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三年四月萧关失守原州沦丧, 叛军与突厥**、京畿道以西几已再无屏障;月中朝廷东迁洛阳,坊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皆不知此为定策还是天家弃中原而南逃的缓兵之举,及至五月方氏皇后请旨被废、天子又下诏迎金陵宋氏之女入宫, 方知今上南渡之意已决,洛阳也终将如长安一般落于敌寇胡虏之手。

历历三百年大周危在旦夕, 盛世清梦更于弹指间破碎, 朝野上下哀声无数,东西两都彻夜灯火长明;无人来得及为谁悼念,更无人还有心力去追究方氏皇后被废究竟是否合乎礼法,万万生民皆知天下离乱礼崩乐坏, 而未来将要走向何处……却已无一人可知。

而在此若干举国震动的消息流传天下之前, 扬州万氏的内宅已当先乱成了一锅粥。

三月里宋家嫡女为避纷争而来扬州投奔姐姐, 哪料一来二去却又相中了姐夫、竟妄生姐妹同侍一夫的荒唐念想;她大约的确害了失心疯、更被入宫之事逼得失了章法,头回与姐夫倾诉衷肠不成、后又屡屡变着法子自荐枕席。

那万昇也算坐怀不乱、确是严辞推拒了三姨妹几回, 只是他那夫人将将诞下孩儿、夫妻二人也已许久不曾交颈而卧缠绵温存, 后有一日独坐书房喝了几盏薄酒,再遇衣衫半解送上门来的宋疏浅便渐渐昏了头,只见对方鲜嫩的一张俏脸像极了年轻时的妻子, 纤细柔软的腰肢亦十分妩媚动人,最终半推半就一夜荒唐, 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有意偷腥。

这等大事自然难以遮掩、一心借此躲避入宫的宋三小姐更万不肯不吵不闹息事宁人, 次日一早便“噗通”一声跪到亲姐姐跟前,满面是泪地将自己与姐夫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又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想姐姐宽宥,只盼能得一个补偿赔罪的机会……我愿为妾为婢常伴姐姐姐夫身侧、自此一心一意照料几个孩子, 只求姐姐不要将我赶出门去、让我去跳了天家那个火坑——”

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不知情的还当是她受了多大委屈, 可怜她姐姐本是一颗善心照料同胞妹妹、最后却是引狼入室引水入墙,刚出月子不久的身体被气得抖如筛糠,煞白着一张脸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再见那过去柔情似水的夫君更狠狠一个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心碎道:“万昇……你……你……”

宋家长女当初名动长安、要嫁什么王侯将相不能顺意?可叹为了所谓情深一朝下嫁,最终却落得这般耻辱糟心的境地;万昇也自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失德过后悔不当初、跪在妻子脚下乞求原谅的模样哪还同过去一般飘逸如仙?更推说自己酒后浑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切皆为三姨妹有心设计,那看向宋疏浅的目光真比他妻子还要恼恨,像是巴不得要一手把人掐死了事。

宋疏浅自怕得厉害,心中一面觉得姐夫十分陌生、一面又隐隐感到自己做错了选择,六神无主之下只好派人赶回金陵秘密将此事告知母亲,结果几日过去不单没等来母亲的宽慰怜惜、反等来了对方怒极之下迎面扇来的一个耳光。

“你这蠢钝如猪又被吃了心肝的混账——”

匆匆赶回娘家的万氏几乎哭到肝肠寸断了。

“那是你的亲姐姐!是你亲外甥的母亲!……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宋三小姐自幼便在父母宠爱中长大,实则过去除了在她贻之哥哥身上碰过钉子外其余便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如今不单面临着要被逼嫁入宫中的危险、更在姐姐姐夫这里一并失了里子面子,那真是五雷轰顶痛不欲生,怎能忍住不吵嚷折腾?

她被她母亲一下扇倒在地,索性也不起身、径直学了那市井泼妇扯着嗓子尖声哭嚎,道:“母亲只知护着姐姐,那我呢!我便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了么!”

“古有娥皇女英同为帝舜之妻,我又如何不能同姐姐姐夫在一起过日子?他万昇明明就是要了我的身子、如今便宜占尽又翻脸不认,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父亲一心卖女求荣逼我入宫,如今连母亲也不疼我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我还不如去寻条绳子将自己勒死来得干净!”

万氏一生骄纵宠爱自己的小女儿、过去无论碰上什么事都顺着她说是别人的过错,如今终于自食恶果祸害到自家人身上,却不幸已是悔之晚矣。

“浅儿,你好糊涂——”

万氏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那一刻实是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你父亲那般疼你爱你,又怎会当真眼见你去受罪送死——他已决意送你四妹妹入宫为后!只差一步便要遣人到扬州接你回家!”

