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晴川历历, 宋疏妍一行安抵钱塘。

那日正是中和节,宫中素有赐衣赐尺大兴宴饮的旧例,民间则视二月朔日为太阳诞辰, 是以多在初一祭拜神明互赠春种,处处皆是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姜氏此前从未到过钱塘, 车马一入城门便兴致颇高地推开车牖向外去看, 宋疏妍在她身边柔柔解说着道旁风物民俗,两人一时都十分得趣。

欢声笑语飘出车窗,自要被外头两个骑马的男子听了去,宋明真摇头而笑, 侧首去同方献亭说:“我这四妹妹自幼以钱塘为家, 如今这般高兴怕是将自己看作了什么东道主人, 话都比平时多了。”

方献亭亦听到了她与母亲的交谈声,果真显得比平素轻盈快活些, 他眼中染上几分笑意, 忽觉眼前繁华喧闹的钱塘便像一个令人忘忧的桃花源,繁琐诸事姑且都退去了,令人感到一阵难得的恬然自在。

“确是东道主人不错, ”他若有若无地笑着应答,“这几日便都听她的吧。”

可惜的是方氏之人却不能随宋疏妍一同住进乔府。

一来因为这次安排得匆忙、她还未来得及打发人去家中知会, 二来更因最近阖府上下都在张罗她表兄乔振的婚事, 人多口杂进进出出、总不便于招待贵客,是以途中姜氏便打定主意要另赁一座宅子小住,据说方献亭已提前命人打点好了。

“你不必顾虑别的,只管先去同家人团聚, ”姜氏十分随和体贴,反复劝她不要为他们这些客人费神, “待得了闲再出来,左右我们还有你哥哥陪着。”

这倒是。

按理说宋二公子与宋疏妍也算是一家、随她一并住进乔府并无什么不妥,只是他比起素不相熟的乔家人显然更想同他三哥待在一处,于是便也提出要住在外头,倒是正好能代宋疏妍多尽些地主之谊。

“那我便先回去了……”

宋疏妍有些歉疚,心底藏的更多的却是不舍,说话间眼风偶尔扫向方献亭,两人对视时各自都是一番心旌摇曳。

“……只去同长辈回禀一声,不久便能出来了。”

那确是宋疏妍这些年来回家回得最不安生的一次。

尽管已勉力压着心底的悸动、可进府后走向堂屋的脚步却还分明比往日匆忙,坠儿和崔妈妈险些要追不上、一边在后头赶一边又都忍不住偷着笑。

进了良景堂拜过半载未见的外祖母,祖孙俩倒是有不少话说,老太太一见她便欢喜得一直笑,更拉着她的手反复询问那桩和宣州汪氏的婚事是否顺利打发掉了。

“老太太不必挂念,都好着呢,”坠儿神采奕奕喜笑颜开,一张小嘴叭叭叭地往外倒豆子,“那登徒子后来娶了个勾栏里的、吃了好大一通教训,我家小姐沉鱼落雁秀外慧中,自有那顶顶显赫知礼的郎君真心求娶,岂会便宜他那等人?”

如此神气十足志得意满,显见这段日子在外不单没有受气、反而还过得颇为畅快,乔老太太那般厉害的眼力,听了坠儿的话再转头看看外孙女今日格外红的脸颊,立刻便明白近来在金陵发生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正待要仔细审上一审,却又听她的心肝儿略有些羞怯含糊地说:“这回我二哥哥也到钱塘来了,正在外等着我出去……我,我等晚些时候再来给外祖母回话可好?”

“你二哥哥?”老太太挑了挑眉,语气有些惊讶,“既是来了钱塘便该同你一起回家来,如今怎么不见人?”

宋疏妍又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老太太眼明心亮、暗地里已有一番猜测,嘴上却不与她的心肝儿计较,只且摆摆手由她去了;她便转去拜了舅舅舅母,好容易脱了身又匆匆回到自己房里梳洗打扮,明明过去在宋家总是小心翼翼规行矩步、便是一根稍出挑些的发钗都不敢戴,如今回了钱塘却是百无禁忌,屋子里存的那些精巧漂亮的衣服首饰一股脑儿全搬出来了,和丫头们一同挑挑拣拣,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收拾停当。

坠儿的小嘴一贯闲不住,此时是一边夸自家小姐美一边又不停打趣她,还悄悄在宋疏妍耳边道:“小姐快些出门吧,方侯都该等急了——”

他……

宋疏妍忍不住翘起嘴角,如今竟已到了只听旁人提起他都会忍不住心动的地步,眼前一时又闪过昨夜在驿馆客房门前他低头凝视她的那个眼神,一颗心悄悄热起来,其实根本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最后能否得偿所愿。

