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献亭所说的“了结”的确来得很快。

当日金陵太守韩方平离开绛云楼后便立即归于官署下严令禁娼, 一时之间官兵出动声势浩大、闹得勾栏之内鸡飞狗跳,不出几个时辰青溪之上便再无艺妓笙歌,干净得令两岸围观的百姓瞠目结舌。

次日宣州太守汪远又携子而来、拜在宋氏门前求见颍川侯, 方献亭并未见他,只让他父子二人去同宋四小姐致歉, 两家婚约自此作废, 却是绝无再续上的可能了;那首已然流传出去的艳词也没作废,方侯手下能人无数,随手就从里面另挑出“霜”、“娥”二字,在金陵的烟花柳巷里一寻摸, 还真找出一位叫这名字的伶人, 于是对外便称这首艳词是汪大公子专为她所作, 为了逼真还迫得汪叙抬了人入府,可怜那宣州汪氏堂堂官宦名门、嫡长子却迎了一介勾栏女做妾, 名声自此一落千丈, 说来也是家门不幸。

这桩桩件件后来自然免不了要传到宋澹耳朵里。

万氏已在夫君耳边孜孜不倦地哭诉谩骂了数日,说幺女是如何心机深沉不知廉耻勾搭了颍川侯、又是如何目无尊长当众羞辱了自己这个主母和她的三姐姐,喋喋不休的怨怼令宋澹不胜其扰, 却也难免要将幺女叫到跟前追究责问几句。

“你母亲原也是为你的婚事挂心,你又怎可那般顶撞于她?”

宋澹沉下脸训斥了半晌, 看着女儿低眉敛目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却也想不出她能如何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疑心是万氏添油加醋的同时又不免思及她与颍川侯之间的那些传言,语气缓了几分,问:“你同方侯……”

他问得犹犹豫豫,一来因为做父亲的问起这些本就尴尬不妥, 二来也因为心底不信颍川方氏会瞧上自己这个身世不显的幺女;宋疏妍亦答得规规矩矩,只说方侯人品贵重又素来与二哥哥交好, 当日应只是看不过眼才出言相帮,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其他情分。

宋澹点点头、也觉得这番解释颇为可信,只是想远些又觉得倘若幺女真能高嫁那于宋氏也实是一件好事,不妥只在于继室必然难容、他最疼爱的女儿疏浅也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宋疏妍屋里的人听了这些事却都是欢天喜地。

过去一头热的只有坠儿一个,如今却连一向谨慎小心的崔妈妈都开始觉得自家小姐与颍川侯之间并非绝无可能,两人时不时便会在她跟前意味深长地笑,渐渐将她那片本就暗潮汹涌的心湖搅得越发波澜四起。

慢慢地她也同样感到自己……生了妄念。

原本只有一点点,譬如开初在长安家中同姐姐们一道在屏风后偷看时她只盼着能上前同他说几句话,后来去了骊山却又指望他能陪她在林间多走一会儿、甚至让她为他拂去鬓间的落雪;几月后在江上擦肩时她本只盼他能容她送他一程,如今他亲自来了金陵还允她叫他“三哥”、她却又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可以不止于此。

否定的话说了一百一千句,几日间发生的种种却还顽固地一次次翻到眼前来,她被这等甜蜜的折磨闹得夜不能寐食难下咽,但凡有一点不留神便会立刻想起那个人,想起他看向她时隐约含笑的眉眼,想起他说“四妹妹名节珍贵”时微微低沉的声音……情丝翻涌不成体统,她感到自己已变得越发没有分寸。

……何况她还犯了一个很要命的错。

在绛云楼时她本不该当着他和姜氏的面同继母争执,那副张牙舞爪尖锐犀利的模样想必也是颇为骇人,她明明有一副柔顺体面的壳子可以拿给他和他母亲看、怎么到头来却偏偏一丝不剩地露了怯?

他还没见过她那副模样……如今见了,可会同继母和姐姐一般厌弃她么?

又两日后,自钱塘而来的复信总算是到了。

从年前到正月末,这信答得委实有些慢了,不过乔老太太做事一向极有章法,想来是并未相中那宣州汪叙又不愿直接打宋家人的脸,于是一个“拖”字诀被用得炉火纯青,到了年后才这样姗姗来迟,回绝的意思也很分明了;信中又提到,说宋疏妍的表兄乔振二月初五将迎娶新妇,宋疏妍在金陵也待了不少日子,当归钱塘一并观礼。

往年一说到回钱塘坠儿总是蹦得八丈高,今岁却颇有疑虑,蹙着眉期期艾艾地说:“可……可咱们若是走了,往后是不是便瞧不见那位方侯了……”

