯上,接着一滑,整个人从二楼消失。
解意的一声惊叫划破了夜空,“公主——”
—
豫王身死之事在朝中确实掀起了滔天巨浪,而杀他的竟然是他的儿子,这就更让人毛骨悚然。
相比起来,持月公主街道遇刺的事反倒不显眼了,毕竟她已经安全回到了自己府上,也不算安全,下朝后皇帝就听闻自己妹妹也受了伤。
皇帝忙问殿中监:“三娘伤得如何?”
立在一旁的上官峤听闻李持月遇刺了,手中紫毫蓦地收紧,平静的双眼变得游离,原先风雨不侵的一颗心止不住担忧之意。
这么短的时间,殿中监也未收到消息,实在不知,不过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持月公主在殿外求见。
“阿兄……”她进来后柔柔弱弱地喊了一句,面色有些脂粉也盖不住的苍白,“堂兄竟就这么没了,我昨晚一夜没睡好觉。”
说完眼神一个打滑,就看到了后旁的上官峤,他也在看着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李持月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带着明显的问询之意。
自集贤殿那一次后,两个人就未曾私下相处过,多是这样隔着人,一二个眼神交汇,又各自不着痕迹地避开,如今他这么不避嫌,李持月袖中的手指都掐紧了。
李持月明明没什么,但一碰到他关心的眼神,结果就好像自己真的受了委屈一样,明眸泛起水亮,垂下的眼尾有点可怜巴巴的,看了上官峤两眼又怕破功,赶紧坐下。
李持月不再瞅那人,又暗自唾弃自己在矫情做作什么,反正都是假的,难道还想要他关心吗?
堂弟死了,皇帝也不大痛快,但见妹妹如此憔悴,便关心道:“如今大理寺正在查这桩案子,你莫要太过忧虑,自己头上的伤如何,可要紧?”
就算“遇刺”受了伤,她也顾不得休息,得进宫去瞧瞧风向。
李持月按了一下包扎在额头上的纱布,外面还遮盖上了一层绣珠的云绢,倒是别有美感,她垂眸,有些心力交瘁地摇了摇头:“躲避追杀的时候撞了一下墙,晕了半个晚上,不碍事的。”
听闻她是撞墙撞的,皇帝安心了许多。
“刀剑无眼,你只是磕碰了一下,也算命大了,此事朕会让内稽廷查清楚,你且安心吧。”
上官峤目光落在她额头,云绢裹住,瞧不见伤口深浅,殿中监发觉起居郎视线在公主身上停留太久,轻咳了一声,上官峤未有变色,只平静地将目光收回,落在手上的起居注中。
那厢李持月点头,又说回了豫王案上:“堂兄真的是被侄儿给害了?”
说到这事,皇帝长出一口气,摇头叹道:“堂堂亲王,在别府出了事,还是被自己的儿子……”被自己的儿子以捉奸之名杀死了,栽在一个误会上,真是窝囊至极。
大理寺那边连夜就审了李静岸,他已经供认不讳,至于为什么会认为自己的母妃与人**,李静岸只咬定是自己看错了,先是看到了一个男人,又听到豫王妃的声音,就以为她在别府偷人,才会误杀了酒醉的豫王。
宴上给豫王递话的小厮也找到了,他的供词中只说了府上有人来送东西,豫王离席的借口是酒喝多了去解手,前后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此事当真只是误会?那还真是离奇,大理寺当真的查清楚了吗?”
李持月转动着宫人奉上的琉璃盏,盏中葡萄汁浓深似血。
豫王的尸身抬到了大理寺后,仵作也去验过尸了,可是闵徊杀豫王的时间和李静岸捅刀的时间是前后脚,豫王的尸身都被捅烂了,实在也验不出什么来。
人证物证甚至是凶手本人,都证实了,这豫王就是李静岸所杀。
此案几乎可以盖棺定论了。
皇帝却说:“听闻成少卿还在查,在问完淮安王府的人之后,怕是还要细搜各处,侄媳妇儿和李黎他们也是受累了。”
听到成少卿要搜查淮安王府,李持月心头一紧,闵徊虽然把豫王带到偏僻处杀了,但是血迹未必就能干净得一点不留,就算刻意挑的小路,要是细心翻查,只怕就能知道,豫王并不是在暗室之中死的。
她指尖捏在盏上,逼出一圈几近透明的白色来,上官峤没有错过她的这点异样。
豫王死得确实太过巧合,甚至是天衣无缝,连凶手都觉得是自己杀的,可是闵徊其人,这段日子能沉得住气,焉知等的不是今日呢?
