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找到靖水神女仍旧无法退洪水, 小僧愿以此身,投入櫆河水中。”
寂淳此话有振聋发聩之功效,更是有人相信了寂淳的话, 更敬佩他心怀天下,愿意自我牺牲的慈悲心肠。
李持月面上毫不动容, 心里却在赞叹个不停,不愧是自己找的人, 这演技真是出挑。
看众人情绪都被挑起来了, 她无情地泼冷水:
“整个明都,年满十七花容月貌的女子多的是,你怎知道哪个是,本公主懒得找,若是寻个花容月貌的郎君倒是不错。”
能在讲经会上有一席之地的, 都是在京中有些体面的, 他们素知公主跋扈骄纵,但竟说出如此事不关己的话来, 实在是……太没有同情心了些。
但她是公主,没人敢说什么。
李持月却故意安排了人躲在其中, 说道:“你身为公主, 食邑万户,皆是百姓供用, 如今为了生民找一个人都不愿意,真是枉生帝王家!”
解意说完,捂着胡子悄悄跑走了。
他这话引起了共鸣,下边的人纷纷在说“对啊”“就是”, 虽然都压着小声,但声音还是传上了小楼。
见到李持月被指责, 豫王可就高兴了。
找一个女子罢了,他就是成全这一桩美事又有何不可,况且寂淳禅师还在为他儿子祈福呢。
他说道:“若禅师预言再次成真,这靖水神女,本王定会不辞辛劳,为七县黎民找到。”他说的预言再次成真才找,看来也是存了一份谨慎的。
见豫王主动应下,有了如此对比,人人赞叹,寂淳更是双手合十:“王爷高义!”
李持月半点不觉得挂不住脸,只是说道:“要在这茫茫人海里找一个人,那就祝豫王旗开得胜了。”
寂淳适时解围:“但愿是小僧占卜出错了,天下太平是最大的好事,找人之事也不必担忧,小僧算出了那女子的生辰八字,想找到必是不难的。”
说着他将一张写着那女子生辰八字的纸条拿出来,念出了那靖水神女的八字,也请各家若知道,能将事情告知。
而后将八字交予小沙弥,小沙弥小跑着上楼将字条呈给了豫王。
豫王将纸条略扫了一眼,收进袖中。
见到人已经上钩了,李持月也往回找补,说道:“先前本宫不得见七县雨停,没想到禅师又有预言,罢,若明日的预言也是真的,公主府也出一份力帮忙找人,那也无妨。”
她得盯紧了豫王,不让他到时候铤而走险,随便就拿人替了。
说完这些,李持月终于是走了。
舆车上,解意已经在等候,他当众怼了公主,虽是公主授意,仍有点不安,问道:“公主,如今要怎么做?”
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李持月已是胸有成竹。
她说道:“豫王已入彀中,豫王妃回府之后必会立刻派人去寻他相好,让人盯着,把那人找出来。”
原来,李持月根本不知道豫王妃的相好是谁,今日一局,不过是攻心为上再加引蛇出洞罢了。
知情领了命令,又问:“公主,这些事只怕避不开季青珣。”
“不必避开他,尽可让他知晓,先头去信与七县时招来的两个门客,已能确定就是他的人了。”
李持月也是在办这件事时,知道季青珣对公主府的渗透有多深,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两日之内,让李静岸出点事情,王妃心疼儿子,定会悄悄去探望,到时设法将她那个相好引过去,让李静岸看见……”
春信不明白怎么又扯到皇陵那边的事去了,问:“救左郎将与豫王之子也有关?”
“并无关系,”李持月摇头,“但与闵徊杀豫王有关。”
春信听着,仍然不知道这和闵徊有什么关系,“公主,奴婢真是弄不懂。”
“弄不懂吗,其实本宫也不懂……”李持月今日演完这一出,已是累极,说着说着就卧下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秋祝心疼地看着公主眼下的淡淡青色,公主思虑太多,
轻轻跟其他人招手,一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
第二日,七县果然又下起了雨。
寂淳禅师的第二次预言成真,整个明都都轰动,若是第一回 还有人怀疑,这次是真的不得不信了,大觉寺的住持真有上达天庭的本领!