可这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她只想要见他。

出门要登车时却瞧见自己想见的人已经来了,没有骑马也没带侍从,只跟她二哥一同站在长街那头等她,见她出来便抬眼向她看来,右眼尾处漂亮的小痣在那时看上去格外和煦,原来柳先生写诗也未必总能尽意,“青霜玉楼”、“琼英雪风”不过区区一面,此刻的他分明更似江边柳色、春树暮云。

“怎费了这许多功夫,可教我们好等——”

宋二公子笑着上前、也是疏眉展目十分愉悦,上下看了看今日格外窈窕动人的妹妹,一身浅樱色罗纹襦裙已是春衫潋滟,便又啧啧两声感叹:“小姑娘家确该穿得鲜亮,不该再像当初在长安那般净挑什么灰蒙蒙的黛色穿……只是你这样却漂亮得过了头,往后若没有哥哥陪着还是应当收敛些……”

这话说得一半好听一半不好听,宋疏妍不知该怎么答、只隐隐感到方献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局促之际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方夫人呢?不知是否也连累长辈久等了。”

“母亲有些乏累,正在下榻处休息,”这回答她的是方献亭,不知打从何时起他同她说话时已再不复过去的冷清,言谈间总带着微微的热,令人听了熨帖得紧,“今日便不出门了。”

她点头应了一声、眼睛却有些不敢看他,谁都能感到这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情思百结,偏宋二公子一个少长这一根筋,不仅不像姜氏那样高明地避开容两人独处、更还大摇大摆地插在其中大煞风景,不等他妹妹接一句话便当先说要去游石函湖,令一旁跟在左右伺候的坠儿忍不住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钱塘自古便是水乡,城中水系更多于金陵,比起骑马游街乘车览胜、还是更适宜乘船出行;乔氏本为当地富户,自也有若干可供自家人驱调的游船,宋疏妍打发小厮去安排了一番,不多时便可泛舟至石函一游了。

登船之时宋二公子打了头阵、当先跨上小舟预备回身扶妹妹和她的丫头,坠儿紧随而上利落得很,宋疏妍其实原本也不必人扶,只是轮着她时一侧恰巧有一画舫经过,水波浮动间船身也跟着晃了几晃,便让她脚下一个不稳侧身向一旁倒去。

宋二公子手都伸出去了,到头来却还是落后他三哥一步,方献亭已一把牢牢拉住了宋疏妍的手,轻轻一带便让她重新站得稳稳当当,宋疏妍只感到手上一热,回头时他已放开了她,在她身后低声说:“当心。”

这一声也撩人,手心朦胧的热意更令情窦初开的少女羞赧,一旁的坠儿看得嘴角直翘、心说这下她家二公子总当瞧出什么名堂了吧,下一刻果然见对方盯着后面两人眉头微皱,口中还“咦”了一声。

宋疏妍被这一声“咦”唤回了神,连忙低眉敛目跨上船去,心说自己虽一向同二哥亲密、可到底还是不敢将这等尚且没影的事摊到他眼前,于是心头一时发紧,却不知若对方盘问起来自己当如何作答。

“我盯得这般紧,动作竟还不如三哥快……”哪料宋二公子一脸惭愧遗憾之色,却是在抱怨自己武艺不精,“……看来这几年我确是懒怠生疏了,往后还当勤加操练才是。”

此言一出坠儿额角直跳,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家二公子是一根不可雕的朽木,宋疏妍和方献亭则都默默松了一口气,尤其后者心道自己毕竟是对人家妹妹图谋不轨、若不提前做些铺垫恐怕日后也难免伤及兄弟情谊,于是后续言行都更规矩了些,只有目光还不时停留在宋疏妍身上、却实属情难自禁身不由己了。

乘舟至石函而下,一路有宋二公子陪同自不会无言冷场,几人相谈甚欢,下船后则见静湖如翡碧波**漾、在历历晴光之下越发显得澄澈开阔,行过石桥后又见两岸长街人声喧闹,正是民间在欢庆中和佳节,男男女女行人如织,各处都有商贩沿街叫卖,可见诗文之中屡屡描绘的“钱塘繁华”确非虚言杜撰。

“咱们来得倒是巧,正赶上过节,”宋二公子兴致颇高,一边在街上游逛一边侧首同妹妹和方献亭搭话,“我瞧着此处倒比金陵更熙攘些,江南风景如画,也比长安讨人喜欢。”

宋疏妍自然也最喜欢这里,即便只是寻常的市井人家在她眼中也别有一番趣味,此刻听了二哥的赞美之辞也莫名感到与有荣焉,又说:“这却还不是钱塘最热闹的时候,待到八月十五中秋前后,江潮最盛八方来客,那时便可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远比眼前此情此景更繁华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