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终了群臣退去, 天子独召颍川侯入紫宸殿前堂。

“这当是朕与你阔别最久的一次了……”

入殿后卫钦匆匆免了方献亭的礼并令王穆赐座,与旧友同坐时神情分外和煦,却是久违露出了些许松弛平和之态。

“自方氏回迁颍川已一载有余……贻之, 你可令朕好等。”

他确然等得辛苦,毕竟历来将方氏视作腹心, 自先国公去后便终日惶惶, 此前先帝驾崩时若非方献亭早早遣其余方氏族人远归护驾,他的不安恐怕还要更多些。

方献亭亦对新君十分惦念,两人在君臣之外更有少时相识一路扶持的情谊,此刻同样颇为感慨地应和了两句;卫钦又着人给他添茶, 随后问:“听闻你在江南盘桓半月有余,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自然泰半是为了儿女私情, 只是眼下国家动**他又大孝未过,想来还是不应大张旗鼓将自己与疏妍之事向外说, 方献亭斟酌片刻, 答:“宋氏兄弟避居金陵,但在士林间仍声望甚隆,臣赴江南欲请之为陛下效力。”

这自是合情合理的说辞, 卫钦听了神色却是不豫,声音也凉了些:“宋氏……当初方公去前曾将朝事托于那兄弟二人之手, 此后不过稍遇父皇叱咄便避若惊弓之鸟, 如今朕已登基又何须他家效力?便自此在江南乞了骸骨罢!”

如此情状分明是还对宋氏怀怨,恼对方在他境遇最为艰难之时未予助力,照理说此等事方献亭本是不耐管的,但如今念着宋疏妍, 还是……

“宋氏毕竟清流出身,当初又涉案甚深受先帝迁怒, ”他隐隐替宋氏开脱着,“如今陛下登位万象更新,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际,若……”

点到即止。

的确,过去朝堂已被方钟两党一分为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钟党之众自然要被清洗,眼下朝堂半壁几乎皆被革除、能用之人本就稀少,若天子肯放下对宋氏的心结,那么……

卫钦叹息一声,也知方献亭所言在理,沉吟片刻后又摆摆手,说:“这些文臣任免说来倒在其次,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你与娄啸征西之事……”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又有些不安了,稍后衡量着说:“贻之,你应知朕视你若手足,自是万事以你为重……但娄啸将军毕竟年高德劭,此次平乱朕以他为正而以你为副,你……”

这话是说得太体恤了。

镇国大将军本是从二品,征西大将军则是从三品,这意味着此次平乱方献亭将为娄啸副手,在战场上更要听其调遣;颍川方氏虽是当世第一,但方献亭毕竟才不过二十二岁,那娄啸将军当初是与方贺称兄道弟的,如今又岂有对方献亭一个晚辈俯首听命的道理?

“陛下此言过重了,”方献亭会意后立刻接口,“关内娄氏忠勇过人,娄啸将军亦是臣的世伯,此次以他为正本就是理之所在,臣必当恪守本分听凭安排。”

卫钦闻言长舒一口气,一边拍着方献亭的肩膀一边连说三个“好”字,又慨叹:“你自是顾全大局通晓利弊的,有你在朕才放心……”

话到一半却又忧虑起来,一默后再道:“只是此次兴兵另还有一桩难处……”

其实即便天子不说方献亭也明白,是军饷筹措出了问题。

方氏族人遍布朝野,尤其兵部更在他伯父方廉辖下,是以即便这段日子身在长安之外也知晓朝廷在筹措粮饷时遭遇的重重困难——先帝暮年好兴土木,单是数次东巡便耗费甚巨,遑论又多次修缮宫室新造道观,连年下来共计花去数百万贯;朝廷为守边地设下十方节度使,而因钟氏数番作梗削藩多年来皆不见成效,这几员大将不单手握兵权、更掌属地财政大权,近些年上交朝廷的税赋接连折损,分明是饱其私囊贪赃枉法。

人祸之外又有天灾,譬如此前棣州水患便令朝廷损失惨重,一桩桩一件件堆叠在一处,致使新君一登大位便面临国库空虚无钱可用的窘境,而此次平叛要调动二十五万兵,大军在外每日消耗钱粮无数,至少也要打上半年,这其中需要的军饷……

方献亭眉头深锁,在此一道上却是难以为他的君主分忧,毕竟方氏本是将门,涉及税赋新政之事总还需那些文臣良相斟酌操办。

“朕本不想在你出征前同你说这些,但资费之事也确需你心中有数……”卫钦沉沉一叹,原本就多病的身体在这一年中似变得越发孱弱了,或许那时已然感到了帝王之责是何等沉重,“征战之事千难万险,若有可能朕还望你能速战速决——朝廷拖不起,若耗时超过九个月,恐怕就……”

