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泠走后, 李持月一个人呆坐了很久。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她只记得自己嘱咐了这件事,就盯着蜡烛看了大半夜。
孩子, 应该是打五邑城回来的路上怀上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又和他有了孩子。李持月脑子里一遍一遍只想着这句话, 还有那个选择。
要这个孩子吗?
若是从前,李持月不会有这样的犹豫, 可真出现了这样的事, 她竟然不能一口咬定。
才一个月呢……似乎还有犹豫的时间。
抬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李持月已经快忘了那种身怀六甲的感觉了,只有苦涩而复杂的心情。
孩子是她永远的痛,李持月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
“陛下,天色已晚, 不如先睡吧。”秋祝进来, 见她也不批折子了,光在那儿发呆, 忍不住提醒道。
她是唯二知道李持月怀有身孕的,算一算日子, 大概也知道是谁的。
终究主子和季郎君是分不开理不清的。
眼见李持月日日忙于政事, 连日都没合过几次眼,今夜难得没有看折子, 现在肚子里又怀了一个,还是赶紧休息要紧。
李持月点头,扶着她起身走回了隔壁的重华殿。
睡到**,浓重的疲倦袭来, 她合上了眼睛。
罢了,暂且不去想了。
翌日礼部送了皇帝登基的冕服过来, 李持月放下政事,宫人们捧着衣裳请她去试穿。
李持月看着镜中自己,头戴九旈通天冠,身穿十二章纹冕服,肩绣日月,身负九龙、山河、花草纹样,华肃庄严,已有权掌天下的威仪。
秋祝也一起看向镜中,满目崇敬,主子穿上真是尊贵无匹,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李持月说了几处要改的地方,等礼部官员走后,绕到屏风后换回了常服。
这时季青珣又来求见。
李持月直接不见,打发他回大理寺去。
“陛下,这龙袍层层叠叠,冠冕又重,会不会太过劳累?”秋祝捧着通天冠一会儿,手臂就有点累了,何况是压在李持月的脖子上。
她担心陛下才一个月的肚子。
李持月自己都闹不清要不要留这个孩子,之后对孩子爹又要怎么处置,直说道:“无事,旁的不用多想。”
秋祝也不能说什么了。
殿外的季青珣真就被打发走了。
黄昏已尽,余温在石砖上慢慢散尽,夜风带着荷花的清香拂满连廊。
李持月回到重华殿,打算换个地方——批折子,御书房的椅子已经让她开始腰疼了,宫门已经下钥,不必再面见朝臣,她自然要去一个舒服的地方。
“陛下。”半路杀出了一个季青珣来。
宫灯下如见着一个画皮美人,他长得又高,绯红的官袍乍看跟飘着一样,有些吓人。
李持月捂着心口退了两步,继而皱眉,如今的宫门已经下钥,这人竟然没走。
“你怎么还不回去?”
季青珣落寞道:“陛下,宫门落钥了,臣回不去,收留臣在重华殿住一晚吧。”
回不去还不是因为不想回,李持月一看到他,就想到肚子里那个,索性不说话,连他玩忽职守都懒得斥责,绕过他进了重华殿。
季青珣当她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跟着也要进去。
解意如今是殿中监,他看不惯季青珣跟着,还挤掉自己的位置,说道:“季少卿,陛下没让你跟着,你这是大不敬,还是在外面站着等天亮吧。”
“臣不信,臣进去问问。”说罢就进去了。
解意气得瞪眼,这个人在宫里这么没礼数,当是自己家了吗,早晚让主子把人杀了!
季青珣真进去了,才不会问阿萝让不让自己留下的话,无禁止即可为,等她真的赶自己了再说。
宫人们将奏折搬进殿里就退下了,李持月盘坐在胡**,三面围着迎枕,她低头看奏折,连头都没抬一下。
季青珣真把重华殿当自己家了,只穿着一件里衣,卧在李持月左手边不远处,看她聚精会神。
他知道李持月在坚持什么,未再干涉太多,只有李持月主动找他问话时,他才会搭话,眼下只是安静地陪着,不打扰她。
三更钟响,李持月将最后一本折子丢在矮桌上,往后一倒,“天天都是这样……”
做一个好皇帝真的好累啊。
季青珣听着她拉长的声音,笑道:“当然苦了,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都当上皇帝了,富有四海,有享不尽的富贵,谁还想日日如此埋案,所以好皇帝才少呀。”
她满脸怨恨,“你怎么在这里?”
“多谢陛下收留。”他浑然不觉,蹭了过来将人搂住。
李持月咬牙把他推开,按在迎枕上:“要不是你……”
她哪会那么容易累。
算了,李持月忍下不说。
季青珣微微歪头,“要不是因为我什么?”
