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万氏话一说完父亲的脸便沉了, 看向幺女的目光亦渐渐显出几分严厉。

“疏妍,”他像在警告她,“不得对你兄长不敬。”

这真是好笑的话, 尤其那时她两只手腕上被长兄锢出的红痕尚还清晰、脸颊上被三姐姐抡圆了胳膊打出的巴掌还在清楚地泛疼——原来手卦竟是那么准的,她与双亲的缘分果然单薄如斯。

“不敬?”

她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壳子敲出一道缝, 藏了多年的讥诮与寒凉都在里头,或许他们父女之间最后的体面仅仅是勉力不将怨恨宣之于口。

“过去曾蒙父亲教导,深知孝悌固乃人子本分,只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总应当是有来有往, 今日三姐姐因妒生恨掌掴女儿在前, 长兄是非不分厚此薄彼在后, 却不知父亲这一句‘不敬’从何而来,又指望女儿如何含垢忍辱看人眉睫呢?”

宋澹闻言一愣, 却是头回见幺女露出此等锋利逼人之态, 那双与她生母颇为肖似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令他在怔愣之余又感到几分难言的狼狈。

“你放肆——”

万氏却已在他之前开了口,愤而起身的模样更显得气势汹汹, 大抵那时她只是一个一心护着儿女的母亲,看到有人胆敢企图攀扯她的孩子便要凶狠地将对方撕碎。

“好啊……你如今果真是翅膀硬了, 竟敢如此同你父亲说话!他生你养你于你恩重如山, 你却以怨报德置父女亲情于不顾!难道当真以为攀上颍川侯便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了吗!”

“还不快给我跪下——!”

口若悬河一通谩骂,轻而易举便将她与长兄和三姐姐的矛盾牵到了父亲身上,最后这句“跪下”更是顺理成章,可以让她陪着她的心头肉一并受过了。

宋疏妍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给她, 一双漠然的眼睛只笔直地看着宋澹,也许当时也还剩下最后一丝希冀, 指望对方能念着与亡母的情谊而多疼她几分,于是就问:“父亲也觉得我说错了么?”

“……也要我跪么?”

明明只是询问的,可落在宋澹耳中却莫名成了质疑,妻子儿女与站了满堂的仆役都在瞧着,他只感到自己被幺女劈手甩了个巴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热。

“怎么,你以为自己没错么?”

他的怒火终于也高涨起来了,却不知自己只是在借故遮掩另外某种更令人汗颜的东西。

“纵容奴婢大放厥词不是你的错?”

“不听规劝与你三姐姐扭打在一处不是你的错?”

“尊长面前不服管教以下犯上不是你的错?”

“你母亲并未错看你!——宋疏妍,你已经得意忘形了!”

“宋疏妍”……

说来也是好笑,母亲去前心心念念为她取的小字“莺莺”父亲一声都没有唤过,如今这声色俱厉的一声“宋疏妍”倒是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她只感到自己心底所剩的最后一点指望也被人打碎了,齑粉般扬在风里,一眨眼的功夫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母亲’?”

她又笑了,不似方才锋利尖锐,只隐隐透出些许悲凉。

“父亲恐怕忘了……她并不是我的‘母亲’,不过是我生母亡故后被扶正的一个妾室罢了。”

这话真是戳了整整一房人的肺管子,万氏的脸色当即变得更凶更狠,长兄则是气恼得像要动手来打她,就连跪在地上的三姐姐也自己免了自己的跪站起来要再同她撕扯,若非一旁的二哥死命多方拦着,恐怕后面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她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早已没有母亲了……”

她看着宋澹一字一句地说,明明心底那么悲伤的,可眼里却竟流不出一滴眼泪。

“倘若我有,父亲便不会将我扔去钱塘交由外祖父母教养,不会在我五岁前就为一盏吊花灯而狠心罚我禁足思过,不会在一年前继母把那张三哥赠我的绘屏夺走时由我被罚跪在堂上,更不会在此刻口口声声数着我莫须有的过错而轻轻放过三姐姐和长兄……”

“父亲……女儿的确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从未指望得到长辈偏疼,自五岁后再返家也只当自己是这里的客人——可客人也是需要公道的……父亲又何以待我刻薄至此?”

“难道母亲亡故是我之过么?”

她无视正房上下的吵闹呼喝,终于将这桩藏在心底多年的迷茫和委屈说出口。

“是我让父亲失去了妻子?”

“是我让父亲扶正妾室、从此无颜再见我母族二老?”

“是我让父亲道貌岸然心口不一,苛待亡妻独女后又自轻自厌?”

“父亲……”

“……是我么?”