或许真相就在这淮安王府之中,所以公主在紧张。
上官峤只是大体一猜,眼神就沉了下来,臆测罢了。
此时有潇潇风声穿堂入户,外头又有大理寺卿求见。
“宣。”
皇帝一声罢了,年过花甲的大理寺卿走进了紫宸殿中,佝偻着下跪问安。
皇帝看着他花白头发上水珠,问道:“外头可是下雨了?”
“回陛下,确实下了些雨。”
听到下雨了,李持月低头喝起了葡萄汁,掩饰住勾起的唇角,有了这场雨,淮安王府中就算有痕迹,此刻也不复存在了。
成少卿,等着白跑一趟吧你。
皇帝问道:“李卿为的何事而来?”
“回陛下,私妓案所有人证的口供均已记录下,被人证指为直接从手中买私妓的东宫主簿,日前供出了一本账册,记录的是与豫王府的钱财往来,其人名为太子属下,实则一直在为豫王奔走办事。”
皇帝的语气不见半分惊讶,“竟然是豫王吗?”
如今人都死了,这么巧合,死无对证,让人不怀疑是太子所为都不行。
李持月只当自己的空气一般,在旁边大大方方听着,心下也在思量。
竟是大理寺卿来为李牧澜陈情,看来先前私妓案人证身死之事,已经让成少卿绝了投诚太子的路,不然,今日就该是他来了。
不过大理寺卿也算德高望重,也不知道李牧澜是怎么说动的。
听大理寺卿果然将私妓案的幕后主使定为了豫王,她暗自叫好,这不就引着大家把豫王的死扯到李牧澜身上嘛。
她想得也不错,在大理寺卿说完之后,不只是皇帝,连上官峤都改变了先前的想法,稍晚些这事儿传了出去,淮安王妃知道后,也会打消了对李持月的疑虑。
大理寺卿也知道豫王死了,昨夜半夜太子悄至府中,请他仍旧将证据上呈,证明自己的清白。
“豫王一死就查清了私妓案,只怕圣人会疑心殿下。”
李牧澜从容而笃定:“孤未做的事,怎么都不会查到东宫去,李太公且安心,来日,孤会呈请阿爹,求娶李太公孙女入东宫。”
大理寺卿收起思绪,再磕一头:“陛下明鉴,老臣确实不知豫王为何突然身死,不过口供账册都是两日之前得到的,老臣费了一些,豫王……之死,其中很难说没有畏罪自杀的嫌弃啊。”
说来说去,这一堆的案子是原来越复杂了,皇帝听得头痛,也不想去掀开那藏着一床虱子的被子。
“罢了,此事你与成卿一道再行复核,半月后不管如何都要结案,至于李静岸,弑杀亲父,查清无误之后,午门斩首。”
不管是太子还是李持月,皇帝都不想跟他们明火执仗地对干,自己只要好好享受,等他享尽供奉驾鹤西去之后,管它身后洪水滔天。
这回他也有心放过,既然解释清楚了,李牧澜在这件事上自然就过去了,只是罪责仍有,这段时日是要在东宫自省了。
安排完这些事,皇帝就累了,和李持月用完膳之后,就去了内殿休息。
李持月出了紫宸殿,似有所觉,回头看去,上官峤就跟在身后。
“许久未见公主,一切可还安好?”
李持月看着他:“老师不是见到了,被人刺杀,碰到了头,有些事请教,老师可愿去集贤殿一叙?”
她未说明什么事,却又点了集贤殿,上官峤滋味莫名,但二人已心照不宣地不再提旧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他又恢复了从前玉面佛的样子,“公主先请。”
集贤殿中,李持月正准备开口,头又一阵阵地疼,其实不只是头,她全身都痛,从楼梯上滚下来属实是困傻了才会用的法子。
可这件事她自己不做,秋祝春信她们都不可能动手。
见她皱眉抿唇强自压抑的样子,上官峤又不忍了,他抬手想碰,又未真的碰上,“现在还疼?”