“你到偏殿去,下回不准再随意闯进来了。”她还是没想好孩子的事,打发她走。
“阿萝,先不急,我帮你按一按,等你睡了再走好不好?”
季青珣绕到她身后,帮她按起了肩膀,还有四肢,长指轻重得宜,知道多大的力气对她最为何事。
他按得真的很舒服,李持月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懒洋洋地卧倒,像被抽空了力气,任季青珣伺候。
“按完你就得走。”她打了一个哈欠。
“可臣还有事要说,上次的事你也还没有给臣答复,不如就让臣跟着你一日,阿萝考校考校,可好?”
她还是推脱:“再说吧……”
季青珣已经按到了她的手臂,让人枕在自己胸口,李持月不知怎的,可以换了个姿势,平躺着。
“阿萝你看,这是什么?”他将顺来的小盒子打开。
李持月正犯困,看到那盒子两个米粒大的玉色小虫,眼睛微睁:“你偷了贺礼?”
她记得这两个小小的玩意儿,叫同生蛊。
季青珣挑眉,也不算偷,这同生蛊本就是他让敬大夫找来,设计加入莫娘子的贺礼中的。
不过这些不能让她知晓,他便大方承认:“偷了,怎样?”
他别的不偷,偏偏偷这个蛊虫是想做什么?
还不待他问,季青珣就将其中一只放在自己腕子上。
那只白玉小虫接触到肌肤的温度,慢慢复活过来,咬破了皮肉,钻了进去,在皮下撑起一个小鼓包,继而消失不见。
李持月眼睁睁看着,眼睛瞪得更大,“你在做什么?”
她去搓他被虫子咬破那块皮,然而虫子已经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血点。
季青珣将她的手拉过,将另一种虫子放在她手臂上。
“你在干什么,松手!”李持月要把手藏起来。
可是季青珣握紧了她的手臂,不让她将虫子抖落,那虫子像刚才一样,钻进了她的皮肉,消失不见,季青珣这才放开。
她去摸,去打,怎样都不能把虫子弄出来。
李持月怒不可遏,这浑人,什么东西都是能往身体里放的嘛!
她如今事事谨慎,一只虫子钻进身体里,感觉简直可以说得上恐怖,抬手直接狠狠抽了季青珣一巴掌:“你在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会挨打,硬生生受了,笑道:“这样,你就不会总是想要不要杀了我,也不用担心我会再骗你了。”
季青珣知道她长久以来的忽冷忽热是什么缘故,这同生蛊,就是用来打破那些芥蒂的。
“疯子!滚出去!”李持月气得手抖。
就这么一会儿,她的一辈子就要和季青珣绑在一起了,他怎么能不问自己的意思!
季青珣却愉悦极了,扑过来贴着她的脸亲昵道:“现在我们同生共死,阿萝,你开不开心?”
“不开心。”李持月寒着脸继续打他,不让他压在自己身上。
“我死的时候,上官峤会回来接我,到时候你死远一点,别跟我一起走,没你的路!”
她知道自己说什么话最能伤到季青珣。
果然,季青珣笑意消失,心生生被她的话刺痛了。
凭什么他就要被摒弃在外,那些话明明是他说的!
季青珣真想跟她说:“你自以为的那些话都是我说的,上官峤死透了,根本没有托梦给你。”
然后再好好看看她震惊落寞的脸色。
想了想又算了,惹她伤心做什么。
“你是故意气我,你知道我不高兴,非要这样说。”季青珣搂过她,“说吧,多说几回我就习惯了,死的时候上官峤要是敢来,我就打他!”
李持月的注意都在他圈住自己腰肢的手臂上。
自己的肚子现在不能压,手打上去,清脆地一声,“撒开!”
季青珣又被伤了一下:“你怎么浑身带刺?”
李持月情绪很差,反唇相讥:“你不到这重华殿里犯贱,不就什么都不用听?朕也不用打得手疼。”
不行,还是越想越气,季青珣太过无法无天了,给皇帝种蛊是一大罪,还有她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怎么处置的孩子。
就他会给自己找麻烦!思及此,说话更加不客气起来,把季青珣气得胸膛起伏。
秋祝听见内室的争吵,在外面喊了一声,“陛下?”
里面传出声音,“带他去别殿居住,开了宫门就赶出去!”
跟着话一起的,是季青珣大步走出来的步伐,珠帘飞**开,他消失在殿门外。
秋祝眼见季青珣走了,叹了口气,大半个晚上都好好的,现在又是在吵什么?
“陛下,奴婢有一件事,不知应不应告诉陛下。”
秋祝想着上官御史已经死了,再好也只能累主子思念罢了,他不能再关心也无法护着主子,相反,季少卿这许多年对陛下的真心秋祝看在眼里,如今两个人关系好了,主子才能过得开心些。
“什么事?”
“是当年丹溪城上官御史死后的事。”
李持月怔怔看着她。
等秋祝出去了,她望着联珠帐上绣一支青莲发呆,还没从秋祝的话里回过神来。
“上官御史过世的时候,您不吃不睡,后来熬不住了,是季少卿扮成了上官御史的模样,陪了您一夜,
奴婢虽然不知道他同您说了什么,但是那一晚上您醒过来之后,就肯吃饭了,季少卿也不让我们跟您说自己来过。”
他们这些人会保密,也是为了护着李持月心中那点子念想。
至今她还记得那天晚上,
那原本不可能是季青珣能说出来的话,她问了好几次,秋祝都肯定道:“那日确实是季郎君扮成上官御史的样子,进屋和您说话的。”
李持月呆呆望着床帐,他终究装作上官峤的口吻,对自己说了那些话。
那些让她重新振作,两年里日日回望的话,竟然都是季青珣说的。
李持月从枕下取出玉佩在掌心握紧,记忆又回到了上官峤和春信离开的那一天,他们在自己眼前出事,她眼泪滑落。
不是一个梦,也不是上官峤的魂魄回来找她了,是季青珣的话让她坚持重新站起来的。
何其可笑。
上官峤到底是在坠下城楼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她百年之后,真的就见不到他了吗?
造化为何这般弄人。
第二日,李持月召见了季青珣。
他进来了,眼神竟然分外温柔,好像已经忘了昨晚争吵的事了。
李持月看了他一眼,在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心里藏着上官峤那些委屈,又挨了她打,今天一来,又当做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了。
反而他先开口请罪:“臣乱用那虫子,损了陛下贵体,望陛下责罚。”
这件事确实该生气,但又……没那么生气,李持月知道他用那同生蛊是什么意思,就打消疑虑来说,确实有这么一点用。
不过她也不敢轻信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又无从查证,还是得让人查清楚。
“你的处置不急,早晚要削了你的官帽。”
季青珣也不怕,他琢磨出了今天的阿萝有点不对劲儿,昨夜还喊打喊杀的,怎么今天说着削官帽的话,却让他觉得有几分温柔。
“那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他问。
“来人。”李持月唤了一声。
宫人端着托盘走了上来,托盘的锦帕上是十几枚形制各异,水头上好的玉佩。
李持月道:“先前的玉佩不是摔坏了吗,挑一枚吧。”纯粹当赔给他。
“不,臣就喜欢从前这枚。”
李持月看他腰间带着裂纹的玉佩,有些不痛快,“让你挑就挑,不然就全赏你了。”
季青珣腰上没那么多空地,说道:“那陛下给臣挑吧。”
她没拒绝,起身走到玉佩前,“你喜欢圆的,还是方的?”
“这些陛下明明知道。”
季青珣跟着,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退一步就能撞到他的胸膛。
李持月拣起一枚圆月形的细瞧,季青珣却从她身上嗅见了一点药味,问道:“你在喝药?”
李持月动作一顿,那药味是闻泠送过来的安胎药,她还没想好,就先喝了。
“政事繁重,喝了点安神汤。”她扯了一个借口,将手中玉佩塞他手上,“好了,你下去吧。”
季青珣怎么可能信,要去拉她手腕,“是不是那蛊出了问题?”
李持月避开手:“你究竟有没有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我只是担心你……”
李持月色厉内荏:“这里里外都是关心朕的人,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做,轮得到你来?”
她说得不错,季青珣垂落下手。
李持月见此,语气稍好了一些:“好了,真的没事,你要是不忙,就留下用膳吧。”
“臣乐意之至。”季青珣嘴上答应,心中疑惑渐深,阿萝今天怎么怪怪的。
不过似乎是往好的方向去。
他表面装作若无其事跟李持月用了膳,等出了重华殿,转头就让人去了太医署。
“宇文珣让我盯好那丫头最近在吃什么药?”
敬大夫不大乐意,老使唤他算什么事啊。
虽然不乐意,但也知道季青珣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手下的人拗不过他,索性该干啥干啥。
没两日,季青珣就找了过来,问他究竟是什么药。
“昨夜闻泠往御书房送过一回药,我趁没人偷偷看了药渣……嘿嘿!”
敬大夫笑着晃了晃头,“你猜那是什么药?”
看到他在笑,季青珣心中早已隐隐有了猜测,他不知不觉屏住呼吸:“那是……安胎药?”
“你小子是个聪明的,不错,咱们这位女帝,身怀有孕了。”
季青珣垂落的手倏地收紧,眼眸灿如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