看来七县也真如他所说,真的要有一场滔天的洪水。
于是,整个京城都在找的人寂淳大师所说的那个女子。
这一回皇帝也被预言惊动,连忙将寂淳禅师招入了宫中,另一头快马让人将疏散百姓的命令带到七县去。
这次换李持月蹲着豫王了,知道豫王进宫之后,她紧步就跟上了。
豫王进宫自然是为将功赎罪的,他昨夜睡前福至心灵,寂淳禅师将那寻找靖水神女的事交给他,岂不就是在给他机会吗?
做成了就是一件大功,到时为儿子求情也水到渠成了,原来寂淳禅师是在这儿暗示他呢,那香油钱花得真是值了。
豫王这就把自己说服了,于是今日一早他便进了宫来,为的就是把这份差事领过来,不让其他人沾手。
若是找到神女之后,请求她在圣人面前再多美言几句,那李静岸的世子之位说不定还能回来。
他越想越美,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皇帝正在接见寂淳禅师,听闻豫王求见,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有些不大想见。
寂淳如今终于做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和天子对谈,出入宗室贵胄之地,不可谓不满足。
见皇帝不想见豫王,他才想起李持月的吩咐,状似不经意道:“豫王昨日在寺中为小僧解围,小僧心甚感念。”
一句话,让摇摆的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就让豫王过来吧。”
寂淳又是一声阿弥陀佛,做高僧之态。
豫王上得殿来,恭谨说道:“阿兄,臣弟昨日已开始在明都中寻靖水神女,担忧和皇兄派去的人起了乱子,平白扰了百姓又耽误了事,特来请示皇兄。”
他不是求差事,而是主动把这项差事捏在手里了,凭的就是昨日寂淳的一句“拜托”。
寂淳也在旁边帮腔:“没想到豫王对此事如此伤心,是小僧、和万民之幸。”
豫王连道:“不敢,都是为阿兄分忧罢了。”心中也更加信了寂淳果然是亲近他豫王府的。
见他如此积极,又是高僧嘱托,皇帝也就打消了让别人去寻的念头,说道:“此事关乎七县百姓,万不可找错了人。”
想了想,毕竟要翻遍明都,这件事只交给他一个王爷,皇帝不够放心,又说了一位金吾卫将领的名字,只说是不好用王府的人,此人可协助他寻人。
既还是以他领头,豫王哪里会有意见,只点头称是而已。
寂淳提点道:“只说是明都出生,此时究竟在不在明都,小僧尚看得不真切。”
“无论这神女有多难找,只要还会喘气,臣弟定当为阿兄找来。”豫王说完这句,就退了出去。
刚迈出大殿,就见着那国色无双的公主。
遮天的殿宇向外伸张着屋檐,金碧瓦当下雨水落成了珠帘,帘外是空远苍青的天空,水汽弥散成烟雾,李持月穿着一袭风信紫的襦裙,飞仙髻上金簪轻摇,当真如神女降世一般。
若不是见过那神女的八字,豫王都要疑心真的神女是不是受到感召自己出现了。
但这是李持月,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东西,豫王一回过神,只觉出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李持月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往这边走,朝野和百姓都在担忧着洪水,只有她,万事与己无关的样子,神色慵懒,不知又要往哪儿去找乐子。
他装没看到,快步就要离开,李持月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堂兄如此高兴,是得阿兄赏赐了?”
“不过是领了差事罢了,本王事务繁忙,就不与三娘闲叙了。”说罢大步要走。
“本宫知道是什么差事,”李持月后退一步不让他走,“本宫也会略尽绵薄之力找人的,堂兄要是怕本宫先找到,随便拉个人来就说是神女,被本宫抓出来的话,可就没有第二次机会咯。”
李持月在他耳边半含警告地说道。
豫王被这话惊了一下,李持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神惊疑不定,又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遭,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对。
寂淳禅师能两次预言天时,非神仙不可得,寻靖水神女这件事也牵涉禅师,他更不可能骗自己,那李持月为何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话?
他看向李持月,那公主脸上赫然变作调笑之色。
她定是为昨日在大庭广众下落了面子的事来找自己麻烦,豫王终于想清楚了,正色道:“本王已经被圣人派了差事,三娘再插手此事,闹得百姓鸡飞狗跳,有失体统。”
她鼓着脸,似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拍着手道:“昨天才吓唬了堂嫂,今天又吓唬了你,你们夫妻啊,可真是……”
豫王见她真是在消遣自己,脸涨得通红,气得狠狠地把袖子一甩,大步走进了雨中,后面持伞的侍从赶都赶不上。
她手拢在唇边喊:“本宫说的是真的哦!”