……自然是瞧不见了。

原本他就诸事缠身不知何时便会归于颍川,她再这么一走……那……

宋疏妍垂下眼睛,一颗心像被人轻轻揪住,固知因缘际会原本单薄善变,真到要离别时却仍难免怅然若失,也许直到那时她才发现自己是有些软弱的人,既盼这世上真能有所谓意外之喜,又在极渺茫的希望面前筹划着就此与那人了断干净。

“后日便动身吧,”她压着心底百般愁绪淡淡地对坠儿和崔妈妈说,“……我也想早些回去探望外祖母了。”

当夜又是无眠。

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好容易入睡梦里却又总影影绰绰出现那人的样子,清晨醒来时人已有些恹恹地,独坐了半晌才起身更衣;用过早膳还是没精神,思来想去只有去找二哥闲话散心,何况她既是要走了,也总应当同他告一句别的。

曲曲折折绕过园子去到二房院前,远远就瞧见一群家中婢女三三两两围拢在一处朝门里张望,个个脸若红霞频频偷笑,却不知是在瞧什么。

宋疏妍与坠儿对视一眼,两人一道向院门走去,稍近几步便闻内里传来刀兵碰撞之声,乒乒乓乓热闹得紧;探头进门去看,却见是两个赤着上身的男子打在了一处,一执剑而一执刀,可不正是方献亭和她二哥哥?

两人打得十分激烈,便似虎豹缠斗一般力量惊人,纵然隔得八丈远也还依稀能感到剑风扑面凌厉异常,园中草木亦有些被扫得东倒西歪;不知是否打得久了、两个男子都出了不少汗,裸丨露在外的健硕上身因此看起来更加……

宋疏妍脸红了个透、连忙就把目光别开了,坠儿却是不避嫌地直勾勾盯着瞧,还十分亢奋地在一旁大声喊:“二公子当心啊——哎哟——当心当心——”

一通叫嚷委实响亮,叫得两个男子同时收住动作回头朝两个女孩儿看来,一见文文静静站在那儿的是宋疏妍便都有些愣住了,随即又一并回神,方献亭当即扔下剑去捡上衣穿、宋二公子则是急急跑过来伸手去捂妹妹的眼睛。

“疏妍你说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这话真没道理,过去他妹妹来找他也从没有要提前着人通传的道理,何况宋疏妍早就自己闭上眼睛了,只不过直到此刻眼前还不断闪过方献亭刚才赤着上身的样子——肩膀很宽,腰很窄,然后……

耳边又听到一阵悉悉簌簌、是两个男子在匆忙穿衣,她二哥好半晌才松开手,又去敲坠儿的头,笑骂:“女子十四一道坎儿,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见坎儿就倒——你家小姐尚知道闭一闭眼,你呢?怎么都不知羞?”

坠儿撇撇嘴,心想自己一个做奴婢的那么知羞干什么?这般难得的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她还嫌方才凑得不够近呢;宋疏妍则又在一边悄悄抬眼看向方献亭,对方已穿好了衣服、只是匆忙之间还不是很整齐,衣领处微微凌乱,喘息时一起一伏的胸口看上去也比平日更……

她不敢再看了,只低下头规规矩矩对他行礼,叫人:“……三哥。”

他咳嗽一声应了,语气听上去也颇有几分拘谨,宋二公子却是后知后觉,突然问妹妹:“你改口叫‘三哥’了?何时的事?”

话问得简短、一时却听不出是随口一问还是带点质询的意味,宋疏妍一愣,斟酌怎么答的工夫方献亭已开了口,说:“我让改的,随着你叫。”

宋明真对方献亭一贯十分服帖、一听是他让的便没话说了,还兴致颇高地笑道:“确是该改,只是我家四妹妹一向怕生得紧,三哥能说动她也是本事。”

这话又说得宋疏妍脸热起来,大抵因为她自己心里有鬼、从此便半分调侃也受不住,一听二哥话风偏了又赶紧打岔,问他二人方才怎么打起来了;她二哥哥扬眉一笑,答:“哪里就是打起来?不过同三哥讨教讨教罢了,整日憋在家里许久不曾活络过筋骨,身上锢得难受……”

顿一顿又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随口问她:“你呢?专程过来是有事要同我说?”

宋疏妍原本就是心里装着方献亭来的,谁知又恰巧在二哥这儿遇上对方,一时之间心旌摇曳难以平复,当时也就口讷了;方献亭看她一眼,以为是他们兄妹之间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于是自然主动提出要避一避。

宋疏妍见他转身要走,不知何故心里的弦却像要被挣断一般难受,一声“等等”便那样脱口而出,多少要算情难自禁;他便又停步回头看她,只见女子眸如秋水眼波似雾,却分明比这满园春色更加旖旎,撩拨得他一颗心不上不下的难受。

“三哥不必避着,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她美丽的面容仍染着淡淡的粉色,声音轻轻从他耳畔掠过。

“只是我……要回钱塘去了。”