这……

宋疏浅瞠目结舌脸色惨白,彼时脑海之中混沌一片、却是再不能同须臾前那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指责自己的母亲了,俄而又听对方痛哭道:“如今又该怎么办……你被污了身子再非完璧,他日还有哪个正经高门的公子愿意娶你?”

“你又让你姐姐如何自处?她……她……”

万氏大悲大恸掩面而泣、终于也不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扬州的天似在一瞬之间便阴沉了个彻底,明晃晃告诉所有人——暮春过后连绵的雨季已然无声降临。

时入五月末,金陵宋氏终于忙得不可开交。

过去他家两个女儿都待字闺中迟迟未嫁,未料姻缘一到却是好事成双——幺女宋疏妍将北上洛阳嫁为天子之妻,而三女宋疏浅则……

江南各家都不便在明面上议论,实则背地里却都晓得那位三小姐是悄悄爬了自家姐夫的床,如今姐妹二人共事一夫的“佳话”已传遍各府,若非看在宋公将成国丈、其一族还有后福的份上恐怕早就要暗暗奚落笑掉大牙了。

宋家人也知晓他人心底如何非议,毕竟就连宋澹这个做父亲的都在一月前获知三女做下如此下贱恶业时气得险些与她断了干系,若非妻子与长子苦苦哀求恐怕最后真会忍不住提一把剑去将那孽障捅出一个血窟窿;然而事已至此烂摊子却总要有人收拾,他不得已还是拉下一张老脸去同扬州万氏相商,终令万昇将宋疏浅娶作平妻迎进了门,长女宋疏影却因此立誓此生再不与娘家往来,实是闹得齑菜不生鸡飞狗跳。

宋三小姐作为此乱祸首自然最是不得安宁,即便侥幸得了平妻的名头也断然无法赢取他人的敬意,过去万氏内宅那些捧着她说话的表亲如今见了她都躲得八丈远,而那占了她身子的姐夫也又成了柳下惠,如今只知整日在姐姐房中安慰讨饶、哪还记得来瞧一瞧她这个刚刚进门的新妇?

她实在悔不当初无地自容,在扬州终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生捱了小半月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跑回了娘家,要回这世上唯一还肯怜惜她的母亲怀里好生宣泄一番要命的苦闷;然而甫一入门便瞧见家中各处都是洛阳宫中派来的内侍宫娥,个个手中捧着华贵的红绸金玉为待嫁的新后张罗布置,那般热闹的场面可真跟她半月前无宾朋相贺匆匆拜堂、又被一顶小轿草草抬入万府的寒酸光景大相径庭。

宋疏妍那贱种,她……

宋三小姐又心生恼恨了,即便深知如今经受的一切都是自己该遭的果报,可怨怪他人总比三省吾身来得轻飘容易,她那四妹妹便活该成个活靶子,要被她做成个破布娃娃在无人处狠狠扎上几针的。

与宋疏浅那跌宕起伏异彩纷呈的婚嫁之事相比,宋疏妍这边的动静便小得多了。

她与当今陛下互不相识、彼此之间更无一丝情分,如今这场大婚便只似一场千里迢迢的朝拜,她只管安坐家中静待北上入宫、从此化作一条丝线紧紧将天家与宋氏绑在一起,其余什么红红白白都不再与她相干。

坠儿和崔妈妈都是她身边的老人,如今也都该伴她一同入宫,两人皆知晓自家小姐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颍川侯、在对方去后早已心如死灰再无波澜,于是便都体贴地不拿那些大婚琐务去惹她烦心,只代为与宫中内官一一核对。

六月初时终要乘官船北去,坠儿却还需在金陵多留些时日打点若干尚未来得及装箱的旧物,初三辰时刚行过祭拜大礼将她家小姐送上旌旗翻飞的行船,折返宋府不久便又听门房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她那时心中烦闷得厉害、便只摇头推说不见,对方神色却十分为难,嗫嚅道:“可、可那人自称来自颍川,过去也曾在四小姐身边往来……大约、大约是叫丁岳的……”

这话一出坠儿当即睁大了眼,不知何故一颗心竟忽而狂乱地跳动起来;她立刻转身向府外飞奔而去,果然在大门之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丁岳,对方同样气喘吁吁涨红了脸,右手紧紧攥住一封微有破损的信函颤抖着向她递来,口中言:“你……你家小姐……”

坠儿哑口无言,静默中却有一个大胆到令她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荒谬念头猛地蹿入脑海,缓缓接信的手比丁岳抖得更厉害,又答:“我家小姐……她、她已经……”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尖刻的呼喝忽于此时打断两人交谈,坠儿心中一跳,回头果然见是万氏母女在一众仆役拥簇下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地出现在眼前。

——谁又能执意否认呢?

那便是……所谓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