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宋二公子果真去乔府接妹妹了。

出门时犹豫片刻, 想着还是不应再去搅扰三哥,毕竟对方与妹妹不甚相熟,前一回能陪着出去已是给足自己面子, 再去缠人就着实要算失礼;孰料刚过园子便正巧与对方照面,他看他一眼, 却是主动问起:“去接你妹妹?”

他应了一声, 只当那是寻常客套寒暄,下一刻却又见对方点了点头,说:“那便同去吧。”

……嗯?

一个“同”字意味微妙,令人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宋明真微微一愣, 慢一拍才应了一声“好”。

妹妹出来时也有些古怪。

自然她一贯是漂亮的, 那几日却漂亮得有些过了头,便是他一个心粗的男子都能瞧出是精心打扮过了, 甚至还往那张本就很美的小脸儿上搽了胭脂;出门第一眼不瞧他这个亲哥哥、反倒先朝三哥看过去, 然后刻意扭回头来叫一声“二哥哥”,再奇奇怪怪地转过去叫“三哥”,也不知是不是胭脂搽得太多, 耳朵根都是红的。

……上了街就更怪。

妹妹走在中间,他和三哥皆落后半步陪着, 半途遇上好看好玩的东西她总会回头对三哥笑一下, 后者也是怪得很,平时那么冷清疏远的一个人,看着妹妹的眼神却总分明……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形容,妹妹已被一个卖文房四宝的店家缠住了, 说有一块上好的徽州龙尾砚请她瞧瞧;她素爱丹青,相看起笔墨纸砚总是格外有兴致, 那方歙砚雕饰光洁,据说涩不留笔滑不拒墨,一方便价值数十金。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东西放下不敢再碰,宋二公子还没回神,方献亭却已召了在不远处护卫的临泽过来付账,这可真让他吃了一惊,连忙拦着说:“三哥不必如此破费,这账合该是我付——”

开玩笑……这又不是当初在长安西市的三五贯钱,数十金这样大的数目,怎么好再让外人代付?

“子邱……”

谁知三哥却叹了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是欲言又止,一顿后又道:“她喜欢的东西……如今还是我付更为恰当。”

这一句已无异于摊牌,尽管昨日在玉皇山时宋疏妍已与方献亭约好今日会同二哥讲个明白、可真等事到临头却又难免胆怯退缩,此时趁二哥尚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便连忙把话截断,推拒道:“这个砚我不要了,你们都不要付了……”

彼时宋二公子思绪乱成一团、实在无暇去管自家妹妹说了什么,也就方献亭低头看向她,挑眉问:“为什么不要?”

顿一顿,重新将那方砚拿起,又温声问她:“不是很喜欢么?”

他似乎颇执着于问她喜不喜欢某样东西,那日送玉梳时也是一般无二,应是十分不愿见她隐忍违心;她自十分动容,被人体贴爱护的感觉美妙到难以言喻,一旁看着的宋二公子至此却终于回过了味,一会儿看看自家妹妹一会儿又看看他三哥,脸上只剩“瞠目结舌”四个大字。

“你,你们……”

他口舌打结,平生头一回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直到用午膳时都迟迟没缓过劲儿。

恍恍惚惚地跟着另外两人一路走,进酒楼时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宋疏妍看他神情那般奇怪心里不禁也感到一阵忐忑,更不妙的是入雅间前临泽又上前低声在方献亭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听后神色陡然一肃,眉头也立刻皱紧了。

这是……

她心里一揪,顾不得二哥还在一旁便向他走近了一步,同样微蹙的眉透出不安与忧虑,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献亭低头看她一眼,神情显得十分克制,先说了一声“无事”,沉吟片刻后又道:“我恐要先走一步,晚些再去寻你。”

打从至钱塘起他已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陪了三日,柔情蜜意令人忘形、以至于她几乎都要忘了过去想见眼前这人一面是何等不易;此刻这些刚刚露尖的忙碌也令她惶恐,不知何故竟荒唐到不想放他走,只是理智尚未消散,嘴上便只能说:“好……那,那我等你。”

他对她点了点头、眼底大约也有些歉疚,随后又抬头去看宋明真,后者已然回神,此时见方献亭面露正色也不敢大意,又听对方嘱咐道:“那你且好生照看她一日,早些把人送回去。”

或许是因平素对三哥太过信服,当时宋明真听了这话没怎么思虑便果断点了头,等人走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本来就是他的妹妹啊,哪有被一个外人反过来叮嘱的道理?