“疼的……”李持月想捂住头,上官峤担心她碰到伤口,把她的手拉住,心跳在两个人坐下,几句话之间,逐渐加快。
李持月被他牵住了手,脸皮有点烫,不自觉就避开了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上官峤一直在她脸上……
“解了让臣看看?”他说话声轻得像怕惊动鸿毛,柔得不可思议。
李持月点头,然后脸就被捧住了,不得不仰高了一点,入目是一折俊秀的下巴,上官峤手上的薄茧轻擦在公主细腻的面皮上,惹得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像天上的星子一样亮。
但手很快就离开了,他去解了李持月额上的云绢。
公主爱俏得很,受伤了不愿意让人瞧见纱布,云绢上绣着花鸟和珠宝,华贵又漂亮,若是再戴久一点,怕是会引起明都贵女夫人们的争相效仿。
上官峤眼里却无这些俗物,他又松了几层纱布,就看到了雪白的额头上极突兀的一道伤口,又红又紫,一看就是就是撞出来的。
分明见过不少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口,可一瞧见李持月头上的,上官峤还是觉得刺痛了一下,公主娇贵长到这么大,突然撞了这么狠的一下,该多疼啊。
“臣随身带了伤药,是师父跟一个到处行医的大夫要的方子,涂上好得也快……”
话还没完,李持月就说:“那你给我涂一涂吧。”
见她应得这么干脆,上官峤胸膛鼓噪着说不清的情绪,从袖中取出了药瓶。
不一会儿,伤口被帕子轻轻擦拭过一阵,又涂上了新的药膏。
李持月看了一下他认真上药的神色,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又唤起了一点不算久远的记忆,她的视线忍不住滑到他的唇上,又瞥到一边去,暗自咬着下唇的内侧。
很快,上官峤就重新替她包扎好了,那漂亮的云绢也系了回去。
李持月莫名就喊了一句:“老师……”
“若是我师父在,定然会说裹些香灰就好了,虽能止血,却也不干净。”上官峤说笑,似乎这样,才能忽略那些翻飞的遐思。
李持月坐正了身子,两个人的距离又拉开,低头有点纠结该说些什么。
“那个……”
“昨夜之事,公主觉得是意外吗?”上官峤想换个气氛,结果问到了这件事上。
李持月顿住,她看向上官峤,这人是个玉面菩萨,她能在阿兄面前撒谎,也该跟他说谎话,可这谎要是说出来,也没多少快活。
上官峤换了一个问法:“豫王死,和公主被刺杀,不会都是太子做的。”
这下李持月觉得自己也可以不撒谎了:“太子想拿豫王顶罪,又想把罪责推到我身上,那宴我自然不能去……”
李持月承认了刺杀是自己安排的,不过是因为想避开太子的陷害罢了。
上官峤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看来豫王之死果真是太子设的局,李持月没被刺杀,这就说明公主和太子之间的争锋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人心诡测难辨,这明都之中尤甚,有太多的意外是穷尽心力也算不到的,公主,臣师父总说机关算尽之人,不过作茧自缚、或是心力枯竭,常不得长寿……”
上官峤的意思她明白,可她哪里还有逃脱的机会。
李持月歪着头,笑问他:“若我真作恶多端,老师,来日我魂归西天了,老师可愿意来渡我?”
上官峤不说话,那目光似暖泉一般笼罩着她。
李持月扁了扁嘴,撑着手挪到他那边去,钻到他怀里去,“别总是拿责问的语气来跟我说话,我已入局中,走不脱的。”
“公主,臣只是想你能安好。”上官峤轻环住她的肩。
说放下容易,他自己却也做不到。
原本想得再清楚,可李持月一过来,靠在他怀里,先前要划清界限的决定就不作数了,什么老师学生的身份也忘了。
上官峤见她难过,见她靠过来。
他该制止的,可是怎么办,公主只是要一个怀抱而已。
于是上官峤就张开了手臂,给她想要的怀抱。
“我头痛……”李持月捂住脸,连带遮住发热的眼眶。
“可是药不好……”
她蹬了蹬脚:“跟药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