笑着目送豫王走了,回头,李持月的面色就恢复了正经。
殿中,皇帝正在和寂淳请教岐黄长生之术,这个请教确实让寂淳有些猝不及防。
他先前准备好的关于七县洪灾的说辞半点没派上用场,如今洪灾的当口,皇帝却未多加关心,反而惦念长生,实在有些……昏聩。
而且他师父也从未教过什么长生术啊。
但要是让皇帝失望了,自己费尽辛苦得到的恩宠岂不是就要没了?
寂淳正在使劲想话术的时候,内侍进来传话:“持月公主求见。”
算是稍微解救了他一把,寂淳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二连三地有人求见,皇帝有些不大高兴了,但前次才气走了妹妹,他还是让人进来了。
“三娘,你怎么来了。”
李持月一来就跪下,说道:“三娘来跟阿兄请罪。”
妹妹这一跪,让皇帝想站起身来,“你有什么罪要请?”
“先前七县雨势连绵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会有洪水之事,便自作主张去信给了当地的县令,让他们早做准备,把住在低地的百姓迁走……”
李持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最后乖巧地说道:“阿兄,三娘自作主张,阿兄罚我吧。”
皇帝还以为她又闯了什么祸呢,现在一听,是好事啊,何罪之有。
他起身去把妹妹扶起来:“好了,你心怀黎民,又能想出如此良策,是百姓的福祉,哪有什么罪,朕也会派治水的官员过去,帮盯着这件事有没有办好,起来吧。”
李持月顺势就起来了,见到寂淳禅师,假作惊喜:“阿兄,你也听说寂淳禅师的本事了,昨天我还有点怀疑呢,现在真是不信都不行了。”
皇帝点点头:“是啊,多亏了寂淳禅师的预言,这场洪灾也能早做准备,真是大靖之幸事啊。”
寂淳谦道:“是上天怜悯苍生,托小僧之口告知圣人,小僧实不敢居功。”说罢偷递给李持月几个为难的眼色,求她解围。
李持月心领神会,问道:“阿兄刚刚在听禅师讲经吗,讲了些什么,我也要听。”
皇帝有些为难,道:“没什么,不过是讲些治洪之事……”寂淳在他背后及不可察地摇头。
李持月眯着眼睛,根本不信的样子,“阿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朕……问了些长生之术。”皇帝到底是说了。
李持月“切”了一声,不以为然:“阿兄,普广禅师都走了,你还请教他,找错人了吧?”
这话寂淳不敢挑明,只有李持月敢直说。
皇帝一想也是,从古至今哪个皇帝不想长生,他的母皇当初信重普广,两个人不还是岁数到了就没了吗,可见这一门并没有什么长生之术。
看来寂淳身为普广的弟子,只是继承了预言之能。
他给自己找补道:“朕也只是好奇,起兴一问,几句戏言,不必当真。”
寂淳也顺势承认:“先师未授长生之术,小僧到了年岁也是要去往西方世界的,让公主见笑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越过了长生之术的事,真的就论起经文来。
走出殿外,寂淳长出了一口气。多亏李持月相助,他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此小劫。
他不禁慨叹,原见师父从前在帝王面前风轻云淡,自己要精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李持月正要走,皇帝叫住了她:“三娘,今日怎么没讨赏?”
往常她就是字写得好看一点,都会央着他讨个好处,现在为七县百姓做了好事,皇帝本还担心自己要大出血,没想到她什么都没有求。
“即便救得百姓性命,之后更要赈济,兼加修堤坝,这些银子都得朝廷来出,我吃穿不愁的,再不必什么了。”
皇帝听她说着,肉一阵一阵的疼,确实,他实在不想往外掏这银子,唉……天灾害人啊,只盼找到神女,别让洪灾降世才好。
三娘不要赏赐,皇帝也欣慰道:“三娘长大了……”
不过只口头宽慰了一下,皇帝觉得有些单薄,想起她之前上表说要上官峤做自己的夫子,却被他否了,也是该弥补一下。
“你去看看良太妃吧,听闻她最近病了。”皇帝说道。
李持月听闻良太妃病了,也想去探望,便点头,往太昊宫较为偏远的悦春宫去了。
良太妃曾是李持月大兄的妃子,韦后的庶妹,也是她幼时的玩伴。
韦氏宫变之后,她因未参与宫变之事,甚至给李牧澜通风报信,宫变平息后她就成了太妃,迁居到了悦春宫里。
她也是在明都留下的最后的韦氏人。
因大兄过世,她又无儿女傍身,更不能随意出宫,只能困在宫墙中孤苦一生,难免郁结于心,身子就败落了下去,不过双十年华,脸上就有了细纹。
李持月送了一只漂亮的狸奴与她做伴,也常进宫与她说话,良太妃才好些。
一进悦春宫她就问:“太妃如何?”