宋二公子十分不忿,正好拉着妹妹进了雅间坐定,一落座便自灌了一杯凉茶,接着便咄咄逼问:“你且与我好生说明白,你与三哥……当真……”

宋疏妍原本很为如何同自家二哥交代担忧,如今方献亭一走她心里却再装不下别的了,人坐在雅间里动不得,一双眼睛却巴巴地望向楼下窗外,直等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默默收回,神情已显出几分寥落了。

“嗯……”她半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当真吧……”

这般潦草敷衍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看得宋二公子无言以对,想不通自己那个一贯处事淡然行止有节的妹妹怎么竟会变成这般模样,一叹之后又追问:“这是何时的事?是到钱塘才发生的?还是在金陵就有了?”

顿一顿,神情更惊恐:“难道在长安就……”

“自然不是,”听到这宋疏妍也终于回了神,又为二哥过分大胆的猜想红了脸,“前几日才定的……就,初一那天……”

她说得含糊,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清了,仔细一想可不正是中和节那日,大约自己前脚刚送坠儿去寻了医馆他二人后脚便暗渡了陈仓——这,这可真是……

他抬手扶额,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怎么也不敢相信三哥竟会同自家四妹妹生出情意,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三哥具体是如何同你说的?是娶你为妻?还是……”

宋二公子虽说一贯对方献亭十分敬服,可事涉妹妹终身、却也不得不多警惕几分——诚然在自己眼中四妹妹秀外慧中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可三哥毕竟还是颍川方氏之后、如今还成了一宗之主,要做他的正妻委实……

“他允诺会迎娶我做正妻,”宋疏妍深知哥哥所虑,此刻作答既是感激又是欢喜,“方夫人我也见过了,说再等几日便会去乔家见我外祖母把此事定下……”

听到这里宋明真才长舒一口气、总算搁下了要眼见妹妹为妾的忧思,安心过后又连连点头,说:“好,好,这便好……”

大抵是心情起伏太过跌宕,他口干舌燥地又喝了满满一杯新茶,坐在原地却是越琢磨越不可思议,侧首看向妹妹时又慨叹:“我过去总担心主母刁难会令你姻缘不顺,谁晓得到头来竟是要嫁给三哥……”

宋疏妍自己又哪料想得到?实际至今也仍有些难以置信,听了二哥的话一并感慨一叹,又笑着问:“怎么,二哥哥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了?”

宋明真听言扬眉,笑着接了一句“怎会”,嘴上先是吹捧了一番妹妹的风姿教养学识气度,心中却又隐隐存下另一番顾虑——三哥品行卓然自非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之辈,只是方才若他听得不错,临泽同他说的似乎是……

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隐隐投向西北,长安那座幽深威严的皇城恍惚间已浮于眼前,其后错综纠缠的纷争患难正似张开血口的巨兽,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便会将无数人就此拖进无底的深渊。

那天宋疏妍很早就被宋二公子送回了乔府,在房中惴惴不安地等到深夜,却仍迟迟未能等到方献亭的消息。

她本不是那么不经事的人,那日却不知何故总定不下心,原来老人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如此真切,不过区区三日她便习惯了有他陪伴的甜蜜,如今再要孤身一人便感到度日如年难以为继了。

坠儿自能瞧出她的煎熬,苦劝多时无果后更拖着一条还未养好的伤腿一蹦一蹦地跳出去等消息,戌时前后总算回了,说片刻前方侯身边的临泽来过,代侯爷传一句话。

只这么一声便让宋疏妍又活了过来,着急地从坐**站起,她紧紧抓着坠儿的手问:“他说什么?……三哥来了么?”

“没、没来……”

坠儿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她家小姐那双美丽的杏目微微黯淡了下去。

“他说方侯另有要事要处置、如今已出了钱塘,但他请小姐放心,说等初五表公子的婚事一过便会与方夫人一同登门,绝不会失约……”

初五过后……

今日才是初三……他的意思,是初四初五一连两日都不会来见她了么?

宋疏妍手心泛起一阵凉意,尽管深知对方必是被一些极要紧的大事绊住了、心中的无力张皇之感却还是变得越来越重——他甚至已不在钱塘,而她不仅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连该如何探知他的去向都不知道……

心忽而空了一块,短短三日带来的变动大到她自己都无法想象,不知何时原本很透彻通透的人已变得如此患得患失锱铢必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泊之心似乎也早已被抛到了脑后。

——我好像真的已经不能失去你了。

你……可以早些回到我身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