……她说得太狠了。

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猛地一下扎进肉里,鲜血喷涌危及性命,令人惊痛之下甚至难以回神。

……可她是对的。

不仅看出他的冷情寡恩、更看出他的自私懦弱——其实当初他如何不知乔氏身子柔弱不宜生养?受家中族老逼迫纳了万氏吴氏也就罢了,偏偏他又不甘心、总想有一个正妻所生的嫡子令自己不再受扬州万氏桎梏,最终是他的愚蠢偏私害死了她,那场惨剧既是天灾又是人祸。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是以妻子死后多年都无颜去见她的父母,早些时候勉强登门拜望过几回,后来时日一久也就不果而终——包括她舍命留下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愿看见,她与她母亲十分肖似的眉眼总会令他更加愧疚心痛,于是最终还是逃避了,将她送去钱塘一了百了。

实话是不能说的,一说便会将那些虚假的太平撕个粉碎,一说便会让自欺之人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宋澹并不能免俗,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此生亏欠良多的幺女也照旧要逞凶斗狠,他狠狠拍案而起、动静比此前万氏发疯时更大上百倍,宋家上下所有人都不曾见主君发过这样大的火,在他高高扬起手时没人怀疑他会将柔柔弱弱的四小姐一巴掌打倒在地。

“父亲——”

一旁的宋明真见状连忙护在妹妹身前拼命去拦,一边挡开父亲的手一边回头大声让宋疏妍快走——万氏又怎能让他如愿?自向一旁那些干粗活有力气的婆子使起眼色,要她们一拥而上将宋疏妍扭住按倒在地,最好今日就让她父亲活活把她打死!

“你们谁敢——”

宋疏妍亦不躲不闪,站在原地高昂着头的样子竟也显出几分威严,一干仆役方才想起眼前这位四小姐已是今非昔比,他日成了颍川侯夫人更要比宋家主母尊贵上百倍……

宋澹却已怒发冲冠难以自持,心中暴烈的情绪让他再顾不得那许多,狠狠一把将次子推开,他只要就此彻底堵住幺女的嘴;对峙时的最后一刻堂外却又传来动静,是颍川方氏的私臣丁岳不请自来,更高声道:“宋大人且住——”

这一声真如当头棒喝、顷刻间便令满堂人倏然一静,下一刻他已走至近前将宋疏妍牢牢护在身后,反客为主的模样却竟显得气势逼人。

一旁的万氏最是精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颍川方氏是要护着四丫头这贱种,可如今方献亭本尊毕竟不在金陵,哪能事事教他称心如意?她眼睛一转,心知能打发方氏私臣的还是只有夫君宋澹,一族之主被如此下了面子又岂能善罢甘休?于是再次挑唆:“颍川方氏贵为当世第一名门,这调丨教出来的下人却怎么竟是这般蛮横无理?——我族家事岂容外人插手?还不速速退下!”

一番姿态摆得十分高傲,可惜在丁岳眼中却唯有方氏主君金口玉言才能做数,当时面对万氏脸色半点未变,只对宋澹拱手道:“我家主君北归前曾有明令,嘱小人务必护得四小姐周全,还请宋大人莫要为难。”

这……

宋澹激怒未平、直到此刻依然剧烈地喘着粗气,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盯着面前太阿倒持的丁岳,冷声喝问:“笑话——难道我管教自家儿女也需经得颍川侯准允?方侯虽是位高权重显赫无双,这手却也不该伸到我宋氏内宅里来!”

“宋大人说笑了……”

丁岳神情不变,面对宋澹的质问不惊不惧、照旧稳稳挡在宋疏妍身前。

“四小姐虽是宋氏之女,他日却也将为方氏主母,我家侯爷甚爱重之,还望宋大人宽宥体谅。”

“你——”

一旁的万氏听得此言已是火冒三丈,实在没料到宋疏妍这贱人能有手段哄得颍川侯对她如此小心庇佑、人都离了江南还要仔仔细细密不透风地护着;丁岳却全不在意她所言所想,径直打断她对宋澹继续道:“我家主君确已北归,今日若在却定然更不会令四小姐受辱——宋大人明察秋毫能断是非,当不会令我家侯爷为此增忧烦扰。”

这已有几分胁迫的意思,乃是将门武侯左右之人独有的强横专断之态,宋澹片刻前高高扬起的手已默然背回身后,只有脸孔还因迟迟未能散去的愤怒而涨得通红。

丁岳看他一眼,又默默侧身在堂上环视一周,目光一一从万氏、宋大公子和宋三小姐脸上掠过,随即又回身向宋疏妍恭敬一拜,意味颇深地道:“主君所来信函四小姐当已读过,却不知是否还有复信需得小人代为寄传?若犹有所愿未遂、自可一一于信中陈情,小人必尽心竭力送于主君之手,无一字错漏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