侍女回道:“太妃今日在牡丹园中淋了几滴雨受了寒风,回来就一直卧床咳嗽,医正刚来看过,药已经在熬了,太妃如今在暖阁里。”
李持月转进了暖阁去,就见屋内笼上了炭火,大雨让天儿也冷了下来,她才没在屋子里冒汗。
良太妃盖着厚被子,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过来,“牵萝,你来啦。”
持月只是一个封号,她喊的是李持月的名字,李牵萝。
“去牡丹园怎么不把伞撑好?”李持月去探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连眼皮都是肿肿的,看起来是刚哭过,“良若,怎么了,是谁欺负你?”
韦良若缓缓摇了一下头:“只是病了,难受而已。”
“生病还哭鼻子,你几岁呀?”李持月柔声臊她。
她转头问侍女:“医正怎么说?”
“医正说只是风寒而已,但娘娘素来心绪不佳,这病也就来势汹汹的,只怕要比寻常人多缠绵几日。”
李持月握住韦良玉的手,劝道:“万事你该自己想开些,若是这深宫真让你难熬至此,我作保,带你到公主府去。”
韦良玉却不想给她添麻烦,“我此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早点死了去见先帝也好。”她掐着帕子,眼泪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说的什么胡话,你还这么年轻呢,大好的春光该享受才是,我给你悄悄找个男宠好不好,阿兄不会说的……”
韦良玉被她逗笑了,“别说胡话。”
但紧接着,她的笑又散了去,“我心里一直有先帝,我想来世也能与他结缘……”
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从先帝过世之后,她就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当初告密到底对不对。
可是不说,皇后就会杀了先帝,说了,先帝还是没能活下来,自己的家族也被剿杀殆尽了,她是害死全族的罪人。
这么沉的负担一直担在她心上,韦良玉再也不可能心无挂碍地活着了。
李持月知她所想,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让她释怀,只能叹了口气。
“我和你说说外边的事吧,这几天明都可是热闹呢……”李持月为她擦干眼泪,说起了大觉寺的“奇事”。
韦良玉静静听她说着,也终于不再想那些旧事了。
“太妃,药熬好了。”一位医女低头端了药进来。
韦良玉推推李持月的手:“你自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
李持月说道:“我在外边和狸奴玩会儿,守着你喝了药再说,往日它都乖乖爬我膝头来,今天躲哪儿去了?”
韦良玉道:“正下着雨呢,狸奴不会往别处跑,怕是在偏殿中吧。”
“我去找找看,你好好喝药吧。”李持月说着往偏殿寻了去。
暖阁里,那专侍煎药的医女悄悄抬头,朝李持月偷望了一眼。
李持月果然在偏殿见到了那白毛狸奴的身影,但是狸奴不知在追什么,又往外殿去了。
韦良玉将狸奴养得很好,一身毛皮油光水滑的,李持月想念那手感,又追了出去,这里个暖阁隔了一座殿,门窗都开着,外头的风轻轻拂动殿内层层垂落到地的帐幔。
狸奴的影子投在帐幔后,让它无处藏身。
“躲哪里去了,我来抓你咯~”李持月说着扑了过去,自然是扑了个空。
帐幔背后的狸奴灵活地跳跃在桌案地毯之间,就是不到李持月的怀里去。
“小妖精,还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她被挑得起了火,不逮到这只小狸奴狠狠吸一口绝不罢休。
“哪里怕!”李持月又往一块帐幔上扑,这回迎接她的不是狸奴也不是空气。
额头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人的胸膛,李持月刹不住脚,整个人都扑到了那个人的怀里去,抬头看,竟是上官峤。
他似也镇住了,没想到公主就这么扑了过来。
“公主,您果真对臣心存不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好似又笃定又似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