九月之期按说并非绝无可能,只不知若钟氏被逼入绝境、会否……

一个极不祥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方献亭的眼神一瞬显出几分凝重,再观新君神色、分明已是格外不安,于是终究压下心底隐忧,垂首答:“……臣必尽心竭力。”

卫钦点点头,似乎只要得到方氏之人一句承诺便可定心安神,此刻终于放松了一直微微紧握的左手,又对方献亭道:“那便好……朕等你凯旋,也信你定不会令天下人失望。”

君主信重自是臣子之荣,方献亭却难免在这一年未至的长安帝宫中思及先帝——如今卫铮窜入陇右意图谋反,祭出的旗号便是当今天子杀父弑君得位不正,他自然相信卫钦仁孝品行端正,只是……

方献亭心中隐约残存一丝疑虑,但以而今形势论自是无法宣之于口,沉默片刻后又向天子一拜,敛声道:“陛下,臣不日便将领兵征战,不知行前……可否去拜望皇后?”

皇后……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方冉君。

天子闻言神情一凝,一双经年的怨偶至今已折磨得彼此都疲惫不堪,他的语气显得更倦怠了,终于还是看着方献亭点了点头,又说:“去吧……你们应也已许久未见了。”

皇后所居的清宁宫与紫宸殿相距不远,方献亭顺宫道向北行不足一刻便可窥见殿宇的檐角。

如今已是二月末,虽则中原气候寒凉未若江南那般花团锦簇,可终归也已显出几分秀色,帝宫之中尤其繁花烂漫,皇后所居寝殿却显得寂寥,院落之内只有一片苍冷的绿,竟是半点花色也不见。

他皱眉徐行而入,庭前洒扫的宫娥认出他后皆匆忙向他行礼,其中几个是当初从晋国公府陪同方氏嫡女入宫的,见了他情绪尤其激动,纷纷含着泪唤了一声“公子”。

他免了众人的礼,心中已然感到几分萧索,轻轻推门走入殿阁,金碧辉煌的楼宇也显得死气沉沉,室内一片冷寂,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由外转入里间去,终于在窗侧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比一年前最后在父亲灵堂上相见时更加瘦削孱弱,华贵锦绣的凤袍都撑不起了,似乎只是一缕游魂、勉强被幽禁在一副奄奄一息的躯壳里。

“姐……”

他忍不住轻声叫她。

那其实不合礼制,他该下跪称她一声“娘娘”,即便过去在家中也是唤“长姐”的,那时却不知何故以很亲近的方式叫她,也许他已知道她过得很苦、且比当初在骊山时更怜悯她。

她的反应却很慢,像是没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好半晌后才迟钝地回转过身,一双原本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涣散得宛如一潭死水,看到他时木然了很久,像是已然认不出他。

“姐……是我。”

他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她又分辨了半晌,僵硬的面容仿佛套了一层结实的壳、某一刻终于被敲开一道缝,于是总算瞧见了外面,也总算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看到她的眼眶慢慢变红,麻木的泪水一点点溢出眼底,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悲凉了,那些原本激烈的喜怒哀乐早已被望不见头的漫长岁月消耗殆尽。

“贻之……”

她也在叫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抬步向他走来时步履有些踉跄、大概是没有力气;他上前几步想要扶她,她却已经摇摇摆摆撞进他怀里,靠得近时他才越发感到她的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一阵风来就能把人吹跑。

“是我……”他迟一步感到酸涩,心头沉重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姐,我来看你了。”

她已顾不上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压抑地、憋闷地、仿佛透不过气一般的哭声,似是离水濒死的一尾鱼,在最痛苦的时刻也发不出声音。

“贻之……我……我……”

她说不出来,断断续续地无法连贯,他猜想她在向他求救,那一刻抱她抱得更紧,声音也沉,说:“我来救你出去——父亲去前曾有遗言,要我在陛下登位后求恩旨放你出宫……”

“一切都快结束了……只要再坚持最后一阵子……”

他说得很快、也许心里也在隐隐害怕来不及,她毕竟太久没有听过好消息,总要让她也透一口气;可他说完后姐姐的喘息声却变得更粗重,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用力到指节微微发白,瘦骨嶙峋的模样瞧着令人心惊。

“父亲——”

她像困兽一样绝望地悲鸣,恍惚令他想起了一年前在父亲灵前悲痛到几近疯癫的母亲。

“父亲死了——他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贻之……是我、是我让他受先帝羞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