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幼帝终于是醒了, 神思尚未清明便听观风殿外传来一阵吵嚷之声,过去在先帝身边伺候的王穆亲自躬身侍奉,回话说是董太妃到了、要给陛下送些亲自熬煮的汤药。

“朕何须她凑到眼前献殷勤——”

卫熹一瞬暴怒, 久病之后气力尚还虚着、但一朝登基为天子却仍难免令左右宫人瑟缩畏惧。

“让她走——现在就走——”

手边杯盏被狠狠摔碎在地,尖利的声响从内殿一路传扬至外, 王穆见状当即示意身后内侍去将那位太妃打发走, 又亲自跪到地上安抚情绪激动脸色潮红的幼主;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接着又颤声问:“……母后呢?母后在哪里?”

“她去哪里了?是不是被那些人——”

他大约还没忘记先帝大敛之日发生的一切,母后于明堂之上受千夫所指、还被阴平王世子用箭——

“陛下且安心,太后一切安好——”

王穆连忙又劝, 大手一下下轻拍着幼主单薄的后背。

“太后昨日在陛下身边守到深夜, 如今是回积善宫歇息了……”

卫熹听得此言神情一顿、又反复同身边人确认过多次才终于安下心来, 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额角又隐隐生了一层汗。

“那便好, 那便好……”

他反复喃喃自语, 气息依旧有些粗重,被王穆搀扶着重又躺回原处,一双眼睛还执拗望向殿阁之外, 又问:“那母后何时才会再来看朕?……今日还会来么?”

“来,来……”

王穆从宫娥手中接过药碗, 一边轻轻用汤匙舀凉一边继续低声抚慰。

“用药时辰过后老奴便去请, 太后若见陛下康复必也会十分欣慰的。”

一门之隔冷暖殊异,亲自手捧药碗前来探望的董太妃却是无缘得见天颜了,小内侍躬身立在她面前,平声道:“太妃还是请回吧, 陛下大病初愈动怒伤身,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咱们也不好向太后交代……”

这一句可真将厚此薄彼摆在了明面上——她太妃董娴算个什么东西?当初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奴婢, 不清不白侥幸与先帝春风一度、这才一朝飞上枝头成了当今陛下的生母,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被打发到白鹭台过了十几年幽居惨淡的日子,若非眼下被阴平王那几位辅臣挑中拉来给太后添堵,又哪来的体面被人尊称一声“太妃”?

宋太后才是如今这座帝宫真正的主宰——天子对她百依百顺,南渡之后又有母族宋氏撑腰,更要紧的是贵为五辅之首的方氏主君颍川侯前段日子也曾派兵回救洛阳、生生在那一片乱局中保了宋太后的命,想来当也属金陵一派,归朝后还有的是账要同阴平王他们算呢。

宫中人情向来冷漠,捧高踩低最是寻常,董娴在那形同冷宫的白鹭□□自捱受了十数年、自不会瞧不出眼前这小内侍对自己的轻慢;她却并不如何恼恨,实则本也无心凑上前来讨这没趣,只是那一门之隔的国之新主确为她十月怀胎所生,如今这般无情相向也着实难免令人伤情。

她黯然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本宫走就是了……”

小内侍欠身接了一句“恭送太妃”,对方犹疑片刻却又转了回来,神情颇为尴尬地将药碗往他手里塞,还说:“还有劳你代本宫同中贵人说一句,这药是好的,陛下一定用得上……”

如此痴缠实在有些难看、小内侍的神情也跟着显出几分不耐烦,直到见太妃亲自从发间取下一根金钗并仔细塞进自己手里才终于露出一丝笑,点头道:“太妃放心,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那碗半凉的汤药最终是何去向世上自无人会关心,唯独董太妃吃了自己亲儿子闭门羹一事不久便传遍整个宫闱,更令帝宫内外洛阳一派的官员火从心起撧耳挠腮。

“废物——真是废物——”

阴平王卫弼狠狠一掌拍在桌上,分明已是焦头烂额火冒三丈。

“本王担着天大的干系将人从白鹭台接回宫,她却连自己亲儿子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将那宋家的妖女扯下凤座!”

——可不是天大的干系?

世人皆知幼主厌憎生母、先帝在时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对方一面,如今洛阳一派行此险棋冒的便是与天子撕破脸的风险,不见奏效又岂能不恼不怒?

“那宋氏女毕竟养了他七年,其中情分确非区区几日便能颠覆,”同坐席间的范玉成眉头紧锁,边说边也沉沉叹着气,“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卫弼一听却更恼怒,反问的语气愈发焦躁。

“你我如今何来的余裕从长计议?”

“方献亭就要归朝了!宋明真甚至已率两万神略军把持了宫禁!”

“若你我再不尽快推董氏上位分得朝堂一席之地,他日便要遭人清算大祸临头!”

……的确。

先帝委任五大辅臣,其中陈蒙出身庶族不足为虑,宋氏上下不掌兵权、若非得金陵地利之便在朝根本全无说话余地,唯一可怕的只有方献亭——上枭谷一败后他奇迹般生还,时隔半年又领兵将突厥人逼至雍州以西、终保半壁中原数年安稳;天下百姓视之若神,坊间更流传志怪传奇无数,遑论太清三年那一场大败后娄氏负罪衰落、关内半数兵权也落于方氏之手,颍川侯声望权势之盛乃大周建朝三百载之未有,别说对付他们这些臣子,便是将卫氏皇族拉下马转头自立为帝也泰半能够成事。

若他果真铁了心要帮宋氏,那……

“那宋氏女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屡屡借故罢朝——”

范玉成一双老眼微微眯起,其实也同卫弼一般愤懑急迫。

“她就是要拖到方献亭回来——让你我再无机会借势逼她缴权——”

卫弼怒气上头一脚将一侧胡凳踹翻在地,心中盘算的却是自己往后的日子——他们洛阳一派的根基全在中原,若一朝妥协南渡金陵那还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江南势力早有划分,他们这些外来客如何能分得一杯羹?田产佃户如何瓜分?商户税赋如何厘定?即便早先几年能借辅臣身份站住脚跟、时日一长却也必然衰落为人轻贱,又怎比得上死守中原来得稳妥干净?

他们宋氏一族过去在先帝最为窘迫之时遁出长安只知自保、焉能比得上他们洛阳一派舍生忘死方才换来的从龙之功?那宋氏兄弟想借国难大发一笔横财……根本是痴人说梦!

“依我之见,眼下形势也未必就是那般不妙……”

范玉成见卫弼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禁从旁出言宽慰。

“那方献亭如今虽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可到底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敬重先帝、平生从未逆其之旨,又怎会动你我这些先帝钦点的辅政之臣?”

“颍川方氏声名盛极不可有瑕,若先帝刚刚驾崩他便大动干戈开了杀戒,自然即刻便会落下一个排除异己欺凌幼主的恶名——他受得了么?方氏满族受得了么?”

“他必会卖你我一个人情……朝堂之事向来讲究进退取舍左右衡量,他不会不明白,也不会坏了其中的规矩。”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透彻鞭辟、可见中书令文臣之首确不是浪得虚名,阴平王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亦深觉有理,总不信他方献亭还能一手遮天半点不顾同僚之情;那董娴虽说百无一用、可到底也还占着天子生母的名分,同奉东西两宫太后能是多大的事?他总要让他们洛阳一派也能喘上一口气。

“那便姑且如此吧……”

卫弼强压躁郁地沉沉一叹,眉心深深的皱褶却依旧久久难消。

“……就看他颍川方氏还顾不顾惜自己那身无尘的羽毛了。”

太清末年十二月廿九,征战数月的颍川侯方献亭终于带兵归朝。

自太清元年始,这场因夺嫡党争而生的浩劫已断续绵延十年之久,一点火星终而掀起燎原大火、更伴随突厥的加入而将天下烧成火海一片,至今大乱已不止囿于西北一隅,陇右以南吐蕃各部、绥靖境内各少数族皆欲浑水摸鱼避坑落井,形势之恶早令大周朝廷应接不暇。

方氏乃是天下人心中最后的支柱。

上枭谷一败曾令举国上下万念俱灰如坠冰窟,而颍川侯死而复生的奇迹却又在狂风暴雨中为天下撑起了最后一片狭小的荫蔽,无人知晓一切原委,七年来朝廷更始终不曾对外宣告这桩隐秘,而实际深陷绝望的人们也无心力再去探求那些所谓的真相,他们想要的只是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以及一点免于被外族屠戮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如今方侯终于又回来了……他又一次击退了卫铮钟曷和新近参战的坚昆部,麾下历经百战的颍川军在这七年间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出征复归的轮回循环,伤痕累累的他们身披铠甲遮掩痛楚、于凯歌欢呼中肃容铿锵踏入东都城门,洛阳百姓饱含热泪夹道欢呼,庆幸自己又一次在他们的庇佑下保全了片刻的安稳与宁静。

上阳宫前百官云集,一切都与过去的七年别无二致,想来唯一不同的只是亲身外出相迎的君主由先皇变成了幼帝,同时在他身边陪伴的……还有一个被称作“太后”的、年轻美丽的女子。

“奏凯——”

“告奠——”

宫人响亮的高呼在提象门下回**,似乎也试图以虚假的强劲维系天家在百姓眼中的尊荣,而实际一切体面都是那个此刻一身戎装默然下马的男子带来的,他正一步步向年幼的天子和他身侧的太后走去,冷峻的眉眼深邃又沉郁,宛如玉楼之下结霜的雪风,只一